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滴滴答答,原本艷陽高照,此時卻淅淅瀝瀝下起了小雨,彷彿調皮的小豆子扑打在窗戶上,漸漸轉為滂沱大雨,如傾盆一般覆蓋住整個大地,地面上氾濫起一朵朵的水花,晶瑩得可愛。
黛玉起身到窗前,將窗屜關上,隔著黃花梨木窗屜上鑲嵌著的玻璃,仍舊能看到荷池中被風雨打得東倒西歪的荷花。
一片片粉紅色的花瓣飄搖在水面上,彷彿一隻隻粉色小紙船,漂向不知名的地方。
看到風雨交加,荷花凋零,黛玉心中有些酸酸的,也有一絲惆悵地凝視著荷池。
湘雲跳脫著到黛玉身邊,歪著頭看窗外的水線,笑道:「姐姐在看什麼?這下雨倒是像水晶簾。」
黛玉莞爾一笑,卻並不說話。
她不太喜歡和外人結交,雖然與湘雲探春皆是親戚,可是卻依然生疏淡漠。
夏日雖極悶熱,可是雨後卻是微有涼意,黛玉不由得搓了搓手臂。
忽而一陣暖暖的風吹過,一件長衣已經落在肩上,帶著胤禛暖暖的氣息。
黛玉看著玻璃種映出胤禛的影子,甜甜一笑,轉過頭看著胤禛略帶責備的臉色,扮了個鬼臉,裝作沒看到。
淘氣的小手悄悄推開窗戶一角,細細白白的手指接著外面落下的水線,洗得手指更透亮了起來。
指尖的涼意,也讓因夏日而生出的悶熱消散得一乾二淨。
胤禛一眼瞥見黛玉的淘氣,揚聲吩咐丫鬟取來溫熱的手巾,細細地擦拭著她的十指,道:「身子還沒好透,不許玩雨水。」
黛玉心裡甜甜的,卻故意強嘴道:「才沒有,玉兒玩荷池裡的水,四哥也沒說什麼。」
玉顏生笑,姣花初綻,美得可比素娥天女。
想了想,黛玉又看了一眼探春,才對胤禛道:「四哥,三妹妹想求我們帶環兒回去呢!」
說實話,她才不會願意讓賈環回到那虎狼之窩。
好好的一個孩子,竟是衣食不濟,連丫鬟都不如,不知道是上頭刻意如此,還是故意冷落。
在禛貝勒府,雖說是寄人籬下,至少衣食飽足,比之賈家,如同置身天堂。
胤禛冷眼看了探春一眼,淡漠地道:「是賈府老太君的意思,還是這位賈姑娘意思?」
聽了這樣冰冷無情的話語,探春倒也沒有驚慌失措,落落大方地上前施禮道:「回貝勒爺的話,環兒雖頑劣,卻依舊是賈府的少爺,老祖宗的孫子,雖然怒其不爭,卻也掩不住天生的血緣之情,故而家祖母吩咐奴才求得格格諒解,帶他回家。」
薄唇微抿,帶著一絲譏誚:「爺可記得當日裡是或打或殺或賣,皆隨玉兒了,怎麼,竟反悔不成?」
家?好生可笑,一個虎狼之窩,父母不疼,姐姐不愛,下人鄙視,連一個丫鬟都比賈環體面,對賈環而言,算什麼家?
聞言,探春漲紅了臉,眼中濕潤柔和,閃著晶瑩的水汽,低聲道:「天生的血緣之情總是抹殺不掉的,老祖宗如今也極後悔的,素知玉格格寬厚可愛,待人誠懇,故來求格格諒解,允環兒回家,下人必定不敢慢待。」
聽了這話,黛玉俏臉微微一沉,道:「這話卻也不通,若是果然天生血緣之情抹殺不掉,素日裡除了大嫂子,竟是沒有人在意過環兒一絲兒的?瞧著他瘦得一把骨頭似的,怎麼也沒見你這個做姐姐的體貼一些?趙姨娘性子雖不好,總想爭上游,原也是想有一個立足之地,別人嫌棄他們娘兒兩個也罷了,你是做女兒做姐姐的,竟如旁人一般冷漠,怪道環兒寒心得很。」
一席話更讓探春羞慚不已,低頭不敢言,唯獨能看到通紅的耳根。
淚如窗外的雨,帶了點荷花的芬芳,蓮子的苦澀。
她也明白黛玉斥責得是,可是,出身是她心中最痛的一塊地方,她不願意如別的庶出子女那樣讓人扔在瞧不見的地方。
湘雲一旁也不吱聲,雖然素日很佩服三姐姐的殺伐決斷,可是聽林姐姐這麼一說,還真是有幾分道理的。
獨寶釵面若牡丹,微含笑意,款款地道:「格格此言極是,不過咱們終究是漢人家,嫡庶之分還是要分的,按著規矩,三妹妹便是太太的女兒,是主子,趙姨娘現是個奴才,原沒什麼瓜葛的,自然無法照應著環兒周全!」
