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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197章: 文 / 梅靈

    第197章:

    人影穿透珠簾,聲音清越,像是穿透了一生一世。

    白裙在風中蹁躚,像是舞出了生命的旋律。

    寂靜的養心殿,因為雨後,雲散霧開,照得十分明亮。

    黛玉不顧一切地跑到了雍正的床前,雙手緊緊地抱著他的身,不肯鬆手,也不肯放手,輕聲道:「四哥,四哥!」

    她呢喃的聲音,如同天空中飄下的旋律,很甜,很糯。

    輕柔的吳儂軟語,再一次飄揚在養心殿中。

    雍正似乎沒有察覺自己身上的重病,也不管他剛剛又咳嗽了出聲,只是伸手撫摸著黛玉的長髮,她一路跑進,臉頰紅彤彤,像是盛開的嬌艷桃花,盤得高高的雲鬟也披散了開來,再看她一身素裳白裙,卻是有著絕然的神采。

    那白裙上,是帝王墨畫出的桃花,映紅了滿室的流光華彩。

    黛玉卻是露齒一笑,似鮮花盛開,嬌妍欲語,「四哥,你拋不開我的!」

    很多女人,拋不開身外的榮華富貴,所以想活下去,因為後輩應該孝順她,她應該成為那高高在上的寶塔尖,尤其是皇后,一旦帝王駕崩,她就是皇太后,為後宮之中的長者,新帝皇后自然也應孝順於她。

    可是,她不想,再美好的宮闕,沒有四哥,那就是一潭死水。

    為君王殉葬,古來有之,只是,如今,她卻是願意為她的丈夫殉葬。

    成也桃花,敗也桃花,那桃花,說的不是自己,是四哥!

    她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那麼鳳凰簽,死在最愛她的人手裡,那也是她唯一愛的男人,除了四哥,誰還是最愛她的人又是她最愛的人呢?

    鳳凰簽,解的是事實,那讖語,也會成真。

    雍正歎息著:「玉兒,你真是傻。」

    傻得無可救藥,傻得,讓他心痛。

    死,好簡單的一個字,死了,一切都一了百了了,他的名字還會留在青史之上。可是留下給玉兒的,卻是重重的創傷和悲哀,鴛鴦失伴,大雁失侶,剩下的一個,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黛玉卻是仰頭在笑,笑得清艷,又回到了從前,那桃花下的少女。

    雍正抱著她,她也抱著雍正,都有些涼涼的身體,卻越發火熱起來。

    一團火,似乎活在了他們的心中,照得心中也是亮堂堂的,驅散了寒冷和孤寂,剩下的,唯獨有熱情而已。

    過了良久良久,雍正才吻了吻她額上的桃花,在他眼裡,開得這樣好看。

    「我沒事的。」雍正說著,眼裡灰敗的神采似乎恢復了一些精神。

    黛玉終於鬆了一口氣,不管如何,她會珍惜與四哥的一點一滴。

    她一生,已經沒有所求了,所以,她就是走,也走得輕靈。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說的是話,可是她卻知道,死,不是代表結束,她與四哥同赴黃泉的時候,那牽著的手,並著的肩,一定很溫暖很溫暖。

    雍正閉上眼,吻著黛玉,有些柔柔的歎息,可是卻沒說話,他知道,他還能活著,沒有看到允祀的敗,他又怎麼能死?

    看到雍正沒事,上上下下又打量著他,果然沒有奄奄一息的感覺,黛玉才放下心來,嬌嗔道:「四哥,你壞透了,嚇得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黛玉依偎在他懷裡,像以往一樣,俏眼望著窗紗上的花影,道:「四哥,你還記得麼?宮外的生活是最真實的,平淡無奇,可是卻是活生生的,那讓我們覺得自己像一對最平凡的夫妻。」

    她想,過了不惑之年的自己,是不是也愛嘮叨往事了呢?

