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星星點點一簇簇的桂花,開滿了院落。
秋日還是有些涼風的,風起,像一場金黃色的花雨,紛紛揚揚落了滿地。
美麗如仙境的花雨,可是,那碎落的花瓣,卻帶著令人心碎的芬芳。
猩紅繡金玫瑰的簾子中,一抹鮮麗的人影正對鏡梳妝,望著窗外的桂花雨,臉上也有著不易察覺的悲傷。
那樣的情景真是美麗,記得少女時代,衣衫輕軟,也曾蕩漾著鞦韆,沐浴在花雨之中。
可是,那時候卻不懂得,為何桂花那樣幽雅清淡的香氣中,香甜中竟帶著淡淡的苦澀,如今才知,是一種心痛。
望著不曾蒙塵的菱花鏡,細細地塗抹著淡淡的胭脂水粉,雙眉淡掃遠山黛,青髻斜插鳳頭釵,兩隻明眸如水杏,一點紅唇似櫻顆,妝點出端莊秀麗的容顏,氣度雍容脫俗,儀態萬千,更難得的卻是那端雅秀慧的氣息,為她增色三分,讓人難以忘懷。
那拉氏敏慧生於那拉氏家族,端莊賢惠,溫良謙恭,雖稱不上精通琴棋書畫,然則繡房女工卻是難不倒她。
倘若事事順當,如今,她已經是兒女滿堂的雍親王嫡福晉了罷?
可惜,她虛度了光陰,虛度了榮華,剩下的,竟是三十歲的蒼老和滿腔的苦澀。
一串晶瑩剔透的淚珠,終於滑落臉頰,明亮的雙眸中,帶著一絲幽怨,更有一絲對世事的清透。
「妹妹,你想什麼?」一道低沉渾厚的聲音揚起,卻是長兄那拉氏風雲緩步進來。
敏慧忙拭乾眼淚:「沒有想什麼,只是看到空中北雁南飛,心中有些不捨。」
不捨的,又豈止是空中掠過的那一道道雁影?
仰頭看著哥哥有些瞭然的黑眸,隱隱還有三分擔憂,臉上不禁有些狼狽的薄紅:「我真的沒有想什麼,哥哥,你有那麼多的事情要忙,怎麼到我這裡來了?」
那拉風雲憐惜地撫著敏慧流蘇劃過的青絲:「今兒個是雍親王府小阿哥週歲的日子,皇上親自去了,自然文武百官也都是要過去道賀的,朝中無事,回來得也就早了。」
眼中閃著一絲決心,果然看到敏慧身子輕輕一震,輕聲道:「真是快啊,雍親王府的小阿哥都要滿週歲了。」
風雲淡淡地道:「雍親王爺伉儷情深,成婚三年多了,自是該兒孫滿堂的。」
「哥哥,雍親王府小阿哥的週歲宴,你也是要過去的罷?」
敏慧明眸望著哥哥,眼裡竟似有一絲淡淡的閃亮。
風雲歎了一口氣:「敏慧,都這麼時候了,還能想著什麼呢?咱們閤家的基業,不能敗落在咱們的手裡,雍親王爺有魄力有本事,年羹堯倒是聰明得緊。再說了,都這麼些年了,當初皇上給你賜婚,你又不肯,如今竟耽誤至今,何苦來哉?」
敏慧淡淡地搖頭道:「我這一生,就這麼蹉跎掉了,哪裡還有想不開的呢?」
「你能想得開就好了,」風雲拿起一枝極瑰麗的紅寶石簪子為妹妹簪上:「今兒個賀喜,你隨著我一同去罷!」
早該讓這個妹妹了斷了,本就是一廂情願的事兒,何必糾結在心中?
