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8章:
聽到黛玉叫惠太妃留下,榮太妃臉上極詫異,宜太妃眼中卻是一絲精光閃過,隱約有些得色,忙笑道:「惠姐姐,到底皇后孝心,想必是想要給萬歲爺診脈的御醫給姐姐診脈,真是難得的福分了,姐姐快坐下,妹妹與榮姐姐先走。」
惠太妃冷光閃過眼眸,並不言語,只是緩緩地復又落座。
待得榮太妃與宜太妃離開,黛玉輕輕擺手,殿內的宮女太監魚貫而出。
當然,黛玉是有孕之人,惠太妃又是讓雍正十分忌諱的,豈能讓黛玉獨自一人面對她?因此雍正亦在屏風之後,並沒有睡在龍床之上。
青煙裊裊,一片寂靜,唯聞窗外蛐蛐兒啾啾。
一抹淺笑浮上唇瓣,笑容淺淡有致,既不見譏諷,亦不見凶色,只見淡麗之致,黛玉嬌脆地開口道:「素聞惠太妃善吹笛,不知道什麼時候能教教我呢!」
惠太妃冷笑了一聲,道:「只聽說皇上和皇后善於音律,何時要我這個門外之人來教了?有什麼事兒就儘管說,我還要回宮裡給佛祖進香呢!」
黛玉輕歎道:「太妃既然日日給佛祖上香,卻為何下手如此之狠?」
惠太妃臉色卻是不變,冷硬著聲音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聽了惠太妃否認的話,黛玉緩緩站起,隆得高高的肚皮隨著小傢伙的揮拳而略有起伏,黛玉面色沉靜,眼中也不見咄咄逼人之氣,只是柔聲細語,似江南煙柳中的霧氣:「很多事情,不說,並不是我不知道不明白。宮中的水太深了,人的心又何嘗不是?惠太妃如今年紀已老,在宮中頤養天年豈不是極好?偏生要生這麼些的事故做什麼?」
惠太妃不管艱險,竟然孤注一擲,想必,她是有破釜沉舟之心罷?
惠太妃淡淡一笑,不動聲色地道:「我如今在宮中過得好好的,死了也會葬入皇家陵園,一生都是錦衣華服,又活了這麼大的年紀,還有什麼不滿的?人心難測,我也不懂皇后說這些話時做什麼的。」
當初,情懷如詩的少女入宮,也有著萬般心懷,如今都已不再,她亦心若死灰。
到底是惠太妃,不承認,黛玉自是拿她沒有辦法。
可是黛玉到底也是極厲害的人,幽幽地道:「一曲笛音,指揮群獸攻擊,絲毫沒有手軟之象,倘若心中沒有悲憤,又怎會如此呢?惠太妃的傷勢,是音律中內力攻勢所傷,這樣霸氣的攻勢,只有四哥修習的功夫才會如此,惠太妃便是否認,可是事實終究是事實,總是瞞不過別人的。」
惠太妃冷冷地看著她,並不說話。
她靜,黛玉亦不動聲色,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像是一池春水洗滌誤會,越發得讓人心神寧靜和空靈起來。
「頤養天年?什麼頤養天年?我連兒孫都沒有了,一個孤孤單單的老婆子在宮裡,這就是你們給我的頤養天年?真是笑話,天大的笑話!不要以為你們不追究,我就應該有感恩的心,我兒子都沒了,我也要你們嘗嘗失去骨肉的痛苦!」
聽到一生心事已破,受不了黛玉清凌凌的雙眼,空靈靈的氣息,惠太妃心神大亂,竟也不掩心事地大吼,隱隱有些猙獰,有些張牙舞爪,竟是彷彿虎狼附身一般,沒有半分平淡祥和之氣。
多少年了?她是數著一日一夜過來的,噬心的痛,他們誰能明白?
