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後,當德貴來看望肖彥梁的時候,大介洋三居然也在黃長羽和張旭的陪同下來看望肖彥梁了。
黃長羽還是那種無精打采的模樣,甚至比上一次還要蒼老;而大介洋三也是一副很憔悴的樣子。肖彥梁對黃長羽的變化通過張旭,早已是明瞭於胸的,但是大介洋三的樣子,卻讓肖彥梁不明白了,難道又出什麼事了?
看見大介洋三等人進來,德貴連忙站起來,敬禮後就拿椅子、端茶倒水地忙開了。
「太君,您百忙之中還來看我,彥梁可有些受不起。」剛要起身的肖彥梁在被大介洋三熱情地阻止後,說道。
「哈哈,肖君,你的仗義和忠心是我見過最棒的。」大介洋三俯身拍了拍肖彥梁的肩,坐在德貴送過來的椅子上,繼續說道:「我們大和民族也是非常欽佩那些講義氣的人。知不知道,我們日本人就是最講義氣的,而在我們日本,流傳最廣的故事,就是那些武士視死如歸,寧願粉身碎骨也要報答主人的內容。」
大介洋三在一邊說得口沫飛濺,肖彥梁等人聽得是面面相覷,大介洋三竟然不要臉到這等地步!可是肖彥梁又怎麼能反駁呢?
「哪裡,哪裡,太君過獎了。彥梁以後還指望著太君多多指點才是。」既然不能反駁,肖彥梁只好順著大介洋三的語氣謙虛一下。
「哈哈,肖君,你太謙虛了。」大介洋三再次大笑起來,「按你們中國話講,『過分謙虛就是虛偽』,你不是這種人吧?」
這話無論怎麼回答都不太合適,肖彥梁只能坐在床上尷尬的咧嘴笑笑。不過很快大介洋三就主動替他解了圍。他站起來,走到肖彥梁露在被子外面的傷腿處,問道:
「肖君,你的傷怎麼樣了?」
「有勞太君關懷,我的傷大概再過幾天就可以不用枴杖了。」肖彥梁摸著傷腿上纏著的繃帶回答道。
「不用急,傷要慢慢養,可千萬別留下什麼後遺症。」大介洋三坐回椅子上,端起德貴遞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說道。
「可是太君,您看我在這裡養傷,黃局長、張隊長他們忙得,我是實在心裡著急呀。而且我看您也是忙得夠戧,神色也不好。」既然要表忠心,那就表徹底一點。
「你的忠心真是這個。」大介洋三伸出大拇指誇獎道。「我現在的確很忙,皇軍在前線不斷勝利,對於我們這些留在後方的人,壓力也非常大。不過有件事我想聽聽你的意見。」放下手,大介洋三臉色忽然一變,嚴肅地說道。他沒有叫還在屋裡的德貴出去,是因為他已經認識德貴,知道德貴心裡一定對他非常感激,同樣,他也認為,他的問題,肖彥梁一定能給他一個滿意的答覆。
儘管這樣,德貴在張旭的示意下,還是告辭退了出去。
「哦?太君,在下何德何能,您竟要徵求我德意見?」肖彥梁心裡一沉,這個日本人怎麼會忽然問起自己的什麼意見來?抬眼看了看黃長羽何張旭,見他倆也是一臉茫然,顯然也沒料到大介洋三的這句話的含義。
大介洋三坐在椅子上,轉頭掃了一旁的黃長羽和張旭一眼,對著肖彥梁說道:
「前些天我命令便衣隊協助皇軍守軍火庫,後來我想到雙方的語言溝通有很大問題,怕出誤會,又撤消了這個命令。可是,」說到這裡,大介洋三的語氣有些陰冷了,「我聽到說,黃局長給你們解釋後,還是有些人因此而對我不滿,說什麼『皇軍不信任便衣隊了』等等這些挑撥離間的話,是不是有什麼企圖啊?」
「太君,誰說的這些混帳話?我馬上斃了他。竟然懷疑太君對我們的體恤之情,實在是太過分了。」大介洋三話音剛落,黃長羽立刻漲紅了雙臉,大聲罵道。
撤消協防命令,便衣隊裡有一些「日本人不信任我們」等想法也是很正常的,尤其是黃長羽。但是這樣的想法,也僅僅是在私下裡說說,決不可能公開。現在大介洋三一說,黃長羽登時嚇出了一身冷汗,他下意識地用看了張旭一眼。
黃長羽充滿懷疑的眼光沒有逃過肖彥梁的觀察。「媽的,原來鬼子是為這事來的。」肖彥梁心裡已經明白了大介洋三的意思。
大介洋三是不會懷疑便衣隊會嘩變的,不然他不會在這裡談這個事;但是要說他完全對便衣隊放心,那也不現實。所以他今天是藉著看望肖彥梁的機會,把便衣隊的三個主要領導招在一起,瞭解瞭解便衣隊的近況。
既然知道了大介洋三的意圖,剩下的話就好說了。肖彥梁移動了一下身子,對大介洋三開口說道:
「太君,其實這不能怪兄弟們。相反,我還覺得這是一件好事。」
這句話一說出,大介洋三嚴肅的臉色更加陰沉了。「哦?難道我錯了?」
「太君怎麼會錯?」肖彥梁不緊不慢地繼續說道,「太君體恤我們的意思,我們大家是明白的,但是太君在關心我們的時候卻沒有體會到我們為皇軍服務的迫切心情。」
黃長羽、張旭完全傻眼了,肖彥梁他到底準備說什麼?
