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的晚上,在張旭的家裡,為一個叫「張根生」的男孩,舉行了百日宴。
既然橫邊淺說了他沒有時間,對於大家,總算是解決了一個難題。作為最親近的人,肖彥梁自然是第一個來道賀的。
廚房裡,幾位被請過來幫忙的師傅在忙活著,院子外面的兩張桌子上已經擺滿了佳餚美味。高翠兒抱著兒子坐在屋裡,身邊站著丈夫,正等著朋友們的到來。
「嫂子好。」肖彥梁笑著打了個招呼。
做了母親的高翠兒已經沒有了以前的那種矜持,笑呵呵地說道:「根生乾爹,你倒還和我們客氣上了。」
「翠兒,你可別上當。」張旭一邊遞給肖彥梁一支煙,一邊說道:「我這兄弟我知道,這禮物不是給我們的,是給乾兒子的。」
「笑話我不是?」肖彥梁不服氣地回答道:「這還真是給嫂子的禮物。這裡面是一丈洋布,給嫂子做衣服的,根生的禮物在這裡。」說完放下禮物,從懷裡拿出一個玉鐲子。
這東西一掏出來,張旭忽地就變了臉色。他知道,這個手鐲,是肖彥梁一直珍藏在身上的東西,從來沒有說起過它的來歷。他看見過,每一次肖彥梁拿出來套在手指上,他的臉上總是浮現出幸福混合著痛苦的神情。
「兄弟,你這是……」張旭一把攔住肖彥梁。
肖彥梁推開張旭的手:「這是我媳婦留下的。就當是我們兩口子留給根生以後討媳婦用的吧。」
手鐲竟然是這個來歷,高翠兒有些不知所措,眼巴巴地看著張旭。沒等張旭開口,根生已經伸出胖嘟嘟的小手一把抓住了手鐲。
「看看,人家根生都要了,你們兩大人還糙什麼心。」肖彥梁笑著護送著抓住禮物的小手回到母親的懷裡,拍著他的小胳膊,輕聲說道:「乾兒子,喜歡嗎?著可是你乾媽留下的。真希望你快點張大,討個媳婦給乾爹乾媽生個孫子。」
張旭忽地背過頭去,眼裡的淚水早已奪眶而出。肖彥梁的這個舉動,他明白的。這個兄弟竟然是下定決心終身不娶了。
哀莫大於心死,弟妹他雖然沒有見過,但是當初的敘述,他還歷歷在目。尤其是肖彥梁講述「我們還會回來的,帶著我們的孩子。」這句話時,那傷心欲絕的樣子。
真的想不到,從那以後再也沒有表露過心思的肖彥梁,不僅沒有淡忘這種思念,如今更是作出了這樣的決定。
「兄弟!」張旭擦了一下眼淚,轉過頭看著還在逗孩子的肖彥梁,輕聲叫了一聲。
「幹嗎?」抬頭一看張旭的樣子,肖彥梁笑了:「不就是一個手鐲嗎?沒必要興奮成這個樣子啊。」
高翠兒聽見著俏皮話,「噗哧」一下笑了,張旭倒是知道肖彥梁這是在插渾打科,不想讓他勸自己。
「你出來,我和你說幾句話。」不等肖彥梁反對,張旭拉著肖彥梁就出了屋子。
「告訴我,你這是為什麼?兄弟,難道你真的就打算不再成家了?」來到院子,張旭張嘴就問。
肖彥梁已經沒有了在屋子裡的笑容,看著張旭,過了好一陣,才拍著他的肩膀說道:「大哥,這是我昨天在小菇面前承諾了的。要不是她,我早死了;要不是我,她不會走得那麼從容。我們兩個都是苦命人,上天既然安排我們在生死劫難的時候見面,又安排我們在充滿希望和美好憧憬中離別,那我這個人就再不會在屬於其他人了。」
