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夏,伴著一場場的暴雨,暑氣一日濃過一日,好像一夜之間換了季,晝長夜短,雜花生樹,萬物蔥蘢,宮人們也都紛紛換上了輕薄夏裝。
疏影閣雖然毗鄰冷宮,這個季節卻正好,比其他宮殿舒服多了,臨著湖水,水上天然清風徐徐送涼,不用特意搖扇送人工風或者從冰窖去拿冰塊放在房間裡,初夏吁了口氣,對於主子這會兒的身子更合適。
在這兒住了半個多月,雲菀沁心情早就平和下來了,只是偶爾看一眼還沒顯形的肚子,仍有些如墮夢中,恍惚半天才能確鑿,這裡真是有了個小生命。
可笑自己成日捧著醫書研讀,進宮還是做近侍醫女的人,竟一直沒有發現身體的變化,到今天,已經差不多三個月了,算日子,恰好就是宮裡下旨來王府,召自己做近侍醫女前的那日晚上。
之前經期不是很穩,時早時遲,即便三爺督促著自己每日喝鹿茸調身子,卻還是不大順,所以小日子遲了一個多,她也沒多放心上,後來事兒一多,更是沒多考慮,甚至還在侍疾工作中跑進跑出,煙熏火燎,更是在賜刑的殿內差點兒被白綾絞死。
在這樣的情形下,這孩子卻不依不撓,仍是破土而出,穩穩紮下了根。
他的生命力頑強得很,那她也一定會好好保住他的性命,就如同三爺保她的命一樣。
絕不會再像前世那樣,服食壞身子的藥懵懵懂懂掉了胎,到流產那一刻,還不知道自己原來懷孕,以前,每次想到這件事,她心裡總會不舒坦,可如今每次想起,心裡的希望卻燃得更高,前世的失去反倒給今生加柴添火,讓她更篤定了一定要好好讓他平安落地,不能再次失去的決心。
更重要的是,這是他的孩子。她和腹中的這條小生命,要一塊兒等著他回來。
前世的帝王,今生也絕不會遜色。她信他,一定會折返鄴京,便是這時光長一點,她也能等。
因為前陣子心情起伏大,又經常奔波,有時小腹還會隱隱有些腹痛,害怕坐胎不穩,有什麼紕漏,這些日子,雲菀沁收拾了心情,一直在疏影閣的房間內好好將養著,連庭院都不出去。
太子見她總算沒吵鬧,倒也安心,這孩子雖然來得不大及時,卻總算是成了她的定心丸,成了她安心活下去的動力,只暫時讓初夏在疏影閣貼身照顧,每日派年公公親自來送起居的飯菜衣物,又秘密安排了幾名東宮影衛在疏影閣的外面守著。
本來怕初夏一個人不夠,太子說再派兩個親信宮女來,雲菀沁卻婉拒了,只說若非要多個伺候的人,便將齊懷恩叫過來。
太子知道齊懷恩是秦王原先在宮裡的貼身行走,雖遲疑了會兒,第二天年公公來送飯時,還是將人給順便送過來了。
齊懷恩見雲菀沁沒有被殉葬,先是大吃一驚,明白怎麼回事兒後,哭著跪下來磕了幾個頭,再也不離開一步,說是從此她在哪裡,自己就在哪裡,一定得要為三爺在京城裡守著雲菀沁,再得知她有了身孕,更是一驚,正要說話,初夏卻將他嘴一捂,搖了搖頭,示意這事兒目前不要到處說。
齊懷恩也不算笨,沒一會兒反應過來,太子馬上就要即位,給雲菀沁封個位份來保住她性命,若然現在就讓人知道她有了孕,誰都猜得出是秦王的子嗣,不是新皇帝的。這孩子的身份若是尷尬起來,恐怕就岌岌可危了。
想著,齊懷恩一噤聲,趕緊將話吞了下去,卻哭得更大聲,這不是叫自家三爺的兒子認別人當爹嗎,三爺太不值當了!什麼時候回來啊三爺!你老婆兒子都被人搶了啊!