    雍正的手指穿著她的青絲,這是暮年的自己,最愛的,輕笑道:「怎麼會不記得?小時候,你就是愛跑出去,不肯回家,想看看山山水水。」

    黛玉呢喃道:「是啊,我喜歡看黃河滔滔,我愛看山巒秀色,我覺得一生的壯美都溶在了山河的壯麗之中。我的心不大,可是卻能容下山川;我的心不小,可是也小如雞眼。我生命中,也有一曲鳳歌,那是我不服輸地想陪伴在你的身邊,可是,四哥,你不知道是什麼。」

    「我知道。」雍正淡淡地說著,像是早已明瞭她的那一曲鳳歌。

    黛玉轉頭看著雍正蒼白又平靜的臉,笑道:「我不信!」

    雍正摸出枕邊的那一支玉簫,湊在嘴邊,吹起一片曲調。

    黛玉一驚,這是有著她雄心壯志的曲調,原來,她的四哥,一直都知道。

    「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清脆中夾雜著男兒的豪邁,國母的意氣風發,躊躇滿志之中,卻也有彷徨與無奈,他有他的千秋霸業,她也能唱大風之歌。

    這是她心中埋藏最深最深的歌,歌盡了她的一生。

    劉邦的大風歌,志得意滿的勝者悲歌。

    誰說林黛玉只能彈奏比翼雙飛曲?誰說林黛玉的一生只有溫柔纏綿?

    她經歷了一次次的風雨,歷經了一次次的涅槃,她不再是雄鷹身邊的雲雀黃鶯,更不是柳絲下的蹁躚紫燕,她是能與他並駕齊驅的鷹,翱翔天地。

    一曲罷,一歌終,夫妻兩個相視而笑。

    黛玉伏在他懷裡,手指在他手臂上畫著圈圈兒,輕聲道:「或許,林黛玉這個名字,不應該存留在青史之上,而應該只記著你雍正大帝的名諱。」

    雍正臉上沒什麼表情,卻是蒼白得有些透明,低語道:「為何如此說?」

    「其實啊,四哥,你是皇帝,注定留在青史之上。可是,我卻是一個女人而已,是胤禛的妻子,是胤禛的女人,並不是應該留在青史之上的皇后。我不喜歡皇后這兩個字,因為,這兩個字,禁錮了一生的自由。」

    黛玉眉眼雖有些嬌軟,可是,還是有些輕嗔薄怒,皇后兩個字太重,皇宮已經滲透了多年的光陰,皇后兩個字更是會壓彎了她剛直的心,愛無窮,人生短暫,既然湮沒紅塵之中,也不想在身後還有著皇后之名。

    她想,林黛玉,就只是滾滾紅塵中的一粒沙礫,宛若微塵。

    她不要,弘歷會有一個為情而殉葬的額娘,那會玷辱了他的帝王之名。

    雖然大清歷朝以來,也曾有殉葬的先例,但是終究那是未入關之前,而且,大清極少嬪妃殉葬之例,自己是皇后,若是殉葬,必惹風雲。

    雍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撥弄著她的長髮,清眸滑動,淺淺的梨渦出現在蒼白的臉上,似是呢喃,又似是自言自語地道:「到頭來,我到底是擁有了天下江山,還是擁有了帝王之位?其實,我只有我的玉兒相伴。」

    聽了這句話,黛玉也笑了,唇邊儘是絕美笑意,聽到四哥這個話,比什麼都值得歡喜,因為,在他心裡,終究是自己最重。

    雍正低頭看著黛玉,小鳥依人的她,與自己的胸懷更行契合。

    「我不捨得你,怎麼辦?玉兒?你是我的,一生一世一雙人,我做到了,我也就只有你,我不喜歡別人喜歡你,更不喜歡,有些人趁著我死,想生事來奪走你。」

    黛玉忽而一笑,輕聲道:「是允祀麼?」

    從來沒想過,他對自己也會有愛?

    愛是什麼?那是兩情相悅,一廂情願又算得是什麼愛呢?

