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侍郎話剛止,公堂下傳來回應:「草民對判決不服。」
「證據俱全,你有什麼不服。」李侍郎見多了判決後犯人垂死辯解的場景,也不稀奇,由他去說。
「草民良家子,從沒有犯罪前科,家中更是為朝廷效力的幾代皇商,並非窮凶極惡之輩,此次誅殺的也並非清白之輩,死有餘辜,故此,罪不至死。」公堂上,許慕甄咬釘嚼鐵。
「大言不慚!」李侍郎驚堂木一擊,「罪責至不至死,不是由你一個犯人來判斷,而是由官府來裁決,荒唐!」
堂下,衙役後面傳來女聲:「大人,判決結果確實是由官府裁定,可是人犯的殺人動機,也與案件息息相關。事關人命,大人是不是也該聽聽詳情。」
李侍郎知道這場案子恐怕判得不會那麼順暢,早就預料會被打斷,此刻皺眉應付:「犯人是當場被逮到,就算有什麼詳情,對判決也沒什麼影響。」
雲菀沁聲音不大,卻因為公堂安靜,格外清晰:「逼不得已殺人是殺人,劫財掠物殺人也是殺人,可一個是正當防衛,一個是有心謀害,這兩種性質完全不一樣。犯人的動機影響量刑,大人又怎能說沒關係?」
李侍郎之前看她個婦人而已,靠的無非是夫婿在身邊,大不了快判決時哭哭啼啼、呼天喊地個一陣子,做些無謂的阻攔,並沒放在心上,現在倒是被她一席話說得認真坐直身子,暫時沒強行叫佐官去給許慕甄畫押:「王妃嘴巴說得倒是輕巧,可律法二字,不是能言善辯就行,得需要實例支撐。」
夏侯世廷坐在雕鏤大圈椅內望過去,她形色淡然,似是早做足了準備。
一夜未眠,枯坐公堂,翻完大部頭刑部卷宗,不是白廢的。
雲菀沁微頷首:「妾讀斷獄案宗時,唐、元、明三朝,有過實例,凡祖父母、父母被人殺死,子孫當場殺死仇人則無罪,若是事後再殺,責六十,但是如果仇人已經被官府審判過,而子孫再去報私仇洩恨,就要杖責一百,流三千里。拿大明朝的萬曆年間一案為例,浙江武義人王氏的父親因與族內兄弟爭產,被親戚毆打致死,殺人親戚欺王氏一家孤寡,花錢打贏官司,只賠了幾畝地,王氏忍氣吞聲,直到娶親生子之後,家中有了後,便上了親戚家門,一刀割下親戚頭顱,為父報仇雪恨。當時的縣衙知縣感歎王氏的孝順,並不願將王氏以殺人兇手的罪名來收押,匯報上級後,與金華知府決意重審王氏父親的屍體,若當年確是被人打傷致死,便讓王氏無罪釋放,此事轟動當時整個大明,也納入法典之一,足可說明,法律不外乎人情,犯案動機,便是人情。」
堂內,衙役和佐官們輕微嘩然,又忍不住看向圈椅內的女子。
施遙安低頭:「娘娘一目十行,記性不凡。」
光是記性好也沒用,還須剛好對症下藥,那麼多案例,偏偏能想到這一宗來應對。
夏侯世廷目色一斂,卻浮起散淡笑意,輕撫扳指,身子也鬆弛了幾分。
半晌,李侍郎回過神:「王妃的意思是,許慕甄身邊有人被加害,為了給人報仇才殺害死者,雖有罪,卻罪不至死?」
雲菀沁點頭,轉向許慕甄。
許慕甄明白表妹什麼意思,面朝堂上:「前段日子,聖上重翻的塘州案中,城門領洪嗣瀚之女洪氏,因父兄之冤,不幸被枉法官員轉賣到煙花地,期間不願意接客,幾年用苦力來應對賣身,鴇母初時答應,最後卻翻臉不認賬,見有嫖客肯出銀子,下藥逼姦,毀了洪女清白,草民手刃兇徒,方才能洩心頭之恨,草民認罪伏法,卻並不後悔殺了那毀人清白的儈子手。」
李侍郎臉一緊,卻顯然有些遲疑了,看一眼案台上的簽押狀和判決書,竟遲遲沒動。