雲菀沁見他哭得像個沒牙的娃娃,心情倒是被他哭得開懷了幾分,安慰了幾句,將他安排在外面,與初夏一塊兒貼身伺候,齊懷恩聽雲菀沁的話,不哭了,卻默默問道:「太子登基後,娘娘……果真便要封美人了?」
雲菀沁沉默,前日年公公來時,交代過一些細節,殿所都選好了,三品的美人,位階低,宮和殿都沒份兒住,若是住在宮殿,那就是住在配殿,與一宮之主的妃嬪同住,乾脆讓她另外單獨住宮裡的瑤台閣。
正合她的心意,瑤台閣離後宮遠,安靜清幽,犯不上跟東宮那些女人低頭不見抬頭見,她不過是借這皇宮的角落,暫時安身立命,保住孩子罷了。
齊懷恩話問得初夏猛使眼色,雲菀沁卻只淡道:「身份跟名利錢財一樣,只是身外之物,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是你們的王妃。」
心中卻到底有一絲觸動。
其實,自從年公公那日說太子不日要御極開始,她至今仍有些恍神。
太子夏侯世諄,果真要登基了?從蔣皇后去世、太子得保之後,她便知道,很多事或許跟前世的走向不大一樣了,可若是夏侯世諄真的登基,那麼又還有三爺的昭宗朝麼?
——那麼,後世的歷史豈不是亂了?
若寧熙帝之後的下一任新帝確實是太子夏侯世諄,這又是怎樣一個自己不知道的新朝?
那麼,若是三爺之後成為天下之主,多出來的太子夏侯世諄這一朝,又是如何處之?
來不及多想,日子流水滑過。
寧熙帝殯天,後宮煥然一新,已成另一格局。
先帝遺孀中,生育過子女的與受過先皇恩寵的搬離了原來的宮殿,進東北宮所的太妃殿、太嬪所,妙兒也是其中一員。
太子詔令好生供奉諸位先帝女眷,榮華富貴,頤養天年。
後宮清淨一片,盡數騰空,只留新帝妃嬪入駐。
東宮女眷們蠢蠢欲動,私下盤算著儲君御極後自己的位份。
京城中還未出嫁的官宦千金們也像熱鍋上的螞蟻,東宮的太子妃位置尚懸空,東宮現在的內眷只不過是幾名妾室,今年先帝喪期未滿,太子登基應該也不會考慮立後的事兒,可明年——那可就是京城名媛們摩拳擦掌的廝殺戰場了!
晴日風暖生麥氣,綠茵幽草勝花時,雖然秘居在疏影閣,足不出戶,雲菀沁幾人卻漸漸嗅到了外面的熱鬧氣息。
宮內開始操持新帝登基事務。
早在先帝爺出殯之後,御極一事就提上了議程,登基大典安排得行雲流水。
雖說歷朝歷代的皇帝在先帝喪期即位是很正常的,國不可一日無主,北邊又有蒙奴伺機而動,更需早日親政,免得外人覬覦,可太子此次這麼匆忙,朝上臣子不免多了幾分猜測——一來,太子恐怕多少是因為受了秦王前陣子夜闖宮闈的驚嚇,免得夜長夢多,早些即位,心裡踏實。二來,也能讓秦王早些死心,一門心思好好待在陝西郡封地,再不肖想京城的權位。
御極前夜,仲夏夜的知了在枝繁葉茂的林叢中嗡鳴,今夜湖上沒什麼風,屋子裡燥熱,初夏搖了大半夜的扇子,雲菀沁還是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白日,年公公搬了幾塊冰,吩咐初夏擱在水盆裡,放在屋子裡送涼氣,雲菀沁只怕涼氣太盛,染了風寒誤了孩子,吹了一笑會兒,寧願挨熱,叫齊懷恩搬走了,此刻,坐起來看了會兒書
,仍平定不下來心緒。
夜色更深,初夏拽著扇子,靠著春凳,瞇著了。
雲菀沁這些日子身子穩定了,腹中孩子很省心,似是知道眼下親爹不在身邊,不捨得給她添一點兒亂子,除了剛剛知道有孕時有些頭暈反胃的症狀,近來幾乎沒什麼不適了。
雲菀沁見初夏睡得酣暢,不想叫醒她,披了袍子,一個人走到門口。
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隔著珍珠簾,吹會兒夾雜庭院花香的夜間自來風,最清爽不過。
呼吸了幾口夜間空氣,隱約有壓得低低的鳴鼓聲飄來
雲菀沁踮腳遠眺,躍過疏影閣的矮牆,正北方融融火光未歇,那兒是明日即將舉行登基大殿的乾德宮。
