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近江岸的韃子營地中央,伯顏的中軍大帳十分顯眼,那是一個足有城堡大小的蒙古包。帳前大旆上的黃金狼頭雕刻得活靈活現,正是他所屬的蒙古八鄰部的部落標誌。
此刻,在大帳內,跪著七八個漢軍打扮的將領,參知政事董文炳也低著頭站在一旁。在他周圍,則立著四五個漢軍萬戶,分別是史格,賈文備,何瑋,張榮實,解汝楫等人,卻是一個蒙古或是色目人都沒有。
「諸位請起吧,何罪之有,某看今日,大伙都有功才是。」伯顏長笑著走下來,將跪伏於地的漢軍千戶一一扶起,還細心地撫慰了一番,帳中諸人原本心下忐忑不安的都放鬆了下來。
這幾個漢軍千戶都是今天攻城中隊伍損失巨大而自己卻活著回來了,雖然料到伯顏不會盡皆誅殺,但如此輕輕放過還溫言以對,卻出乎了帳中所有人的意料。董文炳也疑惑地抬起頭,伯顏仍是臉帶微笑看了他一眼。
「不瞞諸位,今日之戰,要說有過,本帥才是難辭其咎。敵人器械犀利,城高池深,全靠各位死戰,都無需自責。待他日戰火齊備,某看破城也只在覆手之間。」伯顏的話聽在董文炳的耳中卻別有意味,只是面上卻不顯,仍是恭敬地聽著。
角落裡的呂文煥盡量地想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是伯顏的視線掃過他的時候,呂文煥仍舊感到在自己這裡停了一刻。無奈的他只得擠出一個笑容回應,只覺得伯顏貌似和煦的表情充滿了諷刺。
由於差不多是一觸即潰,呂文煥的損失並不算大,這帳中每個千戶都損失過半,還有些人幾乎是僅以身免。呂文煥的心有些虛,生怕大帥最後會拿他作伐,見伯顏不再注意到自己,趕緊朝邊上挪了幾步,將身形隱入燭影之中。
一番勸慰之後,伯顏將眾人送出帳外,臨上馬前,董文炳回頭看了一眼,伯顏仍在含笑頻頻點頭,便息下了轉身回去的念頭。呂文煥帶著一干人等匆匆行了個禮,幾乎是逃也似地迅速上馬而去。
「大帥,今夜還要發炮嗎?」布伯其實在帳外已經等了很久了,見漢人軍將們被送走,走上前來小心翼翼地問道。今天回回炮對攻城的支持不大,伯顏的不滿幾乎就寫在臉上。
「不必了,囑咐那些工匠多加準備,隨時聽候命令,你也辛苦了,下去歇息吧。」伯顏看著遠處那座城池的黑影,頭也不回地說道。布伯聽在耳中,只覺得語氣甚是平淡,分不出喜怒。他應了一聲,行了一個掬禮,轉身向自己的營賬走去。
夜色如水,江風把大旆上的旗幟吹得獵獵作響,伯顏的心中的確是有些失望,也並不完全是因為沒有攻下城池。他是知兵之人,深知像這種大城一蹴而就的可能性很小,但今日的攻擊,卻是因為沒有計劃好,才導致損失了這麼多人,這讓伯顏有些懊惱。
下一步要怎麼做,他還沒有完全想好,只不過,絕不能像今天這樣了,一定要從始至終給予壓制才行,宋人的弓弩太犀利,這讓居高臨下的守軍非常佔便宜。況且,強攻不行,也還有很多別的辦法。
一萬兩萬人的損失,伯顏還受得起,更別說那些都是漢人,因此,今天他並沒有責怪那些軍將,殺一儆百這種事,做一次就夠了。今後的攻城戰還得指望這些人出力,實是不好逼迫過甚。
哪怕身為一個蒙古人,他也不得不佩服這些漢人的戰力,很多次,他都親眼看到這些人前仆後繼,踏著同伴的屍體在矢石如雨的打擊下,頑強地將旗幟插上了城頭。這樣的一個國家,若是僅僅依靠蒙古人,是遠遠無法征服的。
伯顏感覺自己的思維已經越來越向那些漢人靠近了,什麼兵不厭詐,使功不如使過,假惺惺地收買人心,還有那些漢人所謂的兵法,都已經讓他用得爐火純青,倒底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伯顏困惑地搖搖頭,轉身走進自己的大帳內。
建康城西的龍光門後,幾個義勇抬著屍體朝城內臨時設置的化場走去,雜亂的衣著表示出這幾人都是新招驀不久的,他們已經來來回回搬了多趟,從最開始的噁心想要嘔吐到現在也沒什麼感覺了。
「虧得先前多吃了幾碗飯,不然等會叫某吃,也難嚥得下去。」一個中年模樣的義勇邊走邊嘀咕。義勇的給食雖然比不上守軍那般有菜有肉,卻也頗為充實,一日下來,吃飽是沒有問題的。