哪裡知道弘歷的週歲宴卻是在銀面王府裡設,張燈結綵,竟是十分熱鬧喜慶,可見康熙青眼之重。
來到花廳,便聽得一陣歡聲笑語,胤禮的嗓門最大:「小包子,來到十七叔這裡!」
只見花廳中竟是將那世上所有之物皆擺在紅氈子上,弘歷一屁股坐在氈子上,骨碌碌的眼珠子東看看西瞧瞧。
敏慧卻不在意這些,只是雙目如水,緩緩看著那含笑立在弘歷身邊的黛玉。
只見她竟不似以往見到的那般青澀,以前的她可以說是一朵清妍淡麗的芙蓉,含苞待放;此時,卻是一枝亭亭玉立的紫丁香,依然風流裊娜,可是卻更顯得氣質高貴,風姿綽約,那微微一笑,有著傾國傾城的光芒。
敏慧心中微微一酸,目光看向胤禛的時候,卻見他從來都是剛硬冷漠的面龐,深邃如海的墨玉雙眸,此時竟是含著一絲似水的溫柔,彷彿江南的春水,泛著桃花,大手旁若無人地替黛玉將鬢邊的髮絲綰到耳後,舉止輕柔得不可思議。
黛玉對胤禛笑笑,再看著康熙更是撫著鬍子大笑,雙手拎起弘歷:「弘歷,來,跟皇瑪法說,你要什麼?」
弘歷眼珠子骨碌碌地轉動著,胖乎乎的小手就往黛玉這裡伸過來:「額娘,額娘,要額娘!」
一句話讓眾人皆忍俊不禁,胤禮更是笑道:「四哥,你家的小子,可是要四嫂,長大之後,莫不是個風流種子?瞧這一雙桃花眼,眼神真是如水一般,方纔還真是勾動了幾個小格格的芳心亂蹦!」
聽到胤禮的話,康熙也是哈哈大笑,弘歷小腿亂蹬,眼兒凶凶的:「要額娘!要額娘!」
見到黛玉離得他不近,小嘴一扁,臉兒一跨,眼瞅著一雙水亮亮的眼兒就要氾濫出黃河之水來,康熙心裡大疼,忙送到黛玉懷裡,笑道:「朕的這個孫子啊,竟是只知道黏著額娘,不跟皇瑪法親近了。」
落在了黛玉懷裡,弘歷的臉登時如六月的天,方才幾乎要下傾盆大雨,此時卻是艷陽高照,露出幾枚小牙齒,奶氣未脫地將腦袋歪在黛玉肩上,竟是對著仰頭看黛玉的饅頭扮了個鬼臉:「額娘愛弘歷,弘歷愛額娘,不愛小饅頭!」
誰知饅頭卻是撇撇嘴:「誰像你,小娘兒們似的,還粘著額娘呢!男子漢大丈夫,那就下來單挑!」
說著穩穩當當地拉起馬步,小拳頭握著,似乎要是敵人到了跟前,便要一拳頭下去似的。
黛玉不禁笑道:「弘暉你這是做什麼?弘歷才一歲,可是沒力氣跟你打。快別紮著馬步了,仔細你回頭又嚷著身子酸痛。」
弘暉立即挺著胸膛站起來,身板挺直,竟是十分沉穩,雖然一如既往還是白白嫩嫩的小饅頭。
那一場殺戮,改變的不止黛玉一個,還有素來淘氣的饅頭,他竟似長大了一些似的,勤練武功,沉穩了許多。
弘歷在黛玉懷裡扭了扭身子:「饅頭笨笨,包子乖乖!」
看到弘歷如此頑皮的形容,活脫脫一個小搗蛋鬼,康熙開懷大笑,諸人更是賠笑溜須,無非都是讚歎弘歷天資聰穎等。
黛玉抱著弘歷往紅氈子中間一放,先替他理了理衣裳,才柔聲道:「弘歷,跟額娘說,你愛哪一樣?趕緊去拿來給額娘,回頭宜人姑姑給你做好吃的桂花糕。」
一聽到有好吃的桂花糕,弘歷的眼睛霎時亮了起來,扭著身子左右張望著,拾起一隻小弓,抓起一本詩經,獻寶似的抱到黛玉跟前,仰著頭可愛地道:「額娘,弘歷要吃糕糕啊!」
康熙急忙抱起弘歷,硬是親了幾下,才大笑道:「我們大清是馬背上打下的江山,選弓甚好,做人不能忘本!至於這治理社稷,可不就是要靠漢人書本子上的功夫?文治武功兼備,才是最好!」
弘歷鬆開弓和詩經,小手抓著康熙的手,張口就去咬他手上的翡翠扳指兒,一個勁地往外扯。
那翡翠扳指兒,是當年順治皇帝傳給了康熙的,為帝王的信物之一。
有幾個人已是神色微微一變,尤其是皇太子,雖然他依然是太子位份,可是神色卻甚是憔悴,臉色蒼白,鬢邊竟也略見幾根銀絲,竟是比往日蒼老了好些,正要說起這個是帝王相傳的東西,便聽到康熙笑呵呵地道:「弘歷,你要皇瑪法這個扳指兒,可是要瞧瞧你有沒有這個本事了。」
胤礽神色不禁大變,上前一步,輕聲道:「皇阿瑪,這可不是拿來開玩笑的東西。」
康熙望著胤礽,語氣不緊不慢地道:「不管是什麼,皆是有德者得之,你很是該好生歷練歷練了。」
胤礽不敢得罪康熙,忙躬身陪笑:「皇阿瑪說得極是,不管什麼,皇阿瑪自是心中有數的。」
「知道朕心中有數就好!」康熙便不看著胤礽,只是將老臉湊到弘歷臉頰邊,長鬍子登時給弘歷抓在手中不住拉扯,幸而人小力微,扯得康熙也沒感到什麼疼痛,只是笑道:「淘氣!」
眼望著弘歷方才抓周,康熙雙目迷茫,不禁想起胤禛小時候抓周的事情來,記得,他似乎是緊抓著自己的玉璽不放罷?