    懂得愛的人,很多。

    阿穆懂得愛,愛了他那麼多年,處處為他想,亦為他爭風吃醋落得惡名昭著,蹉跎了那麼多年的芳華,最終放手,才覓得一生良人;

    張氏懂不懂得愛?自己不知道,可是,卻也知道,是怨毒扭曲了她的心靈,是嫉妒猙獰了她的容顏,誕育了弘旺,弘旺卻如無娘。

    允祀的一生,說不上什麼愛與不愛,他愛自己?愛在皮相?還是愛在那一年桃花節上的驚鴻一瞥?皮相終究是有雞皮鶴髮的一日,清艷也有消逝的一天。他愛的,也許都不是,到底是什麼,唯獨他自己知道而已。

    允祀,其實是個極出彩的人,在如此卑賤的出身下尚能與別的皇子一爭高下,其母衛氏又因他而得封良妃,其實當日裡亦可見康熙對他重用。

    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出身的不甘,亦讓他執著於權勢富貴而已。

    雍正眸光微有不滿,輕哼道:「他算什麼?亦不過是癩蛤蟆罷了。」

    話語裡濃濃的醋味,並不因為他重病而淡薄半分。

    黛玉吃吃一笑,瞥了他酸酸的臉,咕噥道:「論起吃醋,我才是該吃醋的呢!你卻班門弄斧來了。」粉拳亦輕輕地拂過他的胸膛,以示忿忿。

    雍正有些不解地問道:「你吃什麼醋?莫非竟是鎮江醋?」

    「四哥!」黛玉嬌嗔了一聲,真是的,越說他越是沒頭腦了。

    年紀大了,快要走了,再看看天,再看看地,都說迴光返照會將生前大大小小的事故都會在眼前閃現一番,猶如白駒過隙一般,也怪不得他們夫妻兩個竟是喜歡談起往事了。

    到了這個年紀,他們也不想再生什麼故事出來,只是想平淡祥和罷了。

    黛玉若有所思地看著雍正,問道:「你說,允祀果然會來麼?」

    雍正笑得極淡,道:「他一生都想邁過我去,我死,是他最大的勝利,他勝在了他的命比我長,他定然是會進京的,弘歷也會嚴加防範的。」

    兄弟手足,終究有血脈相連,他更是看得透他心中所想。

    他怕自己又是算計他,所以他不信,也不敢來,但是,他終究還是會來。

    黛玉也不覺得雍正說的話有什麼可笑之處,只是點頭道:「不過倒也是有一件好笑的事情。」

    雍正詫異地看著她,黛玉才笑道:「你忘了?你本就是比允祀年紀大了好幾歲,你早走兩年,他晚走兩年,又有什麼分別?指不定誰活得久呢!」

    聽了黛玉的話,雍正得意一笑,道:「這是自然,我是雍正大帝,就算是死,我也要勝過他去,讓他臨死之前也要知道,永生永世都勝不過我。」

    「瞧將你得意的,能將生死看得這般透的,也唯獨你而已。」黛玉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道,這個四哥,也不知道一絲兒的忌諱,滿口裡都是生啊死啊的,若是外人知道,指不定還說他們自個兒是給自個兒說得短命的。

    雍正抓著她的手放在嘴裡咬了咬,道:「人生如燈,總有油盡燈枯,沒什麼可避諱的,再說了,玉兒,你不也是一樣麼?」

    黛玉白了白他,不說話。

    難得的閒暇,讓夫妻兩個又重溫了少年時代的美夢。

    黛玉擺下了棋局,再次在棋盤上與雍正廝殺,顯現出她能唱大風歌的霸氣和沉穩,若是她為男兒,也必定是那建功立業的一位。

    「四哥,你說,我們將星兒怎麼辦呢?她是堂堂的公主,應是金尊玉貴,卻只研習醫術,立志懸壺濟世,偏生要帶著娃兒流落江湖,好些日子沒來信了罷?倒是讓我十分惦念著。這一別經年,只怕我們走之前,也見不得她了。又怕見著她,她反搶白我一頓,說我沒給她自由了。」

    黛玉拈著棋子,淡淡一笑,敘著女兒的事情。

    雍正落了一子,含笑道:「孩子長大了,一舉一動,總是要為自己做出的決定付出代價。皇宮太深,你我都想破繭而出,更何況頑皮淘氣的鬧鬧?他必定是嫌棄皇宮太過沉悶,到處都是阿諛奉承,才想著離家出走罷了。」

    記得當初星兒出宮,一別好久沒來消息,像是消失在世間一般,急得黛玉像瘋了似的,調動了龍軍鳳衛,金甲衛士血滴子等,布下了天羅地網,不管朝堂江湖,大江南北都要找尋星兒,耗費了無盡的心血,也沒找到她的一絲一毫蹤跡。到最後,還是她自個兒回來了,不過卻是身懷六甲而回。

