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橫邊淺對自己的話既不反對,也不贊同,而是很藝術地詢問自己的想法,肖彥梁微微一笑。對的,這才是那個老奸巨猾的鬼子,他不會因為當老師的好事情而被沖昏頭腦,他不會被突如其來的消息打亂陣腳。
「太君,在下不講什麼大道理,也講不出什麼大道理,在下只是在想,」肖彥梁說到這裡抬頭看了橫邊淺一眼,才繼續說道:「與其說這是何尚武的大義滅親,不如說這是他的賣友求榮。是個十足的卑鄙小人。」
「八嘎!」肖彥梁話音剛落,橫邊淺已經有些暴怒了。聽到他的罵聲,門口的幾個鬼子憲兵端著槍就衝了進來。
面對明晃晃的刺刀,肖彥梁顯得十分鎮靜,他目不轉睛低看著來回走動的橫邊淺,心裡同樣也不緊張,因為鬼子的這種表現,正是自己說中了他們的要害才能有的反映。換句話說,除了像自己這樣「忠心耿耿」的人,又有誰願意去揭穿一個和自己沒有絲毫瓜葛的人的底細呢?而正是這樣的「毫無瓜葛」,顯示出一種更加真實的「忠誠」。
肖彥梁的判斷一點沒有錯,橫邊淺正因為不願意面對這樣的現實而在一直試圖逃避,他實在是太迫切地需要第二個像肖彥梁這樣的人和組織了。可是無情的是,這一句話還是被人說了出來,還是直直地打在他最虛弱的地方。
橫邊淺停下腳步,揮揮手讓士兵出去,又重新坐下,喝口水,這才說道:「肖君,你知道嗎?其實何尚武是大義滅親也好,賣友求榮也罷,對我來說並不是什麼非要搞清楚的問題。我只是看到了他為皇軍立下的汗馬功勞,而我,也得以徹底粉碎敵人的一次陣前策反,為此,我還將受到表彰。」
肖彥梁愣住了。橫邊淺的這番話完全出乎肖彥梁的意料之外。原本以為他會問「為什麼」的,卻想不到他一點也不在乎何尚武到底是什麼用心。
明白了,何尚武不過是鬼子手裡的木偶,所有的命運都是被鬼子牢牢控制的,根本不擔心他會出什麼亂子。想通了這一節,肖彥梁卻並沒有多少挫折感,原來的目的,也是在鬼子和何尚武之間埋下釘子,現在不用埋也有了。剛準備坐下,一邊的戴安平伸手一拍他的肩膀:
「得,我說太君心裡有桿秤,什麼事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你不僅不信,還跟我急,現在知道自己是白擔心了吧?。呵呵,這不正應了『杞人憂天』這句話嗎?」
戴安平的話恰到好處地緩和了現場的氣氛,肖彥梁尷尬地笑了,橫邊淺也笑了,指了指椅子讓肖彥梁坐下:「肖君,你對皇軍的一片忠心,那是沒說的。所以雖然這件事你有些莽撞,可是我還是很欣賞你。」
肖彥梁慌忙站起來:「太君,我知道錯了。不管別人如何,只要他能為皇軍效力,就是我肖某人的朋友和搭檔,我們之間是不應該憂這種隔閡的。」
「喲西。你能這麼認為,我非常的高興。」橫邊淺愣了一會才稱讚了一聲。他實在有些驚訝,想不到肖彥梁的反應還不是一般的快,還沒等橫邊淺想好怎麼形容這種關係,他已經給出了正確答案。
「還是要靠太君多多指點。」肖彥梁並不傻,趕緊回拍了一下。
「肖君,話說開了就沒有什麼誤會了。不過現在我倒是很好奇,想聽聽你們到底為什麼會認為何尚武是『賣友求榮』,而不是『大義滅親』?」
橫邊淺的話真的讓肖彥梁有些吃不準。鬼才相信他所謂的「很好奇」裡面到底包含著什麼。可不管怎麼樣,還是要說的。
「太君,也沒什麼。大約是我們當警察的習慣和經驗吧。」
「哦?什麼習慣和經驗?」
「讓太君見笑了,那就是對動機的判斷。太君,『賣友求榮』和『大義滅親』最大的不同是什麼,您知道嗎?」
「說說看。」
「兩個最大的不同,就在於對這個『親』的處理上。雖然『大義滅親』,但是作出這種事的人,總是想著勸說,勸解。太君您想,就算是抓到一個普通人,也要先行審問是不是?
