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展眼已是冬至,雪色更濃,將玉泉山的那一場殺戮,徹底掩埋,唯見一片潔淨如玉。
弘歷已經百日了,百日宴一如既往,十分盛大,看著粉嘟嘟的小孫子,康熙因此而將諸位兒子的事情略略拋開。
小弘歷粉面朱唇,眼珠子晶瑩剔透,光華流轉,乍然瞧著古靈精怪的,竟是和黛玉幼時的淘氣有些彷彿。
黛玉從小就是胤禛一手帶到大的,見兒子如此,自是想起了黛玉小時候,不免冷面帶笑,常自抱著他哄著玩耍。
清晨氣息極冷,送來寒香無數,黛玉自是臥在炕上,嚴嚴實實裹著一幅杏子紅綾被,一把青絲披散在枕上,更形顯得淡雅柔美,小饅頭光著身子,只穿著一件紅肚兜,竟是不怕冷地往黛玉房裡跑來,往黛玉被子裡鑽:「額娘,饅頭也睡覺覺啊!」
黛玉笑笑,將他抱在懷裡,一同渥著:「一大早的,阿瑪上朝去了,你又偷偷跑來。」
小饅頭扮了個鬼臉,臉上帶了些大大的得意:「奶奶光抱著小包子了,才沒空管我。」
黛玉輕輕打了個呵欠,不知道怎麼回事,還是有些累,因此合目而睡,只是口中有一下沒一下地跟饅頭說笑。
南宮風抱著弘歷進來:「玉兒,你醒了沒有?包子餓了,牛乳怎麼都不肯吃。」
本來也有幾個奶娘,然則小包子愣是不肯吃,只知道天天黏著黛玉,惹得胤禛吃了不少的飛醋。
黛玉睜開眼,含笑坐起:「才醒,只是天氣冷,並不想出去。」
看著南宮風換下了素日的白衣,是一襲淡紅色衣著,雖年已中年,卻不減芳姿,更有一種穩重的風韻。
聽說,南宮風和娘親的容顏極其相似,只是她總愛蒙著面紗,真是想見見她面紗後的模樣啊,是不是,真的和娘親一樣?
一聲弱弱的歎息逸出粉唇,卻讓南宮風聽到了,不禁笑問道:「一大早的,唉聲歎氣做什麼?歎氣可是對身子不好,你可得好生將養著,趕明兒,好為咱們家添一個小郡主,粉妝玉琢的,和你小時候一般模樣才好。」
說得黛玉不禁笑了起來,對過去有些懷念:「真的是好想回去小時候,看著小饅頭和弘歷調皮,是不是我小時候也一樣。」
「你啊,小時候可比他們兩個調皮多了,總是愛黏著你的四哥,除了禛兒,任誰抱你,你都立即扯著嗓子就哭。」南宮風也忍不住想起當年的趣事兒,那粉嘟嘟的小娃娃,如今已經做了娘親了啊!
黛玉羞紅了嬌臉,忽而想起鬼影來:「婆婆,鬼影也是這麼大年紀了,總是不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啊!」
他該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路,不應該永遠活在暗處,以鬼為姓。
他也是愛新覺羅家的子孫,他也是康熙的骨血,他是四哥的兄弟,為何四哥擁有這麼多,而他卻什麼都沒有?
同樣的父母,同樣的骨血,只因他比四哥晚出世半個時辰,他便永遠沒有了光明麼?