黛玉聽了她控訴的話微微一怔,臉上的淺笑也淡薄了下去,唯獨剩下一些憐憫之意,「我也是有孩子的人,作為額娘,誰都會保護著自己的孩子,喪子之痛,是母親最大的痛苦。做人,總是要坦坦蕩蕩的,不知道太妃做到了麼?」
緩緩走近惠太妃,黛玉眼眸似水,一字一句地道:「當年九龍奪嫡,多少事情真當皇阿瑪不知道麼?敢問惠太妃,大阿哥一生謀權篡位之心昭然若揭,當年裂帳偷窺魘理密親王之事雖是旁人陷害,可既然皇阿瑪明知陷害,卻依然圈禁,惠太妃可知為何?」
惠太妃亦從未見過黛玉臉上如此的氣勢,令人不敢逼視,此時才恍然發覺,她真的不是那個小時候粉粉嫩嫩的小女孩,而是一個足以與雍正並肩指點江山社稷的女子了,為黛玉臉上的氣息所逼,惠太妃竟是不由自主地倒退了兩步,可是滿心的憤恨,卻是無話可說。
「那是因為,唯有圈禁了大阿哥,才能保全住他的性命。兒是娘的心頭肉,又何嘗不是爹的骨血?帝王權再大,骨肉情卻濃。那時候,允祀之心愈加難防,又與德妃允禵勾結,防不勝防,四哥當年的勢力,尚且屢屢被刺,屢屢受傷,又何況大阿哥?大阿哥或許不懂皇阿瑪之心,可是太妃捫心自問,是不是因為圈禁,才保全了大阿哥的性命?」
黛玉眼神凌厲,話語也越發凌厲起來,像是風中的刀。
惠太妃臉色煞白,不斷後退,跌坐在椅子上,喃喃地道:「不是的,不是的!」
兩行清淚從她滿是皺紋的臉上滑落,隱隱透著一絲血色,嘴唇微顫,更是不知說何。
黛玉幽幽一聲長歎,竟似窗外的石榴花落,墜地無聲。
緩緩坐下的時候,黛玉撫著肚子,臉上雲淡風輕,凝視著惠太妃,「有時候,人心不就是深如海,倒是真想知道太妃心裡是怎麼想的。」
不是猜測不出她的心思,只是不想去猜,什麼事情,從她嘴裡吐出才最真切。
果然惠太妃臉上有些灰敗之色,唇角亦溢出一絲血跡,她的確是時候不多了。
拿起軟滑的絲帕,惠太妃優雅地擦拭著嘴角,老臉依然雍容華貴,即便是臨死之前,亦不見一絲倉促,她太明白這種事情了,宮闈中的事情向來都是私底下解決,既然黛玉攤開了來說,自己便是死路一條,毫無第二條路可走。
惠太妃的聲音,像是冰雪中的枯枝,乾澀暗啞:「其實,很多事情都是瞞天過海,可是,宮闈中的女人,沒有幾個是簡單的。我的兒子,是康熙爺的長子,不及允礽也罷了,為何竟然連老四都不如?我不服,康熙爺雖能瞞得過極多的人,可是卻瞞不過我去!我查過,德妃生的是個女兒,不是兒子,老四不過就是康熙爺在外面生的私生子而已,憑什麼得到他那麼大的寵愛?」
聽了這話,黛玉微微一怔,她從來沒想到,德妃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生的是兒子還是女兒,而眼前的惠太妃竟然是知道的。
看到黛玉臉上的微微詫異,惠太妃卻是從容一笑,道:「我當然知道,不知道所有的事情,又如何在宮中立足?我冷眼旁觀,允礽被立為太子,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我兒被封為王,我也不會多想,本身,他是庶出,也無可厚非。可是,我就是不服,越到後面,康熙爺越是寵愛老四,我就隱約瞧出了些眉目,我就知道,太子也只是給老四預備的一塊墊腳石而已!為什麼?憑什麼?憑什麼一切都給老四?」
她乾枯的聲音,愈加凌厲了起來,隱隱有些癲狂之意。
黛玉輕歎了一聲:「就因為如此,所以,你暗中幫了允祀,處處置四哥與死地?」
年輕的時候倒也不會想得太多,此時回想起來,越發覺得惠太妃真的是深藏不露,就是那年惠太妃亦與允祀決裂之時,她竟也沒有瞧出,她只是退一步,行更多的路而已。