    他記得,黛玉的眼裡似噙著血色,暗地裡更是泣血而出。

    她在埋怨著自己沒有照顧好兒女,竟讓星兒吃了那麼許多的苦頭。

    倒是那個星兒,想起來,雍正唇邊不禁含笑,她性情極其執拗,嘴巴像是蚌殼一般撬不開,也從來不說起往事的隻言片語,知情的幾個家人也怕惹起她的傷心事,更不敢問她一言半語。最終,終究是為了星兒的名聲著想,他發出了旨意,只說星兒喜愛居住江南親戚家,早已嫁人生子,如今夫死守寡,她方回宮養胎,倒也沒惹得多少言語出來。

    畢竟皇家之事,誰敢言論?縱然心中嘀咕,也不敢冒險拿著頭顱來開玩笑。他可是星兒的皇阿瑪,一句話,就滅了他們的九族!

    聽到雍正這麼說,黛玉不覺嗔道:「虧得你還不擔憂著,我卻是擔憂得日夜都睡不著了。我倒是想著,星兒還是我的星兒,可愛頑皮又淘氣,而且懶得讀書識字,可是她的心,似世間最晶瑩的玉一般,不然豈能有懸壺濟世的舉止出來?如今朝堂上,誰不知道你有一位宅心仁厚的閨女?」

    說得雍正笑了,沉吟了片刻,道:「不過有軒轅閣的人都看著星兒呢,她必定沒什麼危險的,我只疑惑著,先前她竟是怎麼消失得無影無蹤的?能在咱們的眼皮子底下沒消息出來,越發讓我好奇了。」

    黛玉杏眼圓睜,道:「好奇?你這個皇阿瑪倒是只有好奇的?」

    氣得小手往棋盤上一抹,黑白子辟里啪啦都落了一地,氣鼓鼓的她瞪著雍正,可沒有松氣的可能,她這個娘,都擔憂死了,他還說這話!

    雍正也不去撿地上的棋子,只是另外拿起黑白子,將方纔的棋局擺了出來,勾唇一笑:「你該是越發穩重才是,倒是還是那麼跳脫。」

    頓了頓,意味深長地道:「如今我倒是不急著星兒的事情,唯獨急著的卻是到底是哪個小王八崽子,竟然敢欺負了我雍正大帝的女兒!倘若讓我知道了是誰,非得剝皮抽筋不可!」

    黛玉瞪著他,也幫著他擺棋局,皺眉道:「你倒是光說,可是我還是沒得一絲兒那小子的消息,心裡罵著也罷了,嘴上罵倒是不能罵的,若是他是小王八崽子,星兒的小娃兒算是什麼了?」

    說得雍正又是一笑,也沉思道:「我也愁著這件事情,如今我時日也不多了,眼瞅著星兒不得幸福,我心裡也是掛念得很,走得也不安心。」

    說起來,誰也不會想到,星兒卻是這般,越發讓他們走得不安穩啊!

    黛玉想起星兒執拗咬著嘴唇的模樣,心裡還是泛著疼,眼眶不由得一紅,歎息道:「我原是說,我們的兒女,雖然生在皇家,可是有你我這樣的父母,必定都能得到自己的歸宿和幸福,偏偏這星兒,唉,越發不好說了。」

    幸好自己與四哥並非是迂腐之人,不然星兒此舉,早已是名聲敗壞,若沒皇室帝王權壓著,指不定會出什麼亂子呢!

    說她這個額娘偏心也好,自私也罷,不管如何,星兒那是兩條命,也都是她的骨肉,無論如何,她都是會保全住她的骨肉,不會讓世俗的規矩生生地扼殺掉活生生的星兒和娃兒。

    一說起星兒,夫妻兩個眉宇間都是無盡的歎息,也都不想說話了。

    之所以沒有打發人將此事追根究底,便是想給星兒一個尊重,也不想揭破她心裡不願意說的事情,因此那人是誰,也就越發耽擱住了。

    笑玩了一會兒,本是溫馨情景,說起星兒的事情,便先添了三分悲慼,黛玉好容易回過神,又忙勸著雍正,卻被雍正的咳嗽打破了,黛玉忙扶著他躺下,輕聲道:「四哥,你歇著,我會一直一直守著你的。」