這不公道,老天也不會這樣想的,女媧娘娘造就了人類,那便是對誰都不分彼此的,雖然,人心都是偏著的。
似是看出了黛玉眉間對鬼影的一點憐惜,南宮風淡然道:「我也疼影兒,從小到大什麼事情都依著他,可是他的脾氣是又臭又硬,怎麼說也不肯回來。我啊,寧可他不是愛新覺羅氏家的孩子,我寧可他用我的南宮為姓,在江南娶一房媳婦,生一窩小孩,我也能南北兩處跑,誰也不落下。」
只是可惜,兒子終歸是兒子,他有自己的想法,他願意走他想走的人生路。
覺察出什麼似的,弘歷登時哇哇大哭起來,南宮風急忙遞給黛玉:「別提影兒那臭小子了,快哄哄包子!」
可愛的小包子,真是肥肥嫩嫩,想讓人一口咬下去。
黛玉伸出雙手,輕輕接過軟軟小小的弘歷,口內一陣歎息:「包子真是好小啊,又輕又軟。」
移到了自己額娘的懷裡,小傢伙立即就止住了哭聲,真是個調皮的小東西。
水亮亮的眼兒骨碌碌地轉動著,正盯著自己不放,小手指放在嘴巴裡吸吮,很是得意往黛玉懷裡鑽,要找吃奶的源頭。
他身上有著淡淡的奶香味兒,黛玉深深地吸了一口,平復了這些日子來總是記著那場殺戮的情景。
那一次,自己一家人的性命,說是金甲衛隊所救,其實功勞最大的,卻是鬼影,可是卻不曾聽到康熙說他一聲好。
南宮風搖搖頭,看到小饅頭光著身子正呼呼大睡,不由得歎息出聲,將他包在毯子中抱到自己房中。
人啊,上了年紀,眼瞅著有孫兒環繞膝下的時候,就想將小孫子霸佔在自己身邊,在晚年的淒清中添上些熱鬧。
她這一生,愛過,恨過,快樂過,憂傷過,最終有這樣的祥和,她很幸福,很想永遠這麼過下去。
似乎看出了娘親的心不在焉,小弘歷的腦袋像小豬似的在黛玉懷裡拱了拱,咿咿呀呀滿口都是話。
黛玉忍不住輕輕一笑,吻著他軟嫩的小臉:「寶寶,在跟額娘親近嗎?」
「噗!噗!噗!」弘歷癟著小嘴,一臉的憨笑,就是不知道他在笑什麼。
哄著他,逗著他,舒展著他的小胳膊小腿,不過小傢伙實在是太愛黏著額娘了,因此屁股上也沒少挨胤禛的巴掌。
「鄂釀!鄂釀!」十個月大的時候,正值夏天,天氣炎熱,黛玉在涼榻上扇著紈扇,一陣陣微風吹著她青絲如霧,小傢伙不安分地光著屁股滿處爬動,嘿咻嘿咻著往黛玉身邊爬動,小嘴裡吐著小泡泡,出口叫額娘。
和黛玉小時候真是像,吐音不準,便鄂釀鄂釀地大叫著,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一個香噴噴的額娘似的!
饅頭正枕著黛玉的腿呼呼大睡,給弘歷的叫聲吵醒,不禁掏了掏耳朵:「小包子會叫額娘了?真是稀奇啊!」
粉粉嫩嫩的小包子弘歷送給他大大白眼,奮力爬到了饅頭身邊,張口就用那兩顆小門牙去咬饅頭的手臂,癢得饅頭咯咯大笑,在涼榻上打滾:「額娘,快拎走小包子,咬得我癢癢的!」
黛玉笑著將弘歷抱在懷裡,點點他的鼻頭:「小包子,要尊重哥哥知道不知道?不准淘氣喲!」
弘歷扭著身子咕噥。
正說著,胤禛正好進來,朝服尚未換下,才要伸手抱過弘歷,卻聽到「噗」的一聲,弘歷竟撅著屁股對著胤禛,放了一個又響亮又長的屁,惹得黛玉忍俊不禁,小饅頭抱著肚子哈哈大笑:「響屁不臭,臭屁不響!小包子,你今兒個這個屁可是又臭又響!」
雖然心裡沒什麼氣惱,可是胤禛的臉色極為難看,大手高高揚起,眼瞅著就要落在弘歷屁股上了,小傢伙立即迅速地鑽進了黛玉懷裡,胖嘟嘟的小手抱著黛玉的脖頸撒嬌不已:「鄂釀,鄂釀!」
黛玉笑著勸道:「四哥,弘歷還小,你還跟他一般見識不成?」
胤禛忿忿不平地坐在榻上:「就是不和這臭小子一般見識,才生氣揍他一頓才是。」
弘歷眨巴著大眼從黛玉頸窩偷偷瞅著胤禛,眼瞅著他冷面如冰,急忙縮頭往黛玉懷裡繼續拱了拱,聞著額娘身上清新淡雅的幽香,舒服地瞇著水亮的雙眼,他的額娘真是香噴噴的啊!
胤禛心中醋意橫生,鋼牙暗咬,這個小東西,要霸佔玉兒多久啊?皺眉想了一會,立即身隨心意,拎起小東西連同饅頭一起,一塊兒放進一旁伺候著的劉嬤嬤懷裡:「帶著兩個小東西,走得越遠越好!」
嫩藕一般的小肥腿在劉嬤嬤懷裡亂蹬:「鄂釀!鄂釀!包子要鄂釀!」
黛玉笑著也不理會,再留下來,小傢伙非得給胤禛留下幾個掌印不可,對著他水汪汪的眼兒扮了個鬼臉:「看你還對著你阿瑪放屁不!快些讓嬤嬤抱著你去吃糖,不然,你定然要挨你阿瑪一頓打了!」
劉嬤嬤極力忍住笑,福晉過得很是幸福,一家子和睦祥靜,外面也沒人膽敢來惹什麼是非。
敏姑娘,以往你怕是非多,如今,總算是放心了罷?