看了兩人一眼,肖彥梁說道:「太君您想,便衣隊的人員,哪一個不是承蒙您的關照活下來的?哪一個不是對您感恩戴德的?好容易有了一點點成績,您卻讓趙廣文當了新成立的偵緝隊隊長,而這偵緝隊又和便衣隊的事有些重複,我們都明白這是因為趙廣文他本身有優勢,同時這樣也可以讓我們更加嚴格地要求自己,更加努力工作。
可是您卻撤消了讓便衣隊協助的命令,讓兄弟們失去了一個得以表現自己的機會。太君,便衣隊的兄弟們都是些頭腦簡單的人,我們如果不仔細地給他們講您的好意,他們是不會想到的。所以,太君,有這種想法是好事,說明兄弟們真的很在意皇軍是不是用得著他們。而您呀,就放心好了,局座和張隊長還有我,會認真及時處理這件事的。而且我相信局座和張隊長也正在做這方面的事。是不是,局座?」
肖彥梁忽然轉口的問話,讓目瞪口呆的黃長羽清醒了一下,趕緊說道:「是,我們本來就是擔心這事,也一直在告訴大家太君一直是信任咱們的。」
「太君,您看是不是?至於您聽到了這些,說明有一些人在那裡挑撥離間,哼,媽的,那是在刻意抹煞局座和張隊長的苦口婆心。太君呀,您看局座的神色,真的是很差。」肖彥梁慢悠悠地接著說道。
大介洋三看了黃長羽一眼,若有所悟地輕輕點了點頭。
打鐵要趁熱,肖彥梁緊跟著說道:「太君,您已經忙成這個樣子了,小的卻只能躺在這裡無能為力,可是那個人卻還要在您面前搬弄是非,分散您的精力!」
「哈哈,沒有異常就好。」聽完肖彥梁所說的內容,大介洋三想了想,忽然笑了。這是他今天第三次笑了。
笑聲中他站起來,雙手交叉相互握著放在身前,說道:「看來我們以後還要經常溝通才好,不然這種誤會後果會很嚴重。黃局長,我看這樣,從今天晚上起,你們派人和我們一起巡邏,如何?」
「啊?是!我明白。」黃長羽一愣,趕緊回答道。
看到大介洋三準備告辭的樣子,肖彥梁拿過枴杖準備站起來。
「不,不,肖君,你有傷,就不要起來了。」大介洋三連忙阻止道。現在他很愉快,肖彥梁方纔的一番話,讓他很放心。他走了兩步,轉過身對著黃長羽、張旭說道:「你們在這裡陪陪他,順便再商量一下如何進一步穩定軍心。你們可是我一手組建的隊伍,以後還有很多地方需要你們,可不要讓我失望。」
「是!」兩個人答應一聲。
大介洋三看到肖彥梁並沒有停止下床的動作,也就沒有阻止他。點點頭,轉身帶著衛兵離開了張旭的家。
「唉∼」大介洋三剛出院子們,黃長羽竟然長歎一聲,坐在凳子上。
「局座,幹嗎唉聲歎氣的?」肖彥梁拄著枴杖就近找了個地方坐下,問道。
「還能有什麼事?」黃長羽無精打采地說道,「日本人不信任咱們,軍統更是要我的老命。媽的,好歹我黃長羽以前還是這裡的頭面人物,現在倒好,投靠了日本人,就變成了風箱裡的耗子,兩頭不討好。你們說,這算哪門子事?」
望著越說越激動的黃長羽,肖彥梁一時半會竟不知道該怎麼說了。現在趁著黃長羽的火氣,和文川見面倒是個好機會,但是這個風險也太大了。他抬眼向張旭望去,發現他也正看著自己。張旭眼裡,對黃長羽複雜的感情一表無疑。
算了,先暫時放放吧。心裡這麼想著,卻聽見黃長羽又說出讓肖彥梁更吃驚的話來。
「我也不瞞你們了,我這幾天啊,看著書房,就想起死去的田萬章,」
「啊?等等!」肖彥梁反應很快,雖然在極度驚訝的時刻,還是警惕地叫高翠兒到門口去守著,又做了一個手勢,把黃長羽、張旭叫到臥室裡。這才對黃長羽說道:
