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忙腳亂地把文川藏進暗室,張旭走出了房間。高翠兒正在大門口往這邊張望。看見張旭出來,這才小心地把門打開。
進來的是德貴。雖然高翠兒已經聽出是德貴,但是按肖彥梁的要求,還是等張旭出來才把門打開。
「怎麼了?」張旭看見德貴是喘著粗氣進來的,心裡一驚,急忙問道。
「雷……浩,雷浩在收拾東西,還背著人寫信,我估摸著他好像要準備走。」德貴說完,接過高翠兒遞過來的一碗水,喝下去,抹了一下嘴,接著說:「我一看不好,就趕緊過來了。大哥,怎麼辦?」
「走,裡屋商量去。」張旭一聽,拉上德貴走了進去。
聽德貴說完,肖彥梁想都沒想,立刻要德貴帶張旭到雷浩那裡去。晚上城門已關,雷浩是暫時不會走的,就趁這個機會,把他拉過來。
事情緊急,兩個人出門推上自行車就往便衣隊騎去。
便衣隊裡燈火通明,由於大部分人員都沒有成家,所以這裡的晚上就成了大伙下棋、賭博等活動的理想場所了。坐在床上望著那些熟悉的桌子、椅子、櫃子和高低床,雷浩心裡倒升起了一股子難以割捨的感情。從前當警察的時候住這裡,日本人來了,本以為必死無疑的他,卻又被張旭給救下,結果還是繼續當了警察,還是繼續住在這裡。自己真的和警察有緣嗎?雷浩苦笑著搖搖頭。
「浩哥,來,點上。」身邊傳來一個聲音,隨著話音,一根香煙也遞在雷浩眼前。接過香煙,雷浩這才轉身看見原來是一個叫樓小平的年輕人。
「怎麼,浩哥,不玩玩?」樓小平朝那邊圍了一大群人的地方指了指,問道。
「今天心煩得很,沒興趣。」雷浩狠狠地熄了一大口煙,跟著就濃濃的煙吐在已經很烏煙瘴氣的屋子裡。
「哦。對了浩哥,怎麼這麼久沒看見王樹心他們?」樓小平很隨意地問道。
「我怎麼知道?這年頭,可能被皇軍嚇著了,開小差跑了。」雷浩漫不經心地回答道。回答完了才想起王樹心似乎不是那種開小差的人,要說開小差,像陳長生那麼老實的人倒是有可能。可是這小子到哪裡去了呢。
「浩哥,你說大鬧醫院的是些什麼人?」正在想的時候,樓小平忽然湊近雷浩小聲問道。
「啊?什麼?他媽的,我怎麼會知道?你知道?」雷浩一驚,順口反問道。問完他斜眼看了樓小平一眼,心裡有些詫異。
自從那件事發生以後,整個便衣隊都是緘口不言,樓小平和自己並不是很熟悉,怎麼想起和自己說這些話?
「我……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想他們都是好漢。」樓小平似乎有些受不了雷浩的反問,略帶遲疑地回答道。
雷浩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踩滅了,然後拍拍樓小平的肩,說道:「你還年輕,有些事不要太愛刨根問底。」說完,也不管樓小平的表情,雙手擱在腦後躺了下去。
耳邊傳來喝五吆六的推牌九的聲音,這聲音是那麼地刺耳,雷浩翻了個身,這個時候,他心裡極度鄙視那些正在賭博的人--雖然都是在一起相處的兄弟。
他怎麼都不能明白這些人怎麼會對生活,對欺壓自己的日本人那麼麻木。上次德貴老婆出殯,肖彥梁的話讓他深深地感到這個隊長不簡單,對他替德貴報仇殺了張富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出於對他的信任,那天晚上他十分衝動地告訴了肖彥梁他的打算。
「是中國人。」肖彥梁那天晚上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再次出現在雷浩的腦海裡。想到這四個字,雷浩覺得自己的血似乎流得快了許多。
「咦?耗(浩)子今天怎麼這麼老實?」聽到後面有人說自己,雷浩一下翻身坐了起來。一看,原來張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了窗前。