當然,那次的抓周,僅僅有幾個心腹知道罷了,還是在乾清宮所設,畢竟十月三十日的生日,並不是胤禛的生日,是以當初十月三十日的時候,並沒有給他設週歲宴,也讓德妃以為康熙不待見胤禛,以至於日後十分冷淡。
黛玉笑著走到康熙跟前,輕聲道:「皇阿瑪,一會兒就開宴了,弘歷還是臣媳抱著罷!」
哪裡知道康熙卻抱著弘歷逕自往前走,口中笑聲朗朗:「這是朕的孫子,當然是要讓朕嘗嘗這含飴弄孫的味道!」
黛玉聽了也只得淺淺一笑,窗外陽光灑進,落在她粉嫩幾近透明的臉頰上,竟是折射出淡淡的光華,一支紫玉簪子挽著雲鬢霧寰,別無花飾,好似一朵神秘高貴的紫丁香緩緩綻放,明明已經嫁人生子,可是卻依然清新淡麗,奪人魂魄。
胤禛讓著諸人到了客廳,女眷則由黛玉招呼在內廳,舉止舒緩,雖只是輕顰淺笑,待人有禮卻不冷淡,一襲淡淡的幽香隨著她風流婉轉的身影飄蕩在廳中,讓不少福晉誥命皆心生異樣。
忽然瞥見敏慧靜靜地坐在那裡,太子妃不禁笑道:「敏慧什麼時候過來的?方才竟沒有見到你。」
她語音清脆明亮,錯落有致,在本就聲音不大的廳中,讓人聽得清清楚楚。
黛玉目光流轉,隨聲望去,輕移蓮步,含笑道:「正是,方才竟沒見到敏慧格格,真是失禮了。」
眼神清澈,目光純淨,彷彿最無暇的和田玉一般,泛著淡淡的笑容,唯有柔和恬淡,並不見一絲往日鋒銳之氣。
畢竟,自己是四哥的妻子,而敏慧的青春年華,也的確是為了胤禛才白白虛耗,做人該當心中大度,何必斤斤計較著她往日裡一心一意想嫁給胤禛的事情?她能親自過來,那就是她邁出了她心裡的那道坎兒。
敏慧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竟將那心中曾有的酸楚幽怨,盡皆拋到了九霄雲外,給黛玉施禮道:「福晉實在是太生分了,敏慧怎敢勞煩福晉的?今兒個給福晉和小阿哥賀喜了,敏慧是跟著哥哥來的,方才見到小阿哥真是慧黠可愛活潑討喜,福晉的福澤綿延,敏慧才好沾些福氣呢!」
黛玉亦是十分謙遜:「弘歷素來淘氣慣了,哪裡有敏慧格格說得這樣好?日後不給我這個做額娘的添煩惱,也就是阿彌陀佛的事兒了!」雖然如此說,可是想起弘歷那慧黠的臉龐,心中油然生出一種為人母的驕傲。
太子妃依然十分端莊素雅,處處不失禮,偏生今兒個見到康熙那樣說太子,心裡自是有些不爽快,淡笑道:「瞧著四弟妹和敏慧格格竟是這樣好,趕明兒敏慧格格若是找個婆家,只怕還要四弟妹操心些兒才好呢!」
敏慧的臉色微微一變,可是到底她是太子妃,自己也不好說什麼。
只得雙眸看著黛玉,心裡盼著她不要生氣,畢竟自己已經放開了,既然如此,也很不用心生芥蒂的。
黛玉聽了卻是淡淡一笑:「敏慧格格溫良謙恭,是京城中數一數二的名門閨秀,原是我家王爺沒有福氣罷了。像敏慧格格這樣的人,很是該有個好人家的。這樣的事情,亦是要看緣分,只怕明兒個,敏慧格格的姻緣,竟是比誰都好呢!」
說得敏慧不禁臉上微微一紅,彷彿一朵春日的梨花,冰清玉潔。
看到黛玉如此幸福,她終於願意放開了,原來,幸福,就是那一心一意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她也想要那樣的幸福,終於覺得,從小到大三從四德的教養,按著皇家規矩的教養,帶來的未必就是榮華富貴,還有無盡的寂寞和蒼涼,看著被圈禁被貶的各位皇子,他們的妻子兒女,也都是沒有了昔日尊貴的位份,自己到底求的是什麼呢?