「局座,咱說話做事可得小心些。」頓了頓,又說道:「局座,您有什麼話儘管說,我和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唯您馬首是瞻,您說什麼,咱就做什麼。」
「對,局長,」張旭接著說道,「我是早看不慣日本人了,想想穿這身皮也真不是個滋味,走在大街上都感到背上涼颼颼的。」
兩個人的一唱一和,倒讓黃長羽剛才激動的情緒有些冷靜了些,有些提不起說話的興趣了。可是看著看著眼前兩個心腹,他長歎一聲,還是說道:
「你們知不知道田萬章在書房裡給我說什麼來著?」見兩個人搖搖頭,便接著說:「他說警察總廳以為我殉國了,還專門給我開過追悼會。」
「竟有這種事?」肖彥梁驚訝地問道。
「我相信這是真的。」黃長羽低聲說道。說完抬起頭看著兩個人,「你們說,我是不是他媽的混蛋?放著好好的人不做,去給日本人當狗?」不知不覺間,他竟引用了田萬章的話。「每次我看見書房,就想起田萬章寧死不屈的樣子。你們說,人,作為一個人,想田萬章那樣的死法,這一輩子還有什麼可求的?就是那些在醫院的人,我堅信他們也死得無怨無悔。媽的,我黃長羽就是孬種了?打日本人進城,面子上好看一點,可我看見一個普普通通的日本兵都要點頭哈腰,這是哪門子的面子?」
說著說著黃長羽又一次有些激動了。「老子想通了,給日本人做事,根本沒有好果子吃。不就是個死嘛,可就是死,也不能再背上漢奸的名聲。小旭,彥梁,我黃長羽瞎了眼,對不住你們,讓你們也背著漢奸的名。」
黃長羽竟然自己親自說出「漢奸」而不再是「替日本人做事」,這讓肖彥梁明白眼前這個中年人是徹底醒悟了。
「局長,您說什麼連累不連累的?我和彥梁的命都是你救的,警察局上下百餘兄弟的命是您救的,」黃長羽的話音剛落,張旭就接著說道。
黃長羽擺擺手,打斷了張旭下面的話:「救?哼,說不定好多人在恨我救了他們當漢奸,也說不定好多老百姓在恨我救了那麼多漢奸。行了,別再說了,我是漢奸,我上對不起列祖列宗;下對不起生我養我的這一方水土。抗不了日,我躲總可以吧?反正我這身子骨日本人也知道不好,我明天就和老爺子回鄉下去。」
一旁的肖彥梁拄著枴杖站了起來。黃長羽的話聽在他耳朵裡,怎麼也不是個味。說是牢騷吧,他說得又都是實情;說是心裡話吧,他的神情又太激動了點。肖彥梁忽然想到黃長羽的一句話,便對會黃長羽說道:「局座,大介洋三是不會讓您回鄉下的,您可是他的一面旗幟。我記得您曾經說過,要找國民政府的人,向政府表明您『身在曹營心在漢』的態度。我和大哥回來商量了一下,覺得可行。反正,只要您一句話,咱們跟著做就是。」
黃長羽猛地抬起頭,「你們真這麼想?」他帶著略有些顫抖的聲音問道。
張旭、肖彥梁對看一眼,點點頭。肖彥梁小心翼翼地問道:「局座,你有線索了?」
黃長羽搖搖頭,說道:「哪有什麼線索。不過你說得也有些道理,大介洋三是不會輕易讓我走的。算了,走一步是一步吧。」
說到這,黃長羽停了下來,似乎在心裡做著什麼決心,過了會他又說道:「媽的,這事就這麼說定了。還有,這事你們都知道輕重的,也就咱們三個人商量就行了。另外,你們也時刻注意一下那邊的情況,最好能抓住一個好搭線。」
「明白,局座您放心,我和大哥都不是莽撞的人。」肖彥梁強壓住打開暗門叫出文川的衝動,向黃長羽保證道。
了結了一樁心事,黃長羽走的時候,已經不像來得時候那麼無精打采了。