「隊長來了。」還在推牌九得人群中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句,頓時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直起身望向這邊。
「嘿嘿……」雷浩有些受不了這突然來臨的安靜,他站起來自嘲似的乾笑兩下,想起了什麼,趕緊從身上掏出香煙給張旭點上。
「心煩,累得很,休息一下。」甩滅了火柴,雷浩這才開口說道。
「你小子也有心煩的時候?」張旭吸了口煙,笑著對雷浩說道。說完他又對那群還在注視他的隊員說道:「看我幹嗎?誰贏了?」
「隊長,」人群中葉克明擠了出來,「你也來玩兩手?」
「呸,是不是有看上我這只肥羊了?」張旭罵了一聲,伸手拉上雷浩:「耗(浩)子,大哥信任你,你替我玩幾把,輸了算我的,贏了分你一半。」
「這可不行,隊長,你不知道,我最近運氣很差。」忽然被張旭拉住,還要替他上場,雷浩嚇了一跳,趕緊推辭說。
「可不是,隊長,耗(浩)子可是沒騙你,要不你……嘿嘿,可不要怪他。」葉克明笑嘻嘻的說道。
張旭沒說話,拉著雷浩徑直走到桌旁,硬把雷浩按在凳子上,然後抬起頭對葉克明說道:「他媽的,聽過沒聽過『否極泰來』這句話沒有?我還不信這個邪了,」
既然張旭堅持,其他人也不再反駁,屋子裡再次響起了「辟里啪啦」的推牌聲音。說來也怪,雷浩的手氣竟出奇的好,沒過多久,面前就堆起了不少大洋。
「啪!」張旭一拍桌子,衝著葉克明說道:「怎麼樣,雷子的?」
「厲害,厲害!隊長,咱服了。」已經輸了不少的葉克明衝著張旭豎起了大拇指。
「行了,我看今天就到這吧。你、你,你們兩個人把這錢拿過去買些酒菜回來,嘿嘿,老子請客,小明出錢!」張旭指了指兩個隊員,命令道。
聽張旭這麼一說,屋裡的人哄然叫好,那兩個被點中的人,更是拿上錢,飛一般德跑了出去,其中一個還差點摔倒,於是又引來一片哄笑聲。
笑聲中張旭偷偷觀察著雷浩。雷浩也在隨著人群一起哄笑著,但是他跟著笑一陣子就再也笑不出來的表情,依舊被張旭一一看在眼裡。
酒菜買回來了,張旭提著兩瓶酒,拿起一包花生米,衝著雷浩喊道:「耗(浩)子,你說你今天心煩,走,陪隊長我去喝兩杯。」
張旭德邀請讓雷浩有些猶豫。確如德貴看到和推測的,他已經把給肖彥梁的留言書寫好了,可又怕落入別人手裡,寫好後又把它給燒了。他打算明天走的,今晚上實在不願意喝酒,怕自己酒後話多,說漏了什麼。
一旁的德貴見雷浩有些遲疑,上前拉上雷浩,喊道:「走呀!」雷浩想了想,最終還是邁步跟在張旭身後出去了。
進了辦公室,德貴把門關上,提了根凳子守在門邊上。雷浩看德貴的架勢是既不準備喝酒,也不準備離開,倒是有些望風的味道,心裡頓時忐忑不安起來。
「來,坐下。」張旭招呼著雷浩,他用牙把酒瓶蓋子咬開,遞給雷浩,再咬開另外一瓶,舉起來對雷浩說道:「先喝一口。」說完自己先喝了下去。
雷浩勉強喝了一口,辛辣德酒味立刻讓他的喉嚨火一般地燒了起來。
「我來的時候,肖隊長問我你怎麼樣了,」張旭捏起一顆花生米放在嘴裡一邊細細嚼著,一邊對雷浩說道。「他這一問,我才發現打肖隊長負傷,你這個小隊長還沒去看過他,什麼事這麼忙?」
「啊?不,……」雷浩不知該怎麼說。他心裡明白了。自從上次對肖彥梁說了自己想走,那麼眼前坐著的張旭豈有不知道的道理?他現在有些後悔當初的衝動了。
「雷浩,」出乎雷浩的意料,張旭竟然沒有叫他的綽號,而是喊的全名。「當初眼看你就要被日本人活埋,是我把你救出來的吧?這些天我怎麼看你,都覺得你變了很多,你知不知道?你變得沉默寡言了。我的年齡比你大,日本人來以前,你就一直跟著我,在你面前當個大哥沒問題吧?有什麼心事,還不能對大哥說?」
張旭的話似乎觸動了雷浩的心事,他的眼圈頓時有些紅了。「大哥,我不是不去看肖隊長,我是怕去見他。」
「怕?怎麼回事?」張旭奇怪地問道。