說到這裡,肖彥梁臉上竟是浮起了笑容:「大哥,不用再說了,我知道我在做什麼。走,進屋去,戴先生他們差不多也該來了。」
那一刻,張旭真的是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
來祝賀的人陸陸續續底都趕來了。
「根生,笑一個,對,笑一個,看叔叔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了?」德貴拿著一個長命鎖費力地在討好張根生,引來其他人的一陣哄笑。
站在一邊看的肖彥梁心裡一痛,扭頭對戴安平說道:「要是德貴媳婦不死,他也差不多有根生這麼大的一個孩子了。安平兄,你有女朋友嗎?」
「我回國後接過婚,有兩個孩子。不過他們沒從南京城逃出來。」戴安平平靜地說道,平靜得臉上竟然看不出任何一點哀傷。
這是戴安平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家裡情況,可沒想到竟然是這樣的內容。肖彥梁歎了口氣,沒有再說任何話。
十幾個人圍在兩張桌子周圍,頻頻舉杯,共同慶祝一個小生命,一個中國人的後代,帶著父輩的仇恨,來到這個世界100天。
一個多月後,肖彥梁風風火火地闖進同濟藥房,端起桌上的水就喝了個底朝天。
「喂,你幹什麼?」從裡屋出來的戴安平嚇了一跳。11月的天也是很涼的了,有這麼喝冷水的嗎?
肖彥梁抹了一下嘴:「狗日的那個什麼教授古田榮次郎,今天在城外親手殺人了。」
「什麼?」戴安平嚇了一跳。
自從接到保護古田榮次郎的任務以後,肖彥梁有時候也會親自帶隊跟著這個矮小但精力旺盛,同時也顯得十分有教養,有禮貌的小老頭子,看看他到底幹什麼。看了半天,這個小鬼子每天除了翻弄一些書啊,畫啊,字幅什麼的,也沒有干其他的事,給肖彥梁的感覺,還真是一個搞研究的。
這件事他也和戴安平等人商量過,卻得不出什麼結論,而余鴻春已經一個多月沒有出現了,想多找個人也不行。
現在這個教授,竟然殺人了!戴安平自然也是吃驚不小。
「前天偵緝隊的猴子找到古田,低聲說了一陣以後,古田十分高興,便有猴子領路去了城外老張頭家裡。這個老張頭我認識,孤老頭子一個,拾破爛為生。不知道他們在屋裡說了什麼,總之古田很快就出來了。今天我們再一次到老張頭家裡,卻看見老張頭指著一堆灰燼大笑:『這幅畫,就是燒了,你也休想拿走』。
古田的臉色當時就變了,蹲下身子檢查那堆灰燼,突然站起來,拔出猴子身上的槍,把五發子彈全部打在老張頭身上,當場就把他打死了。」
「他燒的是畫?」戴安平驚訝地叫了一聲,旋即一拍腦袋:「狗日的,什麼教授,就是來搶文物的。」
見肖彥梁一臉的茫然,戴安平粗粗地解釋了一下什麼叫「文物」。
肖彥梁氣極,這日本人怎麼就沒一個好的?管他有沒有學識,是不是很禮貌,骨子裡都透著貪婪與凶殘。自己竟然稀里糊塗地當了一個多月的幫兇!