先帝喪期新帝登基,韶樂禁止,只鳴鐘鼓,宮人們按照禮制,徹夜不休地綵排,禮部尚書等主持的官員應該也進了宮,提前做準備。
今夜,應該是太子夏侯世諄的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一日,這會兒應該在東宮試穿天子服飾與演習禮儀吧。
她手往下滑落,覆在已凸起的小腹上,情不自禁又走到前面一步,乾德宮的再往北,越過宮牆,跨越山水,便是他的封地。
雖然陝西郡離鄴京距離頗遙,但這會兒新帝登基的消息,那邊應該也收到了。
「小元宵,那兒就是爹爹在的地方。」她抬起手臂,指了指北方。
身上多了個甜蜜的累贅,已經是分不開的一體,這些日子,她也不知道怎麼叫他,後來胎動了,雖然不是很明顯,她卻覺得像是有個圓乎乎的湯圓丸子在身體裡滾來滾去,也就將這個名字不管不顧地扣上去了。
第一次喊出的時候,不僅僅是初夏和齊懷恩笑了起來,小元宵翻身的動作也大了很多,好像很不滿意這麼隨便的名字。
此刻,腹中胎兒猛的一動。
雖已經有了胎動,卻還從像今天這樣反應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在望北,所以胎兒也跟著有了心靈感應,有些激動起來。
她纖唇翹起:「你也想多看看是不是?」繡靴一抬,乾脆踩在門檻上,站得更高一些。
她很小心,扶著旁邊的門柱,剛踩上去時,身子因為慣性晃了一下。
「小心。」珍珠簾外,一道身影在天井外倏然起身,悶聲一喊。
她一驚:「誰!」打起簾子,只見得那道身影見自己沒事,退了幾步。
綠樹蔭濃的夜色下,男子喪服還沒除去,一身白色袍子。
明天就要登基成為天下之主的人,今天本來應該在熱鬧非凡的東宮,在眾人的簇擁中受盡奉承讚美。此刻,他卻蹲在疏影閣,一人背對月色,神情寂寥,還有些緊張。
她拉下簾子,轉過頭:「初夏——」卻聽天井中的男子阻止:「沁兒,你緊張嗎?」
他多久沒這麼叫她了?曾幾何時,她也曾與他嬉笑怒罵,侃侃往來。
她步子一駐,緊張?簾外人登基後,她也會遷殿冊為美人。
一開始還有些抗拒,可得知有了腹中塊肉,早就平靜了。
美人這位份,不過是她保住自己和孩子等那人回來的一份工作,就跟宮中的姑姑們一樣。
有什麼好緊張?
她輕聲回應:「尚可。夜深了,太子回吧。」
聽他口氣有些虛弱:「……孤卻很緊張。」
珍珠簾後,雲菀沁睫一閃:「太子忙了這麼久,做了這麼多,不就是為了明天嗎,高興還來不及,怎麼還會緊張。」
語氣裡的距離,讓外面的人喉結一動,竟然有些頹喪:「你當孤真的想當皇帝嗎,比起當皇帝,孤寧願辦個戲班子,每日撫琴作曲,看戲奏樂。」
簡直是**裸的炫耀,就像是土財主對著快餓死的人說我根本不想有錢一樣。雲菀沁秀眉一顰:「誰叫太子運氣好呢?生下來沒多久就成了儲君,這種天生的資本已經是了不起,那些後天再有能耐的人都難得趕上。」
「你說的沒錯,」他對她話裡的譏諷毫不在意,反倒還挑唇莫名一笑,「正是因為孤生下來就是儲君,新帝的位置,才不得不由孤坐,若是其他人坐,就代表這天下大禍臨頭,大亂將起。」
雲菀沁安靜聆聽,只聽他聲音繼續:「身為儲君,不一定能力最強,對社稷蒼生的責任感,卻一定得最盛,所以,就算再不願意,孤也只能強下去,孤實在不願今後被父皇和祖宗們罵。這儲君的位置,押得孤不得不順著步驟往前走……有時,孤寧可自己只是個普通皇子,就跟老三一樣。」說著,簾外的身影深吸一口氣,靠著粉牆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雙臂一展,枕著後腦勺,坐了下來,「你別笑話,孤之前看見老三返朝,笑話過他幾百遍,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想著進宮摻乎進政事……要是孤,就待在北城王府,多逍遙快活。他有孤求而不得的生活環境,還能在宮外自由選擇自己想要的人,孤羨慕他。」
她聽得怔怔然,還真是有人漏夜趕考場,有人辭官歸故里。
三爺那種環境竟也還有人羨慕……他是拼了命地想往外面沖,太子卻是想要衝出去又被身份所制。
俄頃,她站起身,帶起了珍珠簾的刷刷作響。
「你要休息了嗎。」天井中人慌忙開口,像看見玩伴要回家,自己卻還未盡興的孩子。
「嗯,太子回去吧,明兒還有大典。」她語氣不帶任何感情。
「沁兒!」簾子外的人似是下定了十足的決心,「今後,孤還能這樣與你秉燭,哦不,秉月夜談嗎?」語氣輕微的晃著,似是真的對即將掌管江山十分不安。
不求別的,只求能與她再像昔日關係一樣,插科打諢,嬉笑怒罵。
他想要一個知他心意的人。就算這個人,心裡只有另外的男人,腹中孩子不到半年就要出生。
她微微轉頸,似是猜到她的心意:「這些日子,太子將我母子照顧得很好,今後想必也會一樣,多謝太子的恩情。不過,今日是我最後一次稱呼太子,明日開始,太子是一國之主,日理萬機,切勿再耗光陰來個閒人的住所,後宮佳麗無數,個個心繫新帝,太子也遲早能找到解語花,何必找個心不在焉的人陪著說話?今夜這個樣子,不成規矩,今後若被人看到,新帝沒事,我卻要擔責。請太子體諒。」
這一道城牆,必定要一開始就豎起來。
簾子外的人影半天沒動,許久以後,才起身:「那孤再不叨擾你。」
今天來,除了登基前的緊張需要人傾訴,也抱著私心,等她一句話。
若她鬆動,願意接受他,比起登基,更會讓他欣喜若狂。
可眼下這一番回答,卻讓他有些自嘲,自己簡直是白日做夢。
透過珍珠簾,雲菀沁看見他清瘦身形轉過去,一步步走出疏影閣,跟門口的年公公一塊兒離開。
也許,這就是為什麼初始對他印象不錯,後來與他一塊兒抵抗皇后,時至如今也都
並不討厭他的原因。
他有著這個年代的男子少有的一種品質,尤其在皇權至上的皇家子弟中,更是珍貴,——難得的平易近人,不強求人,不違人心意。
也許,這樣的男子,真是不適合與皇位有染,真如他他自己所說,寧可做個念著戲文浮生度日的閒暇貴公子,也不願意做龍椅上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操心天子。
可不管怎樣,他的朝代,卻已經來臨了。
——
東宮。
寢殿內,婢女回來將跟了太子大半晚上的見聞轉述給了主子。
蔣妤坐在梳妝台前,攥著拳聽完,在檯子上一擊。
殉葬之後,後宮早有流言蜚語,說太子爺將那殉葬的雲氏換了出來,秘密養在西北角的疏影閣,連冊封美人的冠服都送去了,只得登基後再光明正大地將人給亮出來。
只是太子爺眼下宮裡的一把手,誰又敢說什麼。有什麼半信半疑,都只敢埋著頭暗地嘀咕著猜疑兩句罷了。
蔣妤聽到這傳聞,倒是一點兒都不懷疑,憑太子同雲氏往日的關係,還真幹得出來,當天就派了身邊的太監去疏影閣晃了一圈,還沒靠近就被幾個侍衛給趕走了,那幾個侍衛,正是太子爺身邊的心腹影衛。
這樣看來,還真是的。從那日開始,蔣妤心裡就焦慮起來了。
今天再一看,太子一日竟都等不及,登基大典的頭一夜,禮服冕冠都不試,直接跑去了那邊。
昔日,蔣妤雖然嫉妒太子青睞雲氏,卻也知道太子和雲氏到底隔著一層叔嫂的紗,再怎麼也不會危及自己。
現在,太子竟還真頂著壓力將雲氏納入後宮,免去她殉死。
蔣妤銀牙咬得蹦蹦脆響:「當王妃不過癮,又想來當皇妃。」
「良娣也不要著急,奴婢看太子的人影一直站在疏影閣的天井外,並沒進去,後來跟那雲氏講話,也是隔著一層簾子。這樣看來,兩人的關係並不親近。」婢女安慰道。
「不急?都成了後宮的同僚了,還不急?」蔣妤嗤一聲婢女的心大。
「那又如何,也不過是封個三品的美人,您過幾天,可是同光宮的惠妃了。」婢女笑著道。
東宮眾女位份已擬定,蔣妤早從年公公那邊提前探聽到了信,此刻一聽,方才臉皮兒松展,舒服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