黛玉側頭冷臉笑道:「這話可也奇了,三妹妹現是主子,環兒竟是奴才了不成?再說了,賈府的家事,原也是不用外人來多嘴的!方纔你還說雲丫頭是外人,不能多嘴的,你卻在這裡多嘴做什麼?」
寶釵聽了這話,自悔失言,忙低頭恭敬道:「是寶釵逾矩了。」
緩緩退後三步,不敢則聲了。
黛玉這些日子皆因內鬼一事悶悶不樂,自是牙尖嘴利,也明白寶釵今日來必定是得了消息的,更為氣憤了一些,想了想,聲若冷水地對探春道:「那日外祖母原已說得十分明白,環兒給了我,不管我如何處置,皆不插手計較。我也不是那種壞了別人親情的人,這就吩咐人叫來環兒,是去是回,不管是誰,都聽著他的意思。」
探春聽了這話,眼眶一紅,忙躬身道謝了。
俗語說得好:「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憑禛貝勒府是什麼樣的錦衣玉食,環兒畢竟是賈家的子孫,還是回到自己家中悠遊自在,在禛貝勒府便是奴才,在賈家便是主子,經了這麼些事情,他也該有些出息了。
雨滴越來越小了一些,胤禛已打發人回府裡接了賈環過來。
他乾乾淨淨的禛貝勒府,可不願意這些人在踏進一步。
黛玉靠著胤禛,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著,瞧著探春雖落落大方,卻還掩不住焦急,湘雲雖淘氣,也有些拘束,唯獨寶釵依然沉穩端莊,竟是波瀾不興地品茶賞景,也不禁佩服她這一份紋絲不動的功夫。
因心中始終記掛著內鬼一事,念及探春湘雲等人出來,皆因寶釵要出來,便閒散地問道:「今兒原是風光好,可是卻也陰晴不定,姐妹幾個既不帶奴才跟著,也不帶把江南小傘,留著漫步雨中,著實是辜負了這一片風光無限。」
湘雲忙笑道:「正是,我方才瞧著幾個姑娘家帶著小傘,那傘竟不是青綢緞傘,分外清麗脫俗。」
臉上滿是期盼地看著黛玉,笑道:「林姐姐,不用說,你這裡一定有傘是不是?借給我一把,我也要漫步雨中。」
踩著水漬,水花濺濕了裙擺,可是心卻是歡快如那小雨豆子一樣!
黛玉點點頭,吩咐外面的丫鬟遞過來一把極精巧的江南油紙傘,畫著淡雅的水墨,遠山翠柳,如真似幻。
湘雲早拿過雨傘,蹬蹬幾聲跑了下去,瞧著寶釵的端莊,探春的歎息,她可不耐煩!
黛玉輕輕搖搖頭,正在這時,就聽外面小廝回道:「爺,格格,霆公子,環哥兒已經帶過來了。」
胤禛淡淡地應了一聲,道:「讓他進來。」
外頭答應一聲,珠簾一掀,竟進來一個英氣勃勃的小公子來。
只見他濃眉入鬢,虎眼生威,原是瘦削的臉龐此時倒是圓潤了一些,也有了一些血色,走路也更沉穩了一些。
這是寶釵,以及探春從未曾見過的賈環,此時,看著那股英氣和冷淡,竟比寶玉更有些陽剛氣。
今日的賈環穿著也不同,素日裡穿得皆是寶玉的舊衣,他雖比寶玉小,可是身材卻比寶玉高,每每寶玉的舊衣穿在他身上便緊緊的,十分不搭配,今日卻是穿著一襲素緞青馬褂,目光銳利中一眼也看別人。
賈環跪下給黛玉和胤禛磕了幾個頭,朗聲道:「環兒見過四爺和格格!不知道四爺和格格吩咐環兒來有什麼吩咐?」
黛玉淡淡一笑,忙命人扶起賈環,嗔道:「你原是我的表弟,還磕什麼頭?快起來,見過你姐姐。」
賈環目不斜視,雖站了起來,神色卻極恭敬,道:「環兒的性命原是格格給的,環兒的命,日後也是格格的。」
目光隱然間有一層戾氣,卻更有一股堅定。
黛玉聽了微微一怔,卻也不說什麼,他原就是可正可邪之人,比世間極多忘恩負義的人,他一旦追隨誰,就是忠心到底。
這也是為什麼當初影子硬是要她留下賈環的緣故。
探春緩步上前,凝視著賈環,想伸手拉著他,卻又不敢,輕聲道:「環兒,這些日子可還好?」
賈環冷冷一笑道:「有什麼不好?四爺和格格最是體貼人心的,我吃得好,穿得好,事事順心,如今好得很。」