「可不是,韃子也真是拚命,不過一天功夫,死了這麼多人,這怕不下兩三千吧?」接話之人看著精瘦,抬著屍體卻顯得很輕鬆。
「這門外還有許多呢,某方才在城頭上瞧了一眼,我的娘,把那城壕填的滿滿當當,護城河上恐怕也不會少,這些人的模樣,看著年歲也不大,怎得就不怕死呢。」邊上之人抬著另一具屍體走過來,向這邊瞅了一眼說道。
「嗨,什麼韃子,我聽說韃子都是滿臉橫肉凶神惡煞的樣子,這些人一看就是北地的」中年義勇沒說完,只是搖搖頭,邊上那具屍體後面抬著腳的漢子驀地抬起眼,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精光,隨即低下頭沉默不語地慢慢走去。
在城中文吏登記的義勇名冊上,漢子的名稱喚作解二,太平州當塗縣黃池鎮人。但是在他心裡,自己卻有一個值得驕傲的名字,解呈貴。大元水軍萬戶解汝楫的親子,堂堂的實封漢軍百戶,他正是中年義勇口中的北地人。
解公子淪落至此卻有一大半出於他的自願,原本他帶著人喬裝潛入當塗縣以窺虛實的。誰知道宋人在此收拾潰兵之後,立刻就順江而下,縣內大部分百姓都隨之跟去。就此無功而返他實在有些不甘心,欲立奇功的念頭鬼使神差地讓他跟著百姓一路進了這建康城。
隨他一同入城的親信手下還有五人,如今都分別被招入了義勇中,雖然暫時還沒有得到什麼要害位置。可是既然來了,解二便存下了大志,定要做一番事業叫自己老子看看,庶子又如何,一樣流著他的血。
進入義勇之後,解二囑咐手下都收斂了鋒芒,連話都要盡量少說,以免露出破綻。每日裡,幾人都老老實實呆在原來的禁軍大營之中,在幾個教頭的指點下,做些簡單的操練,到戰事起時,便去做著搬搬抬抬的事情。
幾日下來,西門這邊的虛實已經盡在他心中,守兵數量,軍械裝備,乃至將領名號,士氣如何,都探了個**不離十。別看城門緊閉,真要想個法子出城,並不是辦不到的事,就說現在,城頭上的守軍除了寥寥無幾的數個哨兵,盡皆睡著了,可解二想的卻不僅僅如此。
將屍體抬至化場,敵人的自然是就地焚化了,守軍的卻要細細收斂,待家人前來作個告別。看著焚屍坑裡燃起的沖天火光,解二的臉上陰晴不定,四處飄散的難聞氣味好像根本沒放在他心上。
清理完城頭,義勇們回到營地之時,夜已經很深了,解二奇怪地發現,營地內人頭攢動,熱鬧不已。碰上混入另一隊義勇當中的自己手下,那人用眼色指了指營內一處被眾人包圍的所在,解二微不可查地點點頭,錯身向那邊走去。
這是一處張貼著告示的佈告欄,一位書吏模樣的人正在為圍在欄前的義勇講解著。解二是認得字的,於是便沒有理他,自顧朝著那張告示看過去,告示是以鄉兵總管袁洪的名義發出的,內容是將一部義勇編入鄉兵當中,並參與北門的防守。
解二見過袁洪幾面,也知道他帶著鄉兵正駐守北門,城外的大軍沒有攻打那座門,讓他有些著急。混入鄉兵中,在北門伺機而動?解二產生了一個想法,不過他並沒有馬上動作,而是細細思量了一番,才朝著另一頭走去。
營地另一頭也圍著不少人,那是一張長長的桌子,幾名書吏正在做著登記。並不是所有的義勇都想去當兵,很多人應徵義勇不過是想混口飯吃,有些原本還有想法的,在看到了城頭處的慘狀時,不免心裡也打鼓起來。
「王勾當,某想加入鄉兵,可否幫忙記上。」解二擠過人群,對著一個書吏說道,這人正是當時為他登記義勇的,平素也算有個點頭之交。
「你是解二吧,某記得是在火字營那邊,今日所征發的,俱是金字營的義勇,暫時輪不上你,且等著吧。」王書吏翻了翻冊子,對照著解二的營號看了看,抬頭回答他。
「好叫勾當知曉,小的自幼便有些氣力,如今正是用得著的時候,能否行個方便。」按照順序,他前面排著幾千人,何時才輪得上,解二不自覺地有了些急色。
「你這廝,卻也明白道理,奈何這是軍中,法紀在上,王某只能如此行事。不過若是有機會,某會記得你的,休要急,這戰事還有得打。」王書吏起身拍了拍解二的肩膀,語重心長地說道,難得有一個主動之人,這份心還是值得誇讚的。
莫名其妙變成了先進典型,解二有些哭笑不得,剛才說的話已經夠多了,再說多些,難保不會被有心人聽出他的極力隱藏的北地口音。解二只得裝出感謝狀,依依不捨地離開長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