如今,她可以告訴自己了,她要求的,是一份平淡的幸福,哪怕粗茶淡飯,只要相敬如賓。
對黛玉嫣然一笑,笑容如同最純潔的美玉,有著淡淡的釋然,那眉宇間的郁氣也登時散盡,更顯得她意態幽嫻。
太子妃有些訕訕的,可是畢竟久經風雨,知道自己的話造次了,忙拿著別的話岔了開去。
兆佳氏因笑道:「四嫂,我就是愛見你家的小包子,偏生皇阿瑪竟是霸道得緊,我們也不得抱抱小包子了。」
想起自己的孩子,自是不禁想起了胤祥,此時人人團聚,唯獨缺他一個了,也不知道他在江南可好不好。
神色微微有些黯然,抬頭瞧見劉嬤嬤抱著弘歷進來,忙站起身先接過來:「弘歷,叫聲嬸兒!」
弘歷大眼睛滴溜溜一轉,大聲對著黛玉嚷道:「額娘抱抱,皇瑪法臭臭!」
黛玉失笑,將他抱在懷中,點點他的鼻子:「告訴額娘,是不是你又做什麼出格兒的事情了?」
饅頭跟著進來道:「還有什麼啊?小包子才是臭的,前兒個對著阿瑪撅屁股放了一個又臭又響的屁,今兒個倒是往皇瑪法的酒杯裡撒尿,尿得皇瑪法襟前都是尿水,還滿是得意地在桌子上亂蹦,這些啊,可是罄竹難書哦!」
諸位福晉聽了,有些正在喝酒的福晉們不由得岔了氣,咳嗽聲此起彼伏:「撒尿?」
弘歷很是得意地在黛玉懷裡撒嬌:「皇瑪法臭臭,額娘香香,弘歷愛愛!」
黛玉不禁搖頭,實在是拿著這個淘氣小子沒辦法,竟然在康熙的酒杯裡撒尿,天底下,也唯獨這個小包子罷了!
弘歷在黛玉懷裡跳動著,諸位福晉見他粉嫩可愛,自是爭相抱他,滿月禮一盤一盤地送,歡聲笑語溢滿廳中。
敏慧也不禁俏面生笑,果然是個與眾不同的小阿哥,連皇上都得罪。
見黛玉抱著弘歷給各桌敬酒,敏慧輕輕歎息,對身邊的丫鬟說了一聲,便緩緩踱出了廳中。
女眷的宴廳距花園最近,此時銀面王府裡的奴僕都在廳中聽喚,處處跑腿,因此花園中一陣寂寥,唯見桂花如雨。
敏慧一時淘氣心起,走到桂花樹下,一陣風過,吹得桂花落滿了身,自是渾身皆透著桂花的香氣。
明亮的眸子中,閃著燦然的光芒,隱隱有著一朵朵的桂花綻放,對日後的生活,她亦滿是憧憬!
閉上眼睛,感受著風吹桂花的意境,嗅著桂花的香氣,情不自禁低吟道:「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只香留。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梅定妒,菊應羞,畫欄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何須淺碧深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她最喜歡這句話。
她不想做雪中傲然的梅,亦不想做霜中挺立的菊,但願自己就是一朵小小的桂花,泛著淡淡的幽香。
風吹起鬢髮,掠過面頰,敏慧不由得睜開眼睛,想伸手掠過髮絲,卻突然陷入了眼前一雙墨黑的眸子中。
那是一雙有著深夜孤寂的眼神,隱在桂枝叢中,就好像與自己一般,心也活在黑暗之中。
似乎是察覺自己盯得久了,敏慧不由得飛紅了臉,年已三十的她,此時竟有一種少女情懷。
身畔的桂花飛舞出漫天的金星,那一朵朵如同嬌黃的粉蝶蹁躚,更如同自己的一顆心在空中浮動。
這是不應該有的心思啊?只是,她卻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那雙眼,讓她心中竟生出一種刺痛的感覺,平靜無波的心湖,如同起了驚濤駭浪。
忽而輕輕地低下頭去,心中充滿了羞澀之意,哪有一個正經的女兒家,竟大喇喇地看著男人的?