雷浩抓起酒瓶,仰頭灌了幾口酒下去,酒精的作用下,他的臉很快紅了起來。「肖隊長負傷的第二天,我在街上抓到了一個偷東西的小孩子,大約只有十來歲吧。我看他餓得皮包骨他的,就買了兩個饅頭,把他帶到一個僻靜的地方。誰想他接過饅頭,也不說話,三口兩口吃完,一抹嘴巴,就衝我喊了一句話。大哥,你知道他喊的什麼話嗎?」
張旭搖搖頭,想了想,問道:「他對你說『謝謝』了?是不是他的聲音讓你想起你被日本人打死的弟弟了?」
「不……是!」雷浩吃力地否認道。他再次仰頭喝了幾口酒,才說道:「他叫我『漢奸!』聽清楚了嗎?大哥,他叫我『漢奸!』」雷浩的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張旭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示意門口因為憤怒而站起來的德貴坐下,然後自己陪著雷浩仰頭喝了幾口酒。
「大哥,我當時也沒發火,我也發不出火。」雷浩繼續說道,「我就問他:『你怎麼這麼喊我?』他說:『你這身打扮,身上又帶了槍,一定是幫日本人做事的。幫日本人做事的中國人就是「漢奸」!這是我聽大人們說的。』我又問他:『你不怕我?』那孩子想了想,竟說道:『我幹嗎要怕你?大不了你把我殺了。』我心裡越發吃驚了,就問他:『你什麼地方人?』大概是見我沒生氣,那孩子驚異了一下,才告訴我說他是蚌埠那邊一個村子的人。村子裡大概有七八十戶七百多人。
因為打仗,村子裡的人已經陸陸續續走了不少。幾個月前,有兩個日本兵到村子裡來,被村民打死一個,打傷逃跑一個--大哥,我估摸著這倆日本兵十有**是去找女人的,他媽的,我還沒見過這麼喜歡幹這禽獸事情的軍隊--打死就打死,村裡的人原本以為本來他們站理,日本人也不會把他們怎麼樣。
到了第二天中午,大隊的日本兵就把村子包圍了。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把還在村裡的老老少少三百多口集中在了一間屋子,然後,然後,那些滅絕人性的日本兵,竟然用可以噴火的武器(火焰噴射器--作者注)把幾百人活活燒死。那個孩子那天和幾個夥伴在外面玩才逃過了這一劫。
家沒了,親人沒了,幾個孩子跟著逃難的人一路往這邊走,直到遇到我。大哥,你不知道,那孩子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裡除了仇恨,就再也沒有其他東西了。我這邊聽了倒是鼻子直髮酸,好容易忍住沒有哭出來。
我也不能幫那孩子做什麼,就給他買了二十個饅頭。回來後我就一直在想這事。大哥,打日本人進城,就開始搜捕國民政府的軍隊,就開始亂殺人;許子鄉那裡,不過就是救了幾個傷員,日本人救把他們全殺了;那個孩子的村子,還站理,日本人還是把他們全殺了。這樣的軍隊是什麼變的?我就是死,我也不給他們做事了。大哥,我不瞞你,包圍醫院那天晚上,我給肖隊長說了我要走的。那時我還有些猶豫,我……我捨不得∼你們。」雷浩說到這裡,把手放在臉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來,兄弟,喝一口。」張旭心情沉重得也不知道怎麼勸,現在還不知道雷浩心裡到底在想什麼,只好握著酒瓶輕輕碰了一下雷浩,
雷浩抬起頭,舉起瓶子和張旭一碰,酒瓶發出清脆得響聲。
「砰!」雷浩仰頭喝了幾口,然後把酒瓶重重地放在桌上,發出很大的聲音。雷浩站起身來,一把把衣服扯開,斬釘截鐵地對張旭說:
「大哥,我現在是鐵了心要走了,這不要良心,行屍走肉的日子我再也不過了!」