    雍正笑著握著他的手,拍了拍身側,被褥還是十分齊整的,輕聲道:「玉兒,你也瘦了很多,過來,讓四哥抱著你一起睡。」

    他有些明白她的打算,心底更是湧上了一種酸澀。

    黛玉咯咯一笑,和衣鑽進他的被窩裡,雙手抱著他的腰,合眼就睡。

    很久很久了,她只知道要守著四哥,也沒有睡過一個安穩的覺。

    心裡的彷徨,又怎麼能睡得著呢?

    看著她緊蹙著的眉頭,白嫩的臉上還是有些清愁,雍正手指動了動,歎了一口氣,自己的身子每況愈下,知道她也不會睡得太安穩,終於在黛玉的睡穴上輕輕一點,她眉頭一鬆,緩緩入睡。

    雍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凝視著黛玉的睡顏,眼裡閃著莫名的深思。

    醒來時,第一眼看到雍正,黛玉咬著嘴唇,神色有些歡喜。

    真好,她又能與四哥多相處一日了。

    未來的日子,她不敢去想,也不想去想,因為,命的長短,老天定。

    桃花香滲透了宮闕,春光爛漫,雨水洗去了沉悶。

    黛玉已經心無所求,自然越發清透了,外面的事情,一概不管,披著一件粉色的披風,端詳著桃枝婆娑,落紅下,她似仙,回頭看著窗邊站著的雍正,眼裡不藏悲,卻依然帶笑。

    世間風雲多,一生恩愛,盡付一笑而已。

    雍正只有咳嗽,才會預示著他的生命在消逝之中,黛玉忙扶著他半躺在貴妃椅上,蓋上一幅錦被,自己拿著活計在一旁做著。

    她想,他們去的時候,一定要穿著她做的衣裳,綿綿密密的針腳,縫進層層疊疊的情愛,她給四哥和自己,都做一套同樣花色樣式的衣裳。

    生同寢,死同穴,便是衣履也要鴛鴦服。

    雍正拿著書卷,看著薄曉,道:「玉兒,別累著了,仔細傷了眼。」

    黛玉抬頭衝著他一笑,道:「我倒是不累,你先歇著才是,倒是拿書本子裝什麼?快些放下,閉上眼睛養養神,只要你走的時候,叫我一聲就是了。」

    養心殿,寂靜了起來,薄紅夾雜著碧絲萬柳,帶著憂傷的芬芳,因為裡頭只有他與她,孩子們,都不讓他們過來打攪他們夫妻最後的恩愛。

    聽到黛玉這樣乾脆的話,雍正越發有些歎息,帶著令人心碎的薄幽。

    真是想將薄春握在手中,帶著她,破開沉悶宮闕,走向屬於自己的山水。

    皇宮之中,因為雍正的病,黛玉的絕,而籠罩悲傷的幽靜,養心殿內,卻是溫情**,似泛波瀾,柔情點點,脈脈輕輕。

    春風捲起了落紅,像是葬送著兩個人的美麗和一生。

    可是這性命,卻還是要閻王注定,該走該留,總是有牛頭馬面來索取。

    日子就在手心裡滑過,淡淡的,靜靜的,雍正的病沒有加重,黛玉的臉終於又氾濫著一絲絲的笑意,哪怕這好轉僅僅是稍縱即逝。

    「來,四哥,試試我給你做的新衣!」黛玉咬下最後一根線頭,笑開了粉臉,可愛地對雍正眨巴眨巴水汪汪的大眼,像是孩子一樣淘氣,有些兒討好的意味,好像很是先從雍正的口中掰出來一些讚美之意。

    那是一件玄色長袍,針腳綿密,縫工精巧,穿在雍正身上,不管腰身還是衣袖,總是十分妥帖合適,雍正瞇起有些花的眼,看到了衣袖上繡的不是龍,卻是深紅色的桃花,在玄色衣衫上絲毫不顯。