說得探春不禁一陣心酸,落下淚來,哽咽道:「環兒,跟我回家去罷,姨娘想念你得很,昨兒個又病了,口口聲聲只喚著你的名字,聽說你咳出了血絲來,回去請老祖宗請個太醫來好好診視診視。」
「這可奇了,你是我的誰?憑什麼讓我回去?」賈環神色越發桀驁不馴,目光銳利之極。
只有聽到趙姨娘的時候,冷毒的目光之中才有一絲淡淡的柔軟,讓黛玉看得分明。
不由得為之輕輕歎息出聲,似外面的雨珠落入了荷池,泛起輕輕的漣漪,一圈又一圈,永不停歇。
探春聽了賈環的話,俏臉上生出一股氣惱,有些兒難堪,半日才道:「環兒,我是你同胞的姐姐,你怎麼連姐姐的話都不肯聽了?姨娘日子艱難,我都知道,可是,沒了你,讓姨娘怎麼活?」
賈環愈加冷笑道:「素日裡你從不曾另眼相看些我們母子,今兒個倒是攀親帶故來了!」
探春心中更是苦澀不已,語音也低了下去,有些讓人心疼:「依你的意思,是打定了主意不跟我回去了?」
「我憑什麼跟你回去?你愛巴結太太,愛巴結寶玉,我都隨著你,也不干涉,那原是你的事情!」
賈環冷如冰霜一般,目光之中沒有一絲情分地看著探春,冷冷地道:「倘若你還有一絲兒良心,就多照應些姨娘,倘若不本就不曾將姨娘放在眼裡,姨娘的事情也很不用你操心了,她雖是奴才,好歹還是老爺的偏房姨娘,總是虧不了她的!」
探春不顧黛玉和胤禛也在室內,早已哭得如雨後芭蕉,清新流麗,卻掩不住濃濃的悲哀。
這是她親生的兄弟,竟然不要她這個姐姐了嗎?
賈環卻是心如堅鐵,沒有一絲兒的動搖,臉龐也是又冷又硬,在雨簾中照進來的淡淡光芒中,有些模糊不清。
寶釵輕輕歎息出聲道:「骨肉之情,如何說分就分呢?骨子裡流著的都是一樣的血肉,傷了姐姐,不也是傷了自己?」
聽到寶釵替自己說話,探春也不由得投去感激的目光。
寶釵走到賈環跟前,看著這個個頭比自己還低了一些的孩子,柔聲道:「環兒,俗語說得好『割不斷的是血緣』,既然老太太和太太以及你姐姐都盼著你回家,你何必如此執著不回?讓老人家傷心?竟是不孝之舉了。」
見賈環不語,寶釵又歎道:「姐姐知道,以往都是大家忽略了你,什麼好吃的好用的皆緊著給寶玉,你心裡不歡喜也是有的,可是寶玉是哥哥,你是兄弟,那些下人又都是極沒見識的,不免怠慢了你,如今老太太已經打發人告訴上上下下了,再沒有人敢慢待你了,日後但凡是你寶哥哥有的,你也有,什麼都不差的。」
賈環不為所動,瞪著寶釵依然豐美端莊的容顏,冷笑道:「賢惠大方的寶姑娘,寶姐姐,你不過就是王家的親戚,二太太的侄女,憑什麼管賈家的事情?再說了,馬後炮是人人都可放的,縱然是你們回心轉意,我也絕不會回頭!」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手中竟拿著一把閃閃生光的匕首,刀刃泛著淡藍色的光芒,顯然鋒銳之極。
嚇得寶釵臉色慘白,急忙退後一步,有些兒懊惱賈環竟如此冥頑不靈。
探春亦蒼白著臉道:「環兒,你這是做什麼?快些放下來,別傷著你自己!」
手起匕首落,一幅袍子角割了下來,拋在地上,冷聲道:「從此以後,你我情分,賈府於我的情分,皆有如此袍!」
言語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給胤禛和黛玉磕了幾個頭,便掀了簾子出去!
自此以後,他的性命只屬於那個美得像仙女的姐姐,林黛玉!
探春痛哭出聲,跪坐在地上,緊緊握著那一方袍子角,黛玉卻唯獨歎息。
寶釵只能輕聲安慰著探春,道:「這樣絕情絕義的兄弟,你也不要太過傷心了。」
探春嗚咽道:「雖然他絕情絕義,可是他終究是賈府的兒孫,我的兄弟啊!」
外面的雨,就是她的淚,真的是,失去之後,才會覺得彌足珍貴嗎?
那是她的兄弟,一個娘胎裡出來的兄弟啊!
剪不斷的骨肉情,真的能如這袍子斷得這樣乾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