「坐下,坐下說,聲音小點,讓其他人聽到了可不好。」見雷浩酒勁上來了,張旭連忙跟著站起來,走到雷浩身邊,把他按在椅子上。同時掃了一眼守在門邊的德貴。見德貴點頭表示一切尚好的時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這麼些天,不是我不去看肖隊長,而是我不敢去!」張旭的警告讓雷浩的聲音小了許多。「我怕我一看到他,就忍不住告訴他我要走。這會讓肖隊長很難辦的。大哥,本來我是想自己個悄悄走的,誰也不打招呼。今天你既然問了,我也全部告訴你了,要怎麼樣,你看著辦吧。」說完,雷浩把手臂抱在胸前,眼睛直愣愣地看著張旭。
「瞧你那出息樣!」張旭直視著雷浩的眼睛,忽然笑了笑。掏出香煙給了雷浩一支。「你是我救過的人,我好像沒道理再把你殺掉吧?人各有志,你要走,我和肖隊長一樣,都也不攔你,可是你要到什麼地方去,想幹什麼?這個給我說說總可以吧?」
「我要去找打日本人的隊伍!」雷浩想都沒想,脫口而出。「我不管他是『共產』黨武裝也好,國民政府的部隊也罷,就是那些土匪,只要他打日本人,我救參加。日本人和我不共戴天,我這一百多斤好歹不能白活了。大哥,難道你還想繼續替日本人干?」
張旭沒有回答,他站起來,來回走著,大口瞅著煙。「雷浩不錯,是鐵了心要和日本人干了。」張旭心裡這樣想著。主意一定,他把煙頭扔了,用腳把火碾滅了,轉過身,盯著雷浩,壓低了聲音,問他:「想不想知道襲擊醫院的是誰?」
見張旭問出這樣的問題,雷浩瞪著已經有些醉意的眼睛看了張旭一眼,說道:「肖隊長已經說了,襲擊醫院的人,我們認不認識都不重要,只要我們記住他們都是中國人就行了。」說完才忽然領悟到張旭這問話的意思,清醒了一些,帶著驚訝的神情問道:「大哥,你剛才問我什麼?難道你知道那天襲擊醫院的人是誰?」
張旭沒有想到肖彥梁和雷浩會有這麼一次對話,更沒有想到肖彥梁會以「中國人」這個大的概念來回答雷浩的問題。
中國人!剎那間張旭心裡也是一動,大半年了,面對日本人的侵略,從目送**上戰場,到躲避日本軍隊進城,再到日本人對老百姓的屠殺和自己打擊日本人,一時間竟然也是千頭萬緒,久久說不出話來。
「大哥,」見張旭發楞,雷浩喊了一聲。
「哦。」張旭從神遊中回到了現實。他苦澀地笑了笑,對雷浩說:「沒什麼,想起了一些事情罷了。你肖隊長說得沒錯,只要我們記得那些和日本人血戰到底,永不屈服的是中國人,就是對他們的最大尊重。」說著說著,張旭忽然不想告訴雷浩關於王樹心他們的事了。因為在他的內心深處,本來就不願意再提到這四個好兄弟,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自己,怕自己在衝動之下做出什麼蠢事。
張旭其實並不是那樣的人,他已經過了衝動的年齡。可是大半年來,面對日本人的侵略,面對大批中國人被屠殺,他還要隨時裝出一個笑臉,他的情緒已經被壓抑得太久了。
「大哥,你別瞞我了,你知道在醫院的是誰。」方纔的對話,雷浩有些清醒。憑直覺,他已經可以肯定張旭知道那些人是誰。
「是的,我知道。」張旭低著頭想了想,緩緩說道:「我想,雖然我們只要知道事中國人就行了,不過能知道烈士的姓名那就更好了是不是?」
「嗯。」雷浩點點頭,「等日本人被趕走了,我們也能給他們倒杯酒。」
「是王樹心、陳長生、劉西、李志四個人。」張旭帶著惋惜和佩服的語氣說道。
「啊?是他們?」雷浩驚訝得張大了嘴,此時,他的酒已經完全醒了。「怪不得這麼久沒見到他們,我還以為他們和我一樣跑了,想不到竟然是這樣子。」
「不錯,他們用他們的鮮血和生命洗刷了他們曾經的漢奸身份,用實際行動表明了他們還是中國人,沒有辜負生養他們的這片土地。」張旭想都沒想就說出了這些,甚至於在他說完,他都有些奇怪自己怎麼能這麼簡單地說出這些大道理,也許是平時聽肖彥梁、文川他們說得太多的緣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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