    黛玉自己的衣衫,竟也是玄色,薄玄色,如稀釋了的墨一般,裙擺領口和袖口都是繡著一朵朵盛開了的粉紅桃花,越發顯得有些詭譎的妖嬈。

    雍正好奇地問道:「為何竟是玄色?」

    黛玉淡然一笑,輕聲道:「你不覺得玄色更是能紀念一生麼?」

    紅得太過喜氣,綠得太過濃郁,藍色太過飄渺,紫色太過神秘,黃色的不起眼,明黃色卻是帝王之色,唯獨這玄色,包羅萬象,像二人的一生。

    雍正聽了黛玉的謬論,不覺為之莞爾,不過新衣穿在身上,倒是舒適。

    好在雍正的病是時好時壞,黛玉倒也不用擔憂太多,啟窗看著外頭景色時,不覺有些詫異地道:「唉,幾日沒在意,倒是辜負了這樣的好春景,杏花在雨絲中開得多好啊?越發惹人憐愛了。」

    雨絲濃重,壓得雪白的杏花彎彎地垂下頭,媚態嬌姿,卻很清甜。

    那開的潔白的杏花,卻像是梨花雪一樣,夾雜著雨絲,在眼前紛亂。

    宮裡的太監還是極盡責的,皇宮之中,四季如春,那是因為,極多的花樹都是種植在極大的花缸中,開了便搬過來,謝了便挪出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養心殿裡的桃花謝了春紅,海棠亦有凋落,倒是移了幾株杏花來,綻放在雨幕之中,花枝搖曳,簇簇生姿。

    雍正撫摸著袖口的桃花,笑道:「你又想從我嘴裡聽到什麼甜言蜜語?我們一生的話,都是說不盡道不完的,天底下的花色再美,能有幾朵比得你的容姿一二分?你讚這杏花,那你倒是應在衣裳上繡著幾朵杏花。」

    黛玉白了他一眼,輕哼道:「桃花是你我命定的花,生死都帶著它,至於這些紅苞白花的杏花,就只能遠觀而不可褻玩了。」

    唇邊帶著一縷巧笑,頰邊散著一縷柔絲,有些癡迷地看著雨打杏花。

    她的生命,也不過就是這麼些時候了,能多看一些美景,那就多貪戀一些,讓這些看過的景色都烙在心底,刻在骨子裡。

    花影在雨中舞弄,想著日後必定紅顏花落,綠葉成蔭,到時候也是滿枝頭的杏子,讓人嘴饞,更如同紅顏少女的一生,不都是綠葉成蔭子滿枝麼?

    一些雨打落了極多杏花,忽而有小太監穿過了雨幕,匆匆地踏水而至,歡喜地道:「萬歲爺,皇后娘娘,星兒公主回來了,太子殿下吩咐奴才先過來給萬歲爺和皇后娘娘通報一聲兒!」

    黛玉輕輕地「啊」了一聲,回過頭對雍正道:「四哥,你聽到了沒有?最讓我們擔憂的星兒,她回來了呢!」

    必定是雍正的病,才讓星兒起了回來的心罷?

    遠在蒙古大漠的月兒和弘暉夫妻,也一定是在路上了。

    不等夫妻兩個整裝,便聽到了一陣腳步聲,從窗戶望去,卻是星兒匆匆穿過雨幕,沒有抱著孩子,身後的宮女急忙打著油紙傘為她遮風擋雨。

    「砰」的一聲,星兒依然如小時候一樣踢開了門,鑽了進來,左右張望著,面色焦急地道:「皇阿瑪,皇額娘,鬧鬧回來了啊!」

    黛玉不覺一笑道:「都是做娘的人了,還這般個性子,皇阿瑪和額娘在這裡呢,又不會忽然飛走,你忙得什麼?」

    一面說,一面緩緩走近她,不等著她撲過來,卻一把先將她拉在懷裡,淚眼盈盈地嗚咽道:「真是個壞丫頭,都不想著阿瑪和額娘,沒良心的,終於知道回來看阿瑪和額娘了?」

    「嗚嗚!」星兒抱著黛玉便哭,道:「是女兒不孝,沒有孝順皇阿瑪和皇額娘膝下,還讓皇阿瑪和額娘為女兒擔憂!」

    雍正咳嗽了幾聲,道:「好了,好了,星兒你越發惹得你額娘哭了。」

    星兒聽到雍正咳嗽得幾乎聲嘶力竭,聲音也極是沙啞,忙從黛玉懷裡鑽出來,伸手就要為雍正把脈,卻給雍正抓住了手,道:「皇阿瑪無妨,倒是你那娃兒怎麼沒帶過來見外公外婆?」