「當然,我恨不得你們都死!」惠太妃臉上的笑,帶著血腥的味道。
泛白的十指,緊緊扣著手帕,惠太妃已經沒有後路了,她也不會再怕什麼,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沒有想到的是,其實真正深藏不露的,是你們,你們好像有著層出不窮的勢力,好像有著層出不窮的計謀,又好像什麼都藏在了你們的心中,什麼都掌握在你們的手裡。其實,你們,才是最可怕的人!」
黛玉有些疲憊的揉了揉額角,孰是孰非,已經是說不清的了。
忽而一隻貓兒跑進了殿內,趴在黛玉的腳下,爪子搔弄著黛玉的裙擺,也不敢爬上去,怕驚著黛玉的大肚子,這是小梅子養的小貓,碧色琉璃一般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惠太妃。
「只要心用得正,沒有什麼可怕之說。」黛玉淡淡的,也並不反駁,因為有時候,她也看不透四哥的心,既然看不透,那麼就不用去看,她只知道,四哥與她,幸福就行。
女人的心,其實很小,容得下家,就夠了。
凝望著惠太妃的時候,黛玉輕聲問道:「我倒是想知道,惠太妃是只為了洩憤呢?還是另有其他目的?破釜沉舟,豈能只是為了讓皇上和幾位親王死?」
倘若她沒猜錯的話,她比朝外的那些朝臣,更希望輔佐一個傀儡皇帝。
惠太妃張狂大笑,笑得眼淚都出來,唇角的血絲也更是濃得艷麗,濃得醉人,點頭道:「到底是皇后,果然不會被我的話蒙住,難怪康熙爺這般滿意,有你輔佐雍正大帝!」
霍然站起身,她蒼老的眼依然如水,沒有渾濁,清明得很,顫巍巍地指著黛玉的臉,「我也不過就這麼一會子的工夫了,不妨告訴你!我當然比誰都希望,下一個帝王是你肚子中的小娃!倘若狼攻贏了的話,雍正大帝死了,幾位名正言順的親王也死了,別的,也沒誰有資格繼任皇位,唯獨你腹中未出世的小娃。」
「不管你生的是男兒還是女兒,當年康熙爺能偷龍轉鳳,如今我自然也有法子,我也有我新出世的小孫子。便是我沒了小孫子,我也能讓你死在產房之中,我也能有法子將你的小兒子抱養在我的膝下,宜太妃算什麼?榮太妃又算什麼?一曲笛音,她們都會死得不明不白!我的法子多得很,我的兒孫很快就能逃出生天。」
「多年來,我時時刻刻都在謀劃著,救出我的兒孫,一絲一毫的機會,我都不會放過!允祀竟然膽敢陷害我兒,我就讓他死在圈禁之所。允祀死的事情,你們都不曾聲張,我也正中下懷。他在圈禁之所,上吐下瀉而死,好多的人都說,那是你們下的毒,是雍正大帝容不下手足!我的兒子不得好死,我也不讓你們平平安安!」
允褆圈禁,可是還是有子孫後代,她不想讓她的兒孫,還要圈禁在高牆之中,沒有自由,沒有身份,沒有尊嚴,她想救她的子孫,她想讓他們明堂正道地活在朗朗青天之下。
只是,這些打算,這些謀劃,都隨著她的敗而煙消雲散了,什麼都沒有了。
黛玉聽得愈加詫異,眉頭不禁微微蹙起,原來她竟是幕後主使,她到底是後宮前朝老人,曾經的勢力,她也有一些掌握在手中,她可陷害弘皙,也可弄死這些龍子鳳孫,至於朝野上那些想要傀儡皇帝的朝臣,也正好與她狼狽為奸。
允祀啊,初見時是個溫潤如玉的男子,生於良妃,養於惠妃,是權勢和皇位扭曲了他的心,倘若他的心能平和一些,倘若他看待權勢的眼能淡一些,與愛他的阿穆必定能百年好合。可是往事如煙,紅塵如夢,是是非非,早已沒有回去的時候了。
他陷害允褆,他至死也不會知道,他會死於惠太妃之手,也算是善惡到頭終有報罷?