劉嬤嬤心裡有些黯然,抱著兩個孩子急忙快步走了出去,不然一會兒屋裡又是一片狼藉。
兩個小阿哥實在是太淘氣,天天砸爛王爺的東西,今兒個又摔壞了王爺最鍾愛的一個飛雁琉璃盞,福晉可是護著孩子才讓自己抱著他們出來的,不然一會兒喝茶不見了琉璃盞,小弘歷不挨揍才怪呢!
「我的琉璃盞呢?」果然劉嬤嬤才一出門,胤禛起身沏茶的時候不見了家常使用的琉璃盞。
黛玉眼兒一轉,笑道:「你家常使用的,誰可知道呢?我可沒用!」
胤禛轉臉看到黛玉的偷笑,不禁搖了搖頭:「孩子淘氣,你也跟著淘氣!」
黛玉嘟嘴道:「我才沒有淘氣呢!本就是生在這樣的皇家裡,素日冷冰冰的,快活些才好呢!」
看著她的嬌顏清麗如昔,粉唇櫻紅如昔,胤禛忍不住深深地吻了上去,貪婪地索取著她的甜蜜。
黛玉氣喘吁吁地偎在他懷裡:「四哥,你壞死了,大白天的,叫人笑話你才好!」
雖然嘴上說,可是心裡卻是如同灌了濃稠的蜜糖,甜滋滋的很是歡喜。
總算將所有的事情都不用管了,黛玉歎息著抱著胤禛的腰:「四哥,皇阿瑪身子骨還硬朗得很,什麼事情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什麼時候你告假,咱們出去看看河川錦繡,江南水岸如何?還記得江南的小鎮,如最美麗的水墨畫卷,真的是懷念啊!」
胤禛聽了若有所思:「你是不是聽到了什麼?想咱們一家子出去遊玩?」
「四哥,你沒事,幹嘛生得這樣聰明啊?」黛玉抱怨了幾句,想來心中果然是有些事情的。
胤禛輕輕抬起黛玉的粉臉,凝神道:「玉兒,咱們夫妻同體,還有什麼事情要藏著掖著?」
黛玉不禁顰眉:「我可沒有藏著掖著,這可不就是要告訴你了麼?」
說著往他懷裡一倒,黛玉輕歎道:「昨兒個我帶弘歷進宮裡看望皇阿瑪,在御花園裡遇見了太子妃。」
聽到這裡,胤禛眉頭微微一挑,似乎明白了一些,但是仍舊默不作聲。
黛玉長歎道:「太子妃滿腔的苦水對著我傾訴,眼瞅著如今朝野中唯獨你一人做大,太子殿下心中擔憂得很,成日家戰戰兢兢的,就怕你一句話,就將他比了下去,奪了他的太子之位,我聽著很有些問題。」
說著仰頭看著胤禛有些青湛湛的下巴,小臉蹭了蹭:「我們又何必攪著這一攤渾水?以往總是被他們逼著不得不為自己著想,如今政治清明,皇阿瑪老當益壯,咱們正好到處走走,也算避了一些是非,何樂而不為?」
「其實,」胤禛淡淡開口:「朝中的風言風語,我也都聽到了,也正有這個打算。今日皇阿瑪叫我過去,說起朝中有人上奏,說我在朝中獨大,無人壓制,說我在皇阿瑪跟前說了太子殿下的不是,很有些居心叵測。」
聽了這話,黛玉不禁「撲哧」一笑:「瞧來,倒是有人又想興風作浪呢!」
也不想想,康熙有什麼是不知道的?太子的那些事情,他哪裡有不知道的?還要讓胤禛多嘴?
胤禛只顧著自己,才不會管著別人的閒事兒,到時候豈不是讓人笑話他雍親王爺了?