只是這一剎那的低頭,待得風平花落的時候再抬起來,卻已經不見了那雙深邃的眼睛。
心頭陡然生出一種叫做悵惘的失落,敏慧急忙提裙轉身回廳中,生怕這一會子自己不在,倒給黛玉添煩惱。
走了兩步,回過頭,唯見一地碎落的桂花。
歎息了一聲,敏慧決定將這件事情拋到腦後,她是三十歲的女子了,哪一個正經人家會要她呢?
才走到廳門口,便見到有兩個丫鬟推搡著,竟是不敢進來。
敏慧奇道:「好好兒的,在這門外拉扯做什麼?今兒是小阿哥的喜事,可別給雍親王福晉添了什麼煩惱。」
兩個小丫鬟見是敏慧,卻是微微放下心來,囁嚅道:「格格,能不能告訴福晉一聲兒,外面有個婆子要見她啊?」
敏慧有些兒摸不著頭腦:「有人來見福晉,你們通報就是了,何必再這裡拉拉扯扯,倒讓我來通信兒?」
一名小丫鬟道:「格格有不知道的事情,咱們都是從雍親王府過來的丫頭,只因年紀小,許多大事也不知道,這王府裡的大小事故也都是福晉張羅的,奴婢兩個是出門採買東西的,偏生有一個老婆子,瞅著她怪可憐的,素日裡福晉還捨米捨錢的呢,何況今日又逢著小阿哥的喜事,奴婢們便擅自讓她進來喝口熱湯,也算是為小阿哥祈福。可是那婆子非說她是福晉的外祖母。格格您想啊,奴婢們雖不知道什麼事情,可是福晉遠著外祖母的事兒卻是人盡皆知的,心裡可是害怕得很,偏生這時候又上門來,指不定有什麼事情呢,因此奴婢們害怕福晉生氣。」
敏慧莞爾一笑:「你們也糊塗了,如今你們福晉正在與各位福晉們說話,哪裡有時候再去會客?你們就好生招待了那位婆子,也被叫她亂走動,仔細撞見了什麼貴人,什麼事情,等你們福晉消停了,再告訴她一聲兒也不遲。」
雖不知道什麼事情,可是賈家之算計,賈母之冷心,敏慧倒也是聽說過,只是疑惑賈家閤家流放,她卻怎麼又在京城出現了?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兒,若是鬧開了,黛玉臉上不好看,諸位來賀的人也沒意思。
兩個小丫鬟覺得也有道理,便答應了一聲,忙回去看著那個婆子去。
真是的,今兒個可是大喜事兒,連皇上萬歲爺都來了,怎麼能叫一個罪人家的婆子,反鬧出事情來?
敏慧搖搖頭,雖然心中不想多管閒事,可是進了廳中的時候,可巧黛玉也敬酒到了跟前,便輕扯著她的衣襟,將方纔的事情在她耳畔細細說了,果然見到黛玉神色略略一變,面上雖沒什麼冷淡,可是眸子中卻是有一絲痛恨的神色。
「多謝格格告訴了我,這就去瞅瞅去。」黛玉不禁有些歎息,總是難以擺脫賈家的事情。
若是曾經有過一絲一毫的親情,也許今日也不會落得如此境況。
心中只是疑惑著賈母是如何回京的,便將弘歷放在了兆佳氏懷裡,又吩咐宜人和饅頭都陪著不肯離開自己的弘歷,輕聲哄了幾句,方才往賈母那裡去,待得到了廳中,果然見到一個白髮老嫗坐在那裡,形容舉止,宛然便是賈母。
只是瞧著她滿面皺紋,白髮如雪,黛玉也不禁心生淒然之意:「外祖母怎麼來了?」
賈母遙望著黛玉緩緩進來,神清骨秀,丰姿端麗,竟是嬌美絕倫,一剎那的時候,恍惚覺得宛如女兒笑吟吟地走到了自己跟前,不禁熱淚盈眶:「敏兒!我的敏兒!你可把娘親想得好苦啊!」
顫抖著粗糙的雙手就要去抱黛玉,痛哭道:「你這不孝的女兒啊,為何竟拋下娘親,自個兒走了呢?」
提到娘親,黛玉眼中噙著一點清淚,歎息道:「娘親早已去了十年之久了,外祖母提起娘親,豈不是讓玉兒傷心難過?」
面龐如一朵潔白如玉的梨花,綻放在憂傷的江南春雨中,方纔的喜氣,竟是一掃而盡。
這時候叫她一聲外祖母,全是看在她生養了自己娘親的份上,單看著他們幾次三番害四哥,就很該割捨了這些!