「這老張頭真有骨氣,知道保不住畫了,寧願燒了,也不願讓鬼子搶走。」肖彥梁心裡對老張頭一豎大拇指,道:「不行,得趕緊想辦法。」肖彥梁急了:「過幾天這個鬼子就要到上海去了。我看到過他的行禮,大包小包的很多,全是這些天在鄉下和城裡收集的。」
「我們沒有這個能力。古田是要道上海坐船,只有通知總部,請他們想辦法。」戴安平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
第二天,當肖彥梁趕到憲兵隊接古田的時候,卻發現院子裡的這些日本人的神情有些不對。帶著疑問他敲開了橫邊淺辦公室的門。
裡面。古田和橫邊淺正在交談著什麼,他一句也聽不懂。桌子上放著一張日文報紙。大介洋三曾經告訴過他,這是一個叫「朝日新聞社」出版的報紙。
肖彥梁只是看了一眼報紙,就再也離不開了。
一幅鬼子軍官的照片,肖彥梁並不認識,也沒在意。但是旁邊的一行粗體字:「阿部中將壯烈戰死」,卻讓他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報紙上「壯烈」和「戰死」之間的日語他不認識,不過以他目前對日語的理解,他確信,這個叫「阿部」的鬼子中將,被打死了,被抗日軍民打死。
「肖君,你怎麼了?」可能是發現了肖彥梁的臉色陰晴不定,橫邊淺問了一句。
「太君,這,這,這是真的嗎?」肖彥梁索性放開了,指著報紙吃驚地問道。
橫邊淺走過來拿起報紙輕聲念道:「『名將之花凋謝在太行山上』。多田駿司令長官的輓聯最能表達軍界的悲情。肖君,你沒有看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阿部規秀中將戰死了。」
肖彥梁沒有說話,他從余鴻春那裡知道,太行山是八路軍的主要活動範圍,聽著橫邊淺哀傷的語調,心裡卻樂翻了天,:「什麼狗屁中將,居然被裝備那麼差的八路軍幹掉,也不過是徒有虛名罷了。這日本鬼子的將軍,實在不怎麼樣。」
「橫邊淺君,你是軍人,就不要再惺惺作態了。」古田拿過報紙:「哼,一個堂堂中將,竟然想一個上尉一樣,帶著幾百人的部隊,在崇山峻嶺當中追擊敵人,當真不知道死是怎麼寫的。這樣不知道大局觀的將軍,死了好。」
橫邊淺沒有說話,或許他們剛才就是在討論這件事。肖彥梁低著頭悄悄地笑了,不管如何,一個鬼子中將死了,絕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情。
剛走出大門,就聽見遠處傳來一陣密集的槍聲,把肖彥梁嚇了一跳,跟著聞風而動的日本憲兵跑到了響槍的地方。
街上,一具身穿偵緝隊便衣的屍體形狀怪異地躺在那裡,渾身上下竟被打成了馬蜂窩。
肖彥梁心裡一跳,這個被打死的便衣他認得,正是余鴻春口裡說的「國家的叛徒」,那個出賣同志的中國叛徒。
想起余鴻春說的把這個人渣留下來的話,肖彥梁忽然想,難道說余鴻春回來了?這是他親手干的?
不過是死了一條狗,事情很快就平靜下來,派人收拾了屍體,也就各自散了。
肖彥梁心裡很激動,這邊結束以後就往同濟藥房趕,鬼子死了一個中將的消息,他要在第一時間把告訴戴安平。
進了藥房,卻看見戴安平正在慢條斯理地給病人看病,心裡著急也只好忍了,端起桌上的杯子準備喝水。
「肖局長也生病了?」一口水剛咽到一半,猛聽見余鴻春熟悉的聲音,肖彥梁忍不住大聲咳嗽起來。
感覺到一隻手在背上輕輕拍打,幫助自己緩氣。肖彥梁深呼吸了一次,抬起頭,眼前的人,不是余鴻春那是誰?
