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已西沉,餘暉斜斜地打在制司衙門那桿高聳的大旗之上,透過稀疏的樹影映出一根根的光柱。汪立信從半夢半醒之中張開眼,傴僂著扶住靠椅站起身,突然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院中只有一個老卒在服侍,聞聲急忙端來一個木盆。
汪立信卻早已經掏出袖中的錦帕擦乾了嘴邊,擺擺手推開老卒的攙扶,迅速將帕子包起塞於袖籠中。老卒眼尖只一撇就發現了那上面斑斑的血跡,暗歎了一口氣,含著淚默不作聲地將木盆端到一邊。
從昨晚到現在,汪立信不過略合了合眼,若不是身老體弱,他真想親自去城頭一觀。四面城門的喊殺聲,隔得這麼遠都隱約可聞,無須多說也能知道戰事有多激烈。雖然並不擔心韃子會立刻破門,可心中說什麼也無法平靜。
「還是修為差了些啊。」想想與自己幾乎同年的前相公江萬里,葉夢鼎等輩,都是幾年前就請祠觀使退出了仕途,只有自己七十多歲了還在四處奔波,是不服老么,汪立信自嘲地搖搖頭。
那還是淳佑六年,自己四十五歲登第之時,先先帝理宗的讚賞之語「此乃帥才也」彷彿就在耳邊。為了這傾天的國難,為了這知遇之恩,捨了這把老骨頭又如何。汪立信的面上顯現出一絲不自然的潮紅,低垂的雙手也微微顫動著。
「父親」汪麟腳步匆匆地從門外走進來,剛喊了一句就被老人的神態驚到了。汪立信轉過頭,淡淡地打量著自己的長子,同樣一晚上沒睡,眼中已經充滿了血絲,身上風灰塵僕僕得如同出了遠門回來。
「你從城門處來,說說,情形如何?」汪立信擺擺手示意他先坐下,自己也坐回到靠椅中,只是站了一會兒,竟然就有些眩暈之感。
汪麟將得到的消息細細述說了一遍,城內五門之中,除了袁洪固守的北門,其餘各面都有戰事。猶其以金明的南門和劉禹,劉師勇把守的龍光門,西門為甚。
劉禹的西門被韃子四個萬人隊輪番上陣攻打,幾度被登城,全賴將士用命,方才力保城牆不失,城頭內外,密密麻麻的全是屍體。聽到汪麟的話,汪立信陡然一驚,待說到劉禹無恙之後,才舒了一口氣。
「圍三闕一,韃子打得好算盤,北門之外,想必伏有韃子騎兵,等著我軍自投羅網吧。」汪立信擔心的是劉禹為流矢所傷,城頭之上刀槍無眼,一旦有個好歹,那便得不償失了。
劉禹是不能出事的,汪立信深深知道,此城能否最後守住,劉禹那些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物資才是關鍵所在。汪立信心中並非沒有疑問,然而劉禹沒有明說,他也就不問,大敵當前,這些都末枝。
因此,汪立信為他擔下了那些責任,同時嚴厲地封鎖了相關的猜測。他不是迂腐之輩,大宋已經搖搖欲墜,誰能保得住這塊江山,誰就是汪立信心目中的神!
「這份戰報,是否立時播發?」汪麟將手上的紙張遞過去,上面記錄了目前為止各門守軍的傷亡情況,由於人數太多,只有一個大概的數字,具體的人名還沒有統計出來。
「明日再發吧,就說戰事未靖,具體戰果還未出來。」汪立信掃了一眼,便遞還與汪麟,這一播出,又不知道多少個家庭要難以安睡了。能多拖上一晚也是好的,那便多了一晚的希望。
西門的情形卻沒有汪麟說的那般可怕,城頭上雖然是伏屍纍纍,但大多數都是韃子扔下的。敵軍的確是多次登上了城頭,可劉禹卻早有準備,他根本沒有帶人去與敵軍肉搏,而是直接將女牆讓出,只是簡單地堵住了馬道的兩端,直立於城頭上的敵軍就如活靶子一般。
馬道兩頭最外面的敵台,加上城牆下的的街道,三面的弓弩,床弩射出的箭矢潑水一般地飛向擠作一團的敵軍,那些拿著刀舉著盾的敵軍根本不及反應,每個人身上就插上了好幾支箭支。
到了夕陽將落之時,隨著金鼓響起,韃子終於停止了輪攻,丟下密密的屍體撤回了城外。劉禹不敢怠慢,反覆用望遠鏡觀察了很久,然後聯繫上李十一的觀察哨,又多等了半個時辰,才確定韃子真的退了。
將這個消息用大喇叭通報守軍的時候,所有的將士都鬆了一口氣,逕直坐到了地上,沒有人歡呼,只有深深的疲累。要知道今天一天,從剛濛濛亮開始,到即將入夜,韃子不惜命地攻了整整六個多時辰。
火攻滅掉兩個千人隊之後,韃子馬上出動了四個萬人隊輪流前來,總共發動了十多輪攻擊,爭先恐後前仆後繼,生生把西門儲備的火油耗光了。好在箭矢充足,才使得敵人傷亡慘重,不支而退。
此刻,城內外的清理全交給了徵調來的民夫,他們最主要的工作除了清理屍體,再有就是回收箭支。除了自己守軍射出的,還有許多是韃子射進城中的,這些箭支都是可以回收加以利用的軍資。
劉禹提著喇叭正想轉身,就看到一旁的小蘿莉已經抱著大弓靠在牆角上睡著了,看著她佈滿灰塵的臉龐上微微眨動的睫毛,還有幾不可聞的呼吸。劉禹頓時生出一股憐意,輕輕拿過大弓,將自己的官袍脫下蓋在了她身上。
可是他自己卻不能馬上去休息,太多的事情等著他安排了,四月裡晝夜溫差大,特別是靠近大江邊,這麼睡很容易生病。劉禹命胡三省組織人手去禁軍營地裡拿來草蓆被子等物,同時下令必須先進食然後才能睡覺。
還有守軍損失的補充,今天儘管給予敵人很大的殺傷,但他自己也沒了好幾百人手。補充的順序是先從袁洪的鄉兵調人,然後用徵集的義勇補充鄉兵,好在守城不像野戰,對軍士的要求沒那麼高。
好不容易將事情安排下去,劉禹站在空蕩蕩的城樓上,望著滿天的繁星,腦子裡就像是充滿了漿糊了一般,眼皮漸漸地開始發沉。他靠到小蘿莉那處的牆邊,在耳邊隱隱傳來平恨生的說書聲中,慢慢地歪頭睡去。
「高寵一連挑了十一輛。到得第十二輛,高寵又是一槍,誰知坐下那匹馬力盡筋疲,口吐鮮血,蹲將下來,把高寵掀翻在地,早被「鐵滑車」碾得稀扁了。後人有詩吊之曰:為國捐軀赴戰場,丹心可並日爭光。華車末破身先喪,可惜將軍馬不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