    星兒面色微微一紅,道:「在太子哥哥和嫂嫂那裡呢!」

    黛玉聽了這話,覺得有些古怪,道:「怎麼弘歷沒和你一同過來?便是你將娃兒帶回來了,也很是先給額娘抱抱親親,額娘很是想念這個小外孫子。」

    星兒頓了頓,想了想,才道:「是太子哥哥要留著他的。」

    雍正與黛玉越發有些狐疑地看著星兒,就聽到外面弘歷朗朗的聲音道:「星兒怕皇阿瑪和皇額娘惱,所以沒敢帶過來給皇阿瑪和皇額娘瞧呢!」

    黛玉聞言心中更是不解,抬頭看去,微感詫異的,卻是弘歷身後一個氣勢狂野剽悍的男子,懷中抱著自己念念不忘的娃兒,長相雖稱不上英俊,但是眸光銳利,氣勢驚人,舉手投足之間,霸氣天生,定然是一方霸主。

    黛玉看罷,微一沉吟,已有些明白,只是冷笑道:「弘歷,如今你代政,倒是越發不懂得規矩了,這是誰家的人?竟然帶進內宮來?」

    一襲玄色薄衫,似風中烏雲忽卷忽舒,緩緩地在養心殿中蔓延開來。

    鬆鬆的長髮挽成了一個優雅的倭墮髻,斜插著那日街頭射箭得了的白玉清荷簪子,玉色晶瑩,流光綺麗,卻比不得罥煙眉下一雙清眸如水,衣衫上飛舞著的桃花,卻不及潔白秀額上一朵粉色桃花更添風情萬種。

    這樣一位佳人,縱然年過不惑,可是依然讓人驚心動魄。

    那黑衣男子似是明白了黛玉的身份,好像對於她是弘歷星兒的額娘有些不可思議,臉上卻是不動聲色,鷹眸微微瞇起,將手中的孩子交給弘歷,便上前三步,跪倒在了台階之下的雨地之中。

    「鬼狂見過皇上皇后娘娘,請皇上皇后娘娘將星兒交給鬼狂,鬼狂願意以性命保護星兒,終生不肯辜負。」乾脆利落狂傲得很。

    黛玉噙著一點冷笑,道:「本宮養了女兒這麼多年,就憑你一句話,說娶就娶走的麼?當日裡本宮的女兒孤身回來的時候,憔悴如雨中杏花,怎不見你保護她一絲一毫?」

    鬼狂,這個名字倒是罕見得很,除了鬼影,倒是不知何時出了個鬼狂?

    心內沉沉凝思,雖在朝堂,到底也知道些江湖之事,只是從未聞過這個稀奇古怪的名字,鬼狂,取名倒是狂傲得很,也不知道能不能是星兒的終身托付。

    轉眼瞧著星兒眼裡的愛戀與回護,黛玉心內一聲長歎,罷了,罷了,女兒都長大了,她當然還是要看著女兒的意思,不過該出氣的時候,她也不會手軟,她林黛玉的女兒,天生就是任由人欺負的嗎?

    鬼狂眼裡閃過一絲慚愧之色,雨絲扑打在他臉上,眼睛也不眨一下,重重地在台階上磕了三個頭,堅定地道:「往日是鬼狂之錯,願受皇后娘娘責罰,絕無怨言。但是鬼狂對星兒之心,可昭日月,還請娘娘成全。」

    星兒水濛濛的眼裡也閃著希冀望著黛玉,那焦急的神色,巴不得趕緊快步走進雨幕中給鬼狂打傘,越發讓黛玉心裡有些微惱,她養一個女兒她容易麼?這麼快就是別人家的了。

    女生外向,是誰的一語成讖?

    雍正咳嗽了一聲,他可比黛玉更惱,冷哼道:「光是一句責罰就混過去了不成?廉頗對藺相如尚且有負荊請罪之說,倒是讓朕瞧瞧你的誠心在何處!朕心裡當然要為女兒想,也不用你負荊請罪,只跪荊請罪罷!」

    這些荊條,他可是預備了很久,早就是想教訓著這個辜負他女兒的小王八崽子了,倒是沒想到,臨走之前,還能順了心意,好好懲罰他!