聽到惠太妃的這些話,黛玉也不想再知道她心裡還藏著多少秘密。
雍正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你心事成空,還有什麼好說的?」
緩緩步出屏風,精神抖擻,雖然烏髮染白,可是卻依然健碩如壯年,沒有半分病象。
惠太妃驚異地看著他,隨即大笑:「是啊,你這樣厲害的人,怎麼能忽然生病呢?倒是聰明得緊,只是不想理會那些求情的折子罷了,卻在這裡裝病!」
她的笑聲也沒有高揚多少時候,精神漸漸萎靡起來,好像一陣風,就能吹倒了她。
雍正雙眸如鷹,定定地看著她,淡淡地道:「你知道就好。」
回身攬著黛玉的身子,輕聲道:「為了小胖娃積福,怎能讓你來動手?」
黛玉點點頭,凝望了惠太妃一忽兒,終於緩緩轉過了頭去,她的傷勢雖霸道,可是卻重不致死,看來,雍正是要親手殺了她。
果然,雍正冷冷地道:「康熙爺之惠太妃,心懷不軌,謀害皇嗣,賜三尺白綾!」
留她全屍,是對康熙爺一份孝心,畢竟是他的嬪妃,可是也要詔告天下!
惠太妃臉色怔了怔,隨即一笑,陰森森的笑,已經了無生氣:「從我踏進這宮裡,我就知道,我必死無疑!只是沒有想到,竟然會死在你的手裡,有時候我好恨,恨自己竟然沒有法子在你登基之前殺了你!」
雍正冷冷地看著她,臉上平淡如水,濃黑的眉,舒展開來,像是飛揚在空中的利劍,一動一笑都是一份凌厲:「你殺不了朕的,天命所歸,豈是凡夫俗子所能宰割?」
門開處,竟是李德全捧著白綾,而擠擠挨挨的人頭,卻是朝中的數位老臣。
惠太妃昂首走出了殿閣,沒有一絲的害怕之意,她能活到這個年紀,她知足了!
望著她蒼老的背影,黛玉突然彎下了腰,痛得蹙緊了雙眉,素手緊緊抓著雍正的手:「四哥,小胖娃好像要出來了呢!」
雍正方纔還是神色沉穩不變,此時也慌忙了起來,一疊聲地叫人!
在惠太妃宮中傳來歸天消息的時候,養心殿誕生了一個白胖胖的小皇子,嘹亮的哭聲,震醒了宮闕,震飛了雀鳥。
惠太妃撫摸了一夜她的殿閣,細細地妝點著她曾經也美麗過的容貌,走得沒有怨言。
黛玉痛了一夜,破曉得子,且是五月初三,是允礽的冥壽,也是惠太妃的死日。
略略清醒了些,雍正抱著襁褓中的小皇子過來,道:「皇玉兒,是弘歷的兄弟。」
小傢伙塊頭很大,竟然比弘歷出生的時候,還要大上很多,哭聲更是像雷聲一樣。
小梅子凝重著一張粉臉,看著這個在襁褓中揮舞著手足的弟弟,太重了,她抱不起來,伸手掐捏著他胖胖的臉,笑嘻嘻地道:「弟弟好胖啊,像是一頭小壯牛。」
黛玉微微抬頭,胖胖的兒子,紅呼呼的臉很像雍正。
小梅子捏著他的臉,爬上了床榻,親了親他皺巴巴的臉,笑道:「弟弟,要叫姐姐。」
小胖娃真的是很胖,大大塊頭,看起來就是壯壯的,小胳膊小腿還露在了襁褓外面,紅紅的小嘴一張,登時大哭起來,震耳欲聾得讓黛玉幾乎想堵住耳朵,他好像在指責姐姐捏他,又好像在指責額娘不抱他。
黛玉想起身抱著,偏生渾身沒有力氣,也只好罷了,伸手握著兒子的小手,放在嘴邊吻了吻,輕笑道:「真的是個小胖娃,長大後必定是極壯健的,還以為,會是一對孿生子呢!」
「他破曉而生,偏生弘曉這個名字已經給十三的兒子佔去了,我就給他取一個名字叫做弘晝,破曉生,迎白晝。」雍正看著胖兒子,緩緩地說著,而且他出生的這一日,也會讓弘皙十分在意。
黛玉聽了心中倒也覺得好,有些睏倦的時候,想睡了,卻突然睜大了眼睛,看著門邊的龐然大物,那是很久很久不見了的辟邪,趴在地上,像一頭獅子一樣。
「辟邪?回來了?」臭辟邪,還知道回家的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