「放心,如今誰還敢興風作浪的?太子殿下就是患得患失,心裡擔憂著罷了!」
胤禛抱著黛玉躺下,和衣而臥:「再說了,我也沒那麼大的心思理會這些事情。我是想著那個位子,那是因為倘若我坐不上,我無法保護著我的妻子兒女,所以,我亦不否認我覬覦著皇位,但是卻不會這麼笨地爭去奪去搶,該是我的永遠都是我的。如今,我有你,有包子饅頭,有娘親鬼影,我們一家子歡歡喜喜地過著自己的日子,這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黛玉不禁嬌笑道:「你將皇阿瑪放在外頭了,若是他聽到,不生氣才怪。」
用力擁著黛玉,胤禛淡淡地道:「他是最高高在上的人,坐在那個位子上,本就是會失去許多。」
軟軟的手抓著胤禛:「你的意思是說,等到你坐上那個位子的時候,也像皇阿瑪那樣對我們像生人一樣麼?」
胤禛在她耳畔輕輕地吹著熱氣,果然見到如同白玉雕就的耳朵漸漸紅了起來:「你我是夫妻,夫妻同心,其利斷金。我和你,永遠都住在一起,活在一起。坐上那個孤家寡人的位子,也未必就是孤家寡人,因為我有我的妻子和兒女。」
黛玉紅著臉,渾身都是熱熱的,心底卻是甜甜的,歎息道:「四哥,你說,鬼影怎麼辦呢?」
胤禛詫異地支起半邊身子:「影子怎麼了?」
他雖然聰明,但是畢竟不及黛玉心思細,許多事情他也並沒有在意。
「你們男人啊,總是粗枝大葉的,你難道真的要讓鬼影這樣一輩子下去麼?」黛玉歎息道。
胤禛沉吟了一會,臉上竟是有些沒辦法:「我也不知道。他是我的兄弟,將我所有的東西都給他,我也願意,只除了我的妻子兒女。只是,有些事情,終究是難以更改的,我們也是無法做主,不過,我會跟皇阿瑪提的。」
黛玉點頭:「也好,跟皇阿瑪好好說說罷,我真是不希望看到鬼影一輩子活在暗處,而你卻是活在明處享受著無數榮華富貴。在我心裡,你們都是一樣的人,只是你是獨一無二的,是我孩子的阿瑪,他是孩子的叔叔。」
靜靜地依偎在一起,祥和的氣息包圍著兩個人,打從心底透出一股暖意,傳向四肢百骸。
次日清晨,胤禛便向康熙告假。
康熙忍不住挑起半邊眉頭:「好端端的,不說幫著朕料理些政務,又想往外跑什麼?」
胤禛也挑起了眉頭,父子二人竟是一個模樣:「兒臣只是這些日子著實累了,實在擔負不起皇阿瑪交代的重則大任,因此想帶著玉兒到處去走走,也好散散心,省得在京城中,午夜夢迴中,玉兒還能見到玉泉山那一場夜戰。」
心中忍不住歎了一口氣,雖然黛玉不說,可是他是睡在她身邊的丈夫,怎能不知道她的心裡呢?
康熙不禁皺眉道:「說得也是。」
那一場修羅地獄,連他看了都忍不住膽顫心驚,更何況黛玉?
胤禛想了想,才緩緩地道:「皇阿瑪,你說,鬼影可怎麼樣?」
康熙立即興高采烈起來:「天底下,沒有比鬼影更孝順的孩子了!」
說著瞥了胤禛一眼:「當年朕不過就是給你賜婚,你就跟朕撂了臉,一去一年半載不回家的,說你兩句,你還回朕十句,真是不孝!還是影兒乖,雖然朕不曾照顧著他,可是他對朕卻依然孝順,那時候又那樣保護著朕,保護著你。」
「既然鬼影比兒臣好得多,為何皇阿瑪,就是不能給他一個明處的身份?非要讓他活在黑暗之中?」胤禛緩緩地道,「皇阿瑪,兒臣知道,很多事情不能擺在明面上說的,可是,您老人家捫心自問,這三十幾年來,真的對得鬼影麼?」
一席話說得康熙如遭電擊,半日才長歎了一聲,緩緩地道:「鬼影也是朕的兒子,朕如何不心疼他?」
只是,如何安插著鬼影的身份?他容貌可是與胤禛一模一樣啊!
想了想,康熙高聲吩咐李德全道:「傳朕旨意,冊封鬼影為銀面親王,享郡王俸祿,賜與雍親王府相連的府邸一座!」
頓了頓,又吩咐道:「既雲銀面親王,便可不露容顏,萬事皆隨他的心意,不歸入朝野規格之中!」
他畢竟生在外面長久了,宮裡的規矩不是很清楚,讓他不理凡俗的禮節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