而『賣友求榮』就不一樣了。幹這事的人,心裡有愧,所以總想著趕緊把人給弄死,以掩蓋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
「還有這樣的區別?聽起來還很有道理的樣子。那麼你說,何尚武都幹了些什麼?」
「殺人滅口。」肖彥梁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來的。
「什麼?」橫邊淺一下子站了起來:「他殺什麼人,滅什麼口?」
「太君,那天抓魏長金,事後我也趕了過去。」看見橫邊淺激動的樣子,肖彥梁心裡似乎覺得哪裡不對,卻又想不起來。先繼續說下去:「在魏長金的家門口,我看到了幾具屍體,其中有陸彪的。我問過周隊長,他說是當時已經把他們都抓了起來,可是後來陸彪踢了何尚武一腳,被何尚武一刀捅死的,要不是周隊長攔著,搞不好魏長金也要被殺死。」
「原來陸彪是這麼死的。我還以為是他負隅頑抗被打死的。」橫邊淺皺著眉頭,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發問。
肖彥梁終於知道他的那個感覺是什麼了,周松柄和何尚武竟然在事後聯合對橫邊淺撒謊!他故意驚訝地問道:
「太君,陸彪明明是被抓以後讓何尚武捅死的,難道您聽到的不是這樣的消息?」
橫邊淺不置可否:「藉故殺死一個同僚,這也沒什麼問題嘛。說不定他們原來就有矛盾。趁機一併解決了。這種手段,雖然卑鄙無恥,也還算是可以勉強接受。」
不能說橫邊淺說得不對。儘管他最後的話說得很是無情,但是「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本身就是被真正做大事的人所推崇的。
那邊的張旭笑了。難得這個鬼子和自己想到一塊去了,心裡不由得很得意:「橫邊淺啊,你這個老鬼子,我們為了把你們趕出去,不得不忍受各種屈辱,當你知道以後會是個什麼感覺呢?你還會這樣笑嗎?」
張旭還在想,那邊的肖彥梁在沉默片刻以後忽然高聲叫了起來:「什麼?太君您難道不知道他們的關係?」
這一次他真的十分驚訝,真的因為激動而驚訝。橫邊淺竟然不知道魏長金、陸彪、何尚武他們的關係!
聲音很大,橫邊淺微微皺了皺眉頭,不過他也聽到了裡面所包含的巨大秘密,只是他並不願意把這一瞬間產生的,迫切想知道真像的情緒輕易表現出來:「肖君,他們之間除了同僚,還有什麼關係?」
「太君,他們是結義兄弟。」肖彥梁緩慢地說出了他早就想說的話。
橫邊淺是個中國通,他當然明白「結義兄弟」的意義是什麼。臉色有些變,真要是這種關係,那就難怪肖彥梁說「人品」的話了。橫邊淺的目光慢慢從肖彥梁身上往另外兩個人身上橫掃過去,看到的,確實「輕蔑」「不屑」等等不滿的表情。
這樣看來,這並不是肖彥梁的杜撰,「結義兄弟」的可能性又加大了一分。
「肖君,你怎麼知道他們是結義兄弟?」橫邊淺臉色通紅,看著肖彥梁,努力使自己的話音聽起來很平靜。