吃過晚飯,高翠兒依舊提了根凳子到門口望風,而張旭、肖彥梁、文川則圍在桌旁分析著白天的事。
「我看黃長羽是真的後悔當漢奸了,我們爭取他的時機已經成熟了。」文川剔著牙,不緊不慢的說道。這些天,他在暗室把黃長羽和肖彥梁他們的談話聽得一清二楚,心裡也在分析黃長羽的話裡,真實的意圖。
肖彥梁活動了一下傷腿,問道:「文川哥,那你說什麼時候合適?本來我今天下午就想請你出來的。」
文川接過張旭遞過來的香煙,思索了一會,說道:「再等兩天,看看黃長羽是不是一時衝動才作出的這個決定。」
張旭劃燃火柴給肖彥梁、文川點上煙,望著慢慢燃盡的火苗,說道:「行,這事我來辦。我是一個粗人,以前我也分不清什麼是民族大義,可是彥梁兄弟、許子鄉等等慘事終於讓我明白了。黃局長是我的恩人,我也不忍心看著他當漢奸。」
「可是還有有多少人不明白?」文川點點頭,說道,「我問你們一個問題,什麼叫亡國奴?什麼叫民族大義?」
對呀,什麼叫亡國奴?什麼叫民族大義?張旭、肖彥梁你看我我看你,這看似簡單的問題,心裡竟然只有一點點模糊不定的答案!
「我不知道。」張旭搖搖頭,艱難地說道:「我只知道當了亡國奴,就是被人像狗一樣隨便欺負,卻不能有稍稍的反抗!我是漢人,岳飛、文天祥的書聽得多,我想他們英勇抗擊侵略者的氣節,就是民族大義吧。彥梁,你說呢?」
「我和你想得一樣。首都淪陷的時候,我才知道什麼叫『殺人如麻』,那些日本人高興了殺人,不高興了也殺人。你們看黃長羽說過的話,他好歹也是哥官,可是看見一個普普通通的日本兵,都要恭敬得不得了,這就是亡國奴。這種日子那是人過的?文川哥,我說得對不對?」肖彥梁問道。
「差不多吧。」文川掐滅了煙頭,說道,「我也不是特別明白。只是我們都對日本人恨透了,為什麼,除了自身的深仇大恨,還有我們腳下這片土地,這片生我們養我們的一方水土!每一個有血性、有志氣的人,都不會聽任侵略者在我們自己的土地上橫行霸道。
我中華民族上下繁衍幾千年,秦皇漢武是何等威風,這中間又有多少多少英雄豪傑!先總理說過『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可誰想到,好容易趕走了滿清,日本人又來了。我們中華民族可真是多災多難。但是,」
說到這裡,文川不由得提高了聲音,「我們中華民族也從來不缺熱血漢子。從喜峰口到徐州,從上海到南京,日本人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我們的軍隊雖然武器落後,但是我們殺敵報國的意志卻是最強大的,一寸山河一寸血,只要我們貫徹了委員長『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的政策,在國際友人的支援下,我們一定能把日本人趕出去,一定能建立一個強大的國家。」
建立一個強大的國家?這個目標能實現嗎?肖彥梁有些眩暈。從記事開始,腦子裡只有那些外國人欺負中國人的記憶,什麼時候才能建立一個不被欺負的強大中國?
正想著,屋外望風的高翠兒忽然大聲問道:
「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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