賈母聽得渾身一震,哽咽道:「玉兒,你竟是真的這麼恨外祖母麼?」
黛玉緩緩搖頭,發上的紫玉簪子散著淡淡的幽光,給她的面容亦籠上一層莊重的粉紫淡影:「從來沒有過愛,何來什麼恨呢?也許,是因為玉兒不曾和外祖母一同生活過,未曾在外祖母膝下,所以,賈家的所作所為,縱然讓玉兒不齒,可也難以讓玉兒生恨,只是自作自受罷了!」
聽了這話,賈母怔然,滿肚子的話,竟是不知道從何說起。
黛玉緩緩從賈母懷中退出,落座上首,吩咐人給賈母沏上滾熱的茶來,熱氣縈繞在她淡淡的眉梢。
「倘若沒有記錯的話,此時外祖母該當是在寧古塔一帶,卻如何回轉了京城裡來?天子腳下,豈能有如此事情發生?外祖母竟是知法犯法不成?若是讓萬歲爺知道,必定是罪加一等!」黛玉蹙著眉頭,緩緩問道。
只聽得「撲通」一聲,賈母已經跪在黛玉跟前,含淚道:「私自逃脫,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望福晉原諒,自是我只有寶玉一個孫子,他又受了灼傷,渾身潰爛,如何吃得那種苦頭風霜?求福晉,饒他一條生路罷!」
黛玉正要說話,卻聽到劉嬤嬤冷冷地道:「老太太尚且知道疼惜自己的孫兒,那別人的骨肉呢?」
劉嬤嬤大步踏了進來,雙目冷然望著賈母。
賈母神色微微一怔:「阿劉,我送你到雍親王府,到玉兒身邊,你竟將你的身負的職責忘記了麼?」
劉嬤嬤緩緩地道:「我從來都沒忘過我到底是該做什麼的!你讓我用敏姑娘的事情,拿捏著福晉的心事,無非就是想讓她扶持著賈家。可是,你老了,榮華富貴還有什麼好的?況且,我一家子都是敏姑娘救下來的,我對她,唯獨有感激,豈能算計玉格格?你是敏姑娘的生母,可是天底下,又有哪裡有你這樣,處處算計著女兒的母親?」
賈母雙手顫抖,眼中濕潤,竟是無話可說。
劉嬤嬤一聲長歎:「老太太做出的那些事情,我沒有一件不知道的,如今,福晉不想追究往事,老太太又何必強人所難?當賈家做出那些事情的時候,老太太你心裡很是亮堂堂的了,既然萬歲爺已經發落了,老太太便安安穩穩地去罷,若是叫王爺知道,只怕苦楚更深三層。」
她算計一生,讓她看著她的兒孫在她眼前漸漸凋零,便是給予她最大的懲罰。
道德倫常,讓她心中就只有一個夫家,自己的兒孫,卻將自己的親生女兒親生的外孫女當做登天的雲梯。
何苦來哉?不都是說,可憐天下父母心麼?她亦是口口聲聲的骨肉之情,可是,她竟是寧遠親女,也要護著過繼來的兒孫,只因為她的兒孫能給她摔喪駕靈,能給她挑起出殯的白幡。
不想再說了什麼,往事如煙,凡塵如霧,說了徒惹傷感而已!
使了個眼色,劉嬤嬤吩咐人將賈母送出去,自然依然送往她該去的地方。
這樣的事兒,面對著賈母的白髮蒼蒼,黛玉是開不了口的,可是心中卻永遠不會忘記賈家對胤禛的所作所為。
黛玉幽幽一聲長歎,穿過了那層層的算計,今兒個是弘歷的喜事,她不想知道賈母為何會來,更不想知道,賈母最終將會如何,那些必定會有人知道的,總也有給自己答案的時候,她只記得,愛憎分明,賞罰分明,方是國之**!
抬頭望著淡淡的碧空,眼瞅著北雁南飛的掠影,一絲絲的惆悵在心中生出,竟莫名地落下幾滴清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