    「跪荊請罪?」眾人倒是頭一回聽說。

    可星兒畢竟是稀奇古怪慣了的,她怎麼能不明白?頓足道:「皇阿瑪!」

    那一地的荊條,刺兒鋒利,踩上去腳丫子都會是鮮血淋漓,更何況是跪下去?再說了,她可不認為皇阿瑪只設下短短一條路。

    黛玉將星兒拽在懷裡不鬆手,冷冷地道:「本宮的女兒,是要堂堂正正地嫁出宮的,若是想娶走本宮的女兒,那就從乾清門跪行到養心殿裡來!」

    說著便一手拉著星兒,一手扶著雍正,逕往內室去了,絲毫不理外頭風雨中跪倒著的鬼狂,以及正吐著舌頭的弘歷。

    乖乖,這一回,皇額娘可真是惱了。跪荊請罪啊,聽都沒聽說過,而且從乾清門到養心殿,多長的一條路啊?那雙腿必定不廢也傷!

    有些憐憫地看著地上依然跪著的鬼狂,弘歷道:「未來的妹夫,可不是大舅子我不給你求情,實在是我家星兒吃太多苦了。」

    雖然神色有些憐憫,可是語氣中卻純粹都是幸災樂禍啊,幸災樂禍。

    鬼狂抬起頭看著弘歷,冷冷地道:「這一點子苦頭算什麼?設路罷!」

    沒有一句怨言,也沒有說什麼話,只是這麼一句,卻更讓人覺得這才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而且,渾身的霸氣,更是不讓雍正。

    弘歷眼兒閃亮亮地看著他,嘖嘖,倒是真本事,倒是不怕疼的?

    側耳聽到內室裡有星兒的求情之聲,弘歷笑笑,不過也難怪。

    弘歷在雨幕之中指揮著太監將雍正預備已久的荊條鋪設在乾清門到養心殿的路上,穿梭著的人影,雨絲也掩不住荊條上密佈的刺兒。

    養心殿是在內廷兩翼,乾清門又是內廷和外朝的分界之門,距離也就那麼著,若是黛玉真生氣了,說一聲讓他從午門跪到養心殿,鬼狂可就完了,這一雙腿必廢無疑。

    鬼狂「撲通」一聲,竟是真的跪在了荊路之上,跪行著往前走,一步又一步地往前挪著,好像不知道痛楚似的,粗獷的臉上竟是沒有一絲後退之色,緊咬著牙關,太陽穴鼓起,臉上卻是毅然。

    只是雨中血絲從他膝蓋處透出,漸漸暈紅了青石磚上的水漬。

    弘歷看著,隨侍在弘歷身後的宮女太監見了,卻都不由自主地想摀住眼,不想再看到這般的情景,那種荊棘刺痛,誰能忍受啊?

    乾清門到養心殿的路,越發顯得漫長起來,像是蜿蜒不盡,綿延不盡。

    抬起膝蓋,然後落下,然後再抬起,然後再落下,重重的,唯獨聞到鬼狂倒抽氣的聲音,卻被雨聲打散在風中,血色更濃,腥氣也透了出來。

    弘歷有一絲的不忍,的確是,這種痛,非人能所承受。

    不過想起當時星兒所受到的指責,這點痛又算什麼?

    天漸漸地暗了下來,鬼狂卻只走到了一半的路,眉頭都沒皺一下,在濃濃的雨霧之中,他的臉更行鋒銳了,臉色也因失血而漸漸蒼白。

    傷口流血不說,又進了水,必定會轉為重傷。

    他的骨子裡透著一種烈性,竟是絲毫不肯低頭,為求娶到星兒,雍正與黛玉的這般折挫他竟如此承受,難怪能讓星兒那個調皮搗蛋的丫頭看上,便是吃苦受罪也不後悔。

    雨聲漸漸大了起來,打在油紙傘上很是清脆,也迷住了人的眼睛。

    而鬼狂,卻還是拖著傷腿往前挪動,沒有一絲停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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