肖彥梁並不傻,他並沒有真正相信橫邊淺已經很憤怒了,或許他真的不知道魏長金等幾個人的關係,但是他能夠說出「為了目的,可以不擇手段」這樣話,這種關係對於他已經不重要了。那麼該如何表達自己「向親兄弟下毒手就是賣友求榮」這個意思。
「太君,這並不是什麼秘密。您還記得您上一次從南京回來的接風晚宴嗎?結束以後我們一起離開的。」肖彥梁提及這件事,除了表述需要,他也想通過這個回憶,拉近和橫邊淺的關係,同時告訴橫邊淺誰才是真正的「忠心」,否則,他直接告訴橫邊淺怎麼知道的就行了,沒有必要這麼囉嗦。
「嗯,我記起來了,謝謝你。」橫邊淺笑了,顯然他嘴裡的「謝」,是指肖彥梁到南京去看望的事情。
肖彥梁會意的點點頭梅家許說道:「在路上我們相互介紹的時候,魏長金就把他們的關係告訴我了,魏長金是老大,陸彪是老二,何尚武是老四,就缺一個老三。後來我們到大和賭場去的時候,那裡的人也聽見他們之間不用其他的稱呼,都是『大哥』『老四』之類的排行稱呼。太君,所以我聽到周隊長說陸彪是被何尚武殺的,心裡是非常震驚的。」
「原來是這樣。」隨著肖彥梁的敘述,他已經平靜下來。
「可不是嘛,」此時張旭開口了:「何尚武前兩天還搬到魏長金的家裡,公然和自己的嫂子住在了一起。太君,朋友妻不可欺,況且還是自己的嫂嫂。當年關雲長可是護著嫂嫂千里走的單騎,這姓何的,實在不夠義氣。小的實在是無法面對這麼一個無情無義的王八蛋。今天他為了自己的利益出賣了結義兄弟,明天保不定會因為同樣的原因出賣皇軍。」
肖彥梁忍不住想要為張旭拍手稱好了。這一段話實在是有畫龍點睛的妙處。
「這麼說,你們認為魏長金他們沒有通共了?」橫邊淺依舊沒有什麼表示,反而冷不丁的冒出了這樣的問題。
「這個我們不敢妄下結論。」肖彥梁的反應絕對是快的,幾乎沒有一絲停頓就接下了橫邊淺的話:「太君說過他有通共的嫌疑,現在還沒有被放出來,只能說明姓魏的真的是通共,那個和他靠在一起的人我沒見過,不過照此推斷,那人無疑就是『共產』黨了。
太君啊,我們說何尚武是『賣友求榮』,可不是說他『誣陷忠良』,太君您可要明察。他何尚武真要是對皇軍忠心耿耿,為什麼不想方設法保護魏長金和陸彪?卻千方百計還想殺了他們?加上他們曾經都是兄弟,難道說他也是事前知道消息?」
橫邊淺的心裡有些亂!
當初分開審訊的時候,魏長金反覆說那個一起被抓的人是他的「三弟」,並不知道他來的目的。而那個「三弟」倒是承認自己的新四軍身份,目的也是策反魏長金,但是魏長金並沒有答應,還反而來勸降自己。
橫邊淺當然是不會相信這些自相矛盾的話的。同時,自始自終,都沒有人告訴他,這個「三弟」,是結義的排行,也沒有人告訴他陸彪是怎麼死的。
魏長金沒有答應反水。
橫邊淺在心裡一遍又一遍的重複著這句話,難道,難道這是何尚武的苦肉計?他才是真正同意警備隊反水的倡導者?他住在魏長金的家裡,是在幫助、照顧嫂子,順帶掩護自己嗎?同樣,這也順理成章的解釋了他殺害陸彪等人的動機。
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嚇了他一跳。竟有些毛骨悚然的感覺。或許,也像肖彥梁說的那樣。何尚武只不過是「賣友求榮」?