分手以後的千言萬語也來不及講,肖彥梁趕緊把阿部規秀的事情說了,屋裡兩個人卻都是滿臉的不相信。
「唉,不要說你們,就是我也不敢相信。」兩個人的表情倒也在情理之中,肖彥梁苦笑了一下:「要不是那是鬼子自己的報紙,誰敢說八路軍也能打死一個中將?」
此時兩個人終於反應過來,相信了肖彥梁的話。
「真是不可思議。」余鴻春癟癟嘴說道:「太行山我去年的時候去過,可以打伏擊的地方實在太多了。這個什麼中將我看也稀鬆平常,既不看地形,也不派兵偵察,這一切都顯示了他完全是一個輕視對手的狂妄之輩。死了也是活該。」
戴安平嘴都笑得合不攏了:「中將啊,這可能是死在我們中**銜最高的鬼子了。對了,這麼重大的消息,晚上收音機一定會播出的,彥梁,你待會把張大哥也叫過來,大家一起分享分享這個快樂的事情。」
當天晚上,在肖彥梁家裡,張旭等人通過收音機,證實了這個消息,同時也聽到了國民政府蔣委員長對八路軍的嘉獎令。
張旭大呼過癮,把德貴支出去買酒,買菜,他要好好慶祝一番。
余鴻春沒有喝酒,工作的紀律不允許他喝酒。不過他講的那些敵後游擊戰的實例,也為大家討論和猜測八路軍是如何幹掉阿部規秀的,添加了不少佐證。而隨著余鴻春的講述,一幅波瀾壯闊的敵後軍民抗擊日本鬼子的壯麗畫面,也展現在大家面前。
由著興頭,肖彥梁把古田榮次郎的事情告訴了余鴻春,問他有沒有辦法。而後者一聽鬼子竟然準備把搜刮回來的國寶偷運出去,當即拍著胸脯保證一定要把這批寶貝留下來。
把張旭送回家的時候,張根生已經睡了。看著孩子幸福的面孔,肖彥梁忍不住俯身親了親他。
第四天的時候,橫邊淺在城門口送別古田。隨行護衛的,是周松柄帶領的偵緝隊。原本橫邊淺的意思,肯定是派肖彥梁去的。而肖彥梁早有所準備,幾天前就暗地裡找到周松柄,說自己可能要去上海,問他有沒有需要幫忙。
周松柄是上海人,也是從上海發的家,言語中自認而然流露出嚮往的神情。於是按照肖彥梁的暗示,他找到了鬼子,幾句話一講,護送的人物就換成了偵緝隊。
「先生一路走好。」等橫邊淺說完,肖彥梁來到古田的面前,行了一個鞠躬禮。
「你是我見過的最能幹的中國人。」或許是此行收穫頗豐,古田的情緒很高:「放心,用不了多久,我們還會再見面的。」
橫邊淺不知道怎麼想的,竟然一直站在那裡目送古田一行遠去直至消失,這才長歎了口氣:「古田君真是很幸福,能夠馬上見到家人了。」
肖彥梁沒有搭話。是啊,他馬上就要見到家人了,不過是那些已經死了的家人。肖彥梁彷彿看見余鴻春帶著人消滅古田的場景,彷彿看到古田驚恐的表情,彷彿看見那一箱箱的國寶被運到抗日根據地妥善保管,
第二天傍晚的時候,余鴻春和肖彥梁見面了。
站在江水邊上,肖彥梁仔細聆聽著余鴻春詳細地述說昨天的戰鬥。這一場伏擊,不僅成功奪回被鬼子搶奪的文物,還俘虜了古田,擊斃了負隅頑抗的周松柄。
「兄弟。謝謝你。」肖彥梁拾起一塊石頭用力扔進江裡,覺得舒展了許多。
「不,我應該謝謝你,」余鴻春誠懇地回答道:「你能夠一民族大業為重,自覺主動地承擔起一個中國人的責任,這是我應該感謝你的。」
肖彥梁很意外地看著余鴻春,這樣的表揚他並不認可:「余先生過獎了。只要是中國人,這就是他應該做的。應該做的事情,有什麼好謝的呢?」
「呵呵,倒是我太注重形式了。」余鴻春笑了笑:「行吧,讓我們在以後的日子裡並肩作戰,為把鬼子趕出中國,貢獻出我們的青春和熱血吧。」
「好,為了抗戰的勝利,為了中國的獨立自由,貢獻出我們的青春和熱血。」肖彥梁感到一股血氣在體內升騰,緊緊抓住對方伸過來的雙手,久久地看著對方。
他們不知道,他們還要等六年,或許,他們不需要知道,他們只需要在心裡堅定一個信念,抗戰必將勝利,日本侵略者必將被趕出中國去!
|com|bs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