「方纔秦王妃提到的案例不假,唐元明三朝,確實有孝子賢孫為長輩報仇而減刑緩刑,」正這時,威嚴公堂外傳來莊重沉著的聲音,伴隨著衙役們的讓步聲和低聲敬稱「郁相」。
雲菀沁一動,循聲望過去,郁文平官袍打扮,在隨扈的伴隨下跨步進來,環顧一周,眼光凝在許慕甄身上:「可,本官倒想問問,那洪女是許慕甄的爹媽還是祖父母?無親無故,亦無血緣,便是報仇,也輪不到許慕甄!」說罷,頭頸一轉,望向幾名衙役後輕裝淡色的女子,唇角浮現出幾許冷意:「所以,王妃提出的案例,根本不適用許慕甄殺人一案上。刑責,絕不能罷!」
擲地有聲,字字鏗鏘。
到底是宰相,一來便扭回了場面。官員們再次議論起來。
「郁相怎麼也親自下了衙門?」李侍郎忙叫人端椅子,頗有些一頭汗,得,一件普通殺人案,看來是越來越複雜了,成了兩邊力量的角力。
郁文平朝秦王抱手,行了上下級的禮:「聽說秦王近日對斷獄訴訟的事很有興趣,又得知今天來親審萬春花船上的殺人案,本官正好今早來刑部有些公務,便順便來看看。」
順便?正好?還真是太巧了。明擺著就是來督促秦王,不讓這案子有任何被人左右的機會。施遙安手心一攥,不過若郁相來了,那還真是越發難了。
自家三爺因為與許慕甄的關係,根本不好說話,這郁文平卻能打著公正執法的名號,說什麼都是有理的,不會讓許慕甄翻身。
待郁文平坐定,李侍郎望了一眼秦王,這才道:「郁相剛剛說的,正是下官考慮到的,王妃提出的案例,恐怕很難適用許慕甄身上。」
「那李大人便可以頒布判決結果了。」郁文平接過官員遞來的茶,語氣勝券在握。
李侍郎沒曾多猶豫,手持堂木,正要拍板叫佐官念判決,雲菀沁站起來:「慢著。」
於心不死。就看她還有什麼能耐保住她那表哥。
郁文平手腕一鬆,茶杯匡啷一聲,不輕不重摔在小几上,濺出幾滴茶汁。
李侍郎望過去,只見她筆直而立:「誰說犯人與洪女無親無故?」說罷,目光一轉,瞄向許慕甄。
許慕甄會意,抬首說道:「紅胭與草民早已私定終身,更來過草民家中,見過草民父親,只是沒明聘而已。草民視她為妻,妻房遭了人荼毒,試問天下哪個男子忍得住?丈夫為妻房報仇雪恨,無可厚非。」
私定終身,都已經見過長輩了?那跟夫妻也沒什麼兩樣了,便不是夫妻,也遲早是那許家的妾室。
堂內又是一陣窸窸窣窣。
郁文平臉色黑了下來。
局面又調轉了,李侍郎拍案兩下,將場面鎮下來,叫人將人犯父親傳喚上來。
許澤韜聽說兒子今天終審判決,早就在衙門外等著,一聽傳喚,不到半刻,與家中管事一起進了門檻。
雲菀沁看過去,舅舅短短一天不到的功夫,臉色蒼白了不少,所幸看上去並無大礙。
許澤韜一見到身穿囚衣的兒子,聽畢,知道是怎麼回事,跪下:「小兒前些日子確實將洪氏領到過府上,」停了一停,儘管不甘心,卻也不得不救兒子,「草民也同意了他納洪女一事,只因為犬子與羅家親事近在眼前,草民不願與羅家關係因此生隙,想勸他過些日子再說,才拖延到迄今。」
家中長輩都認可了,那洪女便算是許家未過門的人。
既是如此,那兩人並非沒有關係,關係還深得很。夫妻,天下第一關係,夫為妻雪恨,倒也是情有可原。
許慕甄看著父親,只覺虧欠太多,見他一夜之間,白髮都添了一些,情不自禁愧疚道:「爹。」
他與紅胭,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讓父親承認,著實悲哀。
話音剛落,許澤韜奮起舉臂,一巴掌