如果只是「賣友求榮」,那倒是什麼都好辦了。
橫邊淺是懷著重重的心事離開的。原本打算出來放鬆一下心情,順便交待一下對朋友的保護事項,卻怎麼也料不到是這樣的結果。
送走橫邊淺再回到屋裡的時候,三個人終於忍不住長長的舒了口氣。
「你們說橫邊淺會相信我們剛才的話嗎?」肖彥梁畢竟身處其中,對子機並不是特別有把握,剛坐下就問兩個旁觀者。
「我看八成是相信了。」張旭率先回答:「誰也不會聽任一個『賣友求榮』的傢伙獨自掌握警備隊的,況且這個警備隊還是他何尚武以前的老底子。趙廣文的皇協軍例子可是活生生的擺在那裡的。估計過不了多久何尚武就會被免去官職。」
「我也是這麼想。」肖彥梁滿意的點點頭,向張旭解釋道::「讓根生擺橫邊淺為師,一方面進一步加強我們的關係,一方面也讓他更加相信我們,那我後面的話,說出來就順理成章了。可信度也大大提高了。」
「兄弟我明白,你也不要再解釋了。」張旭大度的擺擺手:「我知道你從來不做沒把握的事,既然你讓根生拜師,那必然有你的道理。我不是說過嗎?讓這孩子從小就抗日。」
張旭的話倒讓兩外兩個人直勾勾的看著他,都不說話。燈光下,他看見兩人的眼眶裡面的眼淚一閃一閃的,很是奇怪:「你們這是怎麼啦?」
「張大哥一家真是滿門忠烈,就是襁褓中的孩子,也已經踏上了抗日救國的道路。此國家之幸,民族之幸。大哥當受我一拜。」戴安平抹了一把眼淚,動情的說道。伸手攔住想要阻止自己的張旭:「大哥,你不要欄我,我戴某人此刻,拜的不是你,而是您身上的民族氣節和堅忍不拔,永不服輸的精神。」
張旭有些不明白,這個戴安平明明是在向自己行拜禮,怎麼又說「拜的不是你」?知道自己讀書少,心裡疑惑卻也不好表達出來。就這麼尷尬地接受了大禮。
站起身子,戴安平向肖彥梁豎起大拇指誇獎道:「我想得比你們好要好一些。」故意停頓了一下才接著說道:「我估計彥梁老弟這麼一鬧,不管橫邊淺怎麼想,那個何尚武估計是活不長了。」
「啊?為什麼?」肖彥梁張大了嘴,不相信自己有這麼大本事。
「你們注意到沒有,橫邊淺走的時候,心事重重的樣子?」
「注意到了。那不是因為何尚武不是『大義滅親』而是『賣友求榮』嗎?」
「不對。老鬼子自己說過,他不管何尚武是怎麼回事,反正是給他帶來了好處,給鬼子帶來了好處,那麼他即便是相信彥梁老弟的『賣友求榮』的判斷,有怎麼會顯現出那樣一種猶豫不決、顧慮重重的樣子?」
肖彥梁和張旭對看了一眼,奇怪地問道:「這和何尚武的命有什麼關係嗎?」
「當然有。」戴安平指著肖彥梁說道:「你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注意到了,橫邊淺聽完臉色就變了。」
「我?最後一句?」肖彥梁吃驚地指著自己:「我想想,哦,我說的何尚武可能知道余鴻春他們的計劃。可是他要真不知道的話,他如何得到那麼準確的情報?我也是順口給橫邊淺下了一個迷魂陣而已。」
「可是橫邊淺事前並不知道魏長金、何尚武的關係。再說,警備隊並沒有遭到清洗,說明什麼?說明魏長金有可能根本就不承認反水。很難說橫邊淺不懷疑何尚武行使了『苦肉計』,趁機掌握軍權。那是他要反水,豈不是很容易?」
「可是這個『苦肉計』的漏洞太多。首先一條,也是最最要的,就是他們的的確確是抓住了『共產』黨。」肖彥梁不同意戴安平的話。
「『共產』黨不犧牲,能叫『苦肉計』?我們並不說要把他辦成鐵一樣的事實,只要橫邊淺腦子裡有這個就行了。有了這個想法,他還敢繼續讓何尚武帶兵?」戴安平不和肖彥梁爭論,而是說出自己最關鍵的話。
肖彥梁似乎明白了什麼:「你是說,橫邊淺會因為疑心,不去求證就會殺了何尚武?」
「他需要求證嗎?想當鐵桿漢奸的人多了,誰在乎一個何尚武?」戴安平興致很高:「《紅樓夢》裡怎麼說來的?『聰明反被聰明誤』,這老鬼子生性多疑,多疑的人就信奉『寧可信其有』這一條。哈哈,彥梁老弟可是抓准了他的命門。」
肖彥梁呵呵一笑,也是很得意:「橫邊淺這個老烏龜,真要是這樣,饒是他精明過人,這一回可是喝了老子的洗腳水。」
「想不到一番話就能決定一個人的生死,看來以後和你們說話要小心了。」回想剛才的經過,張旭忍不住掏出手巾擦了擦汗水。
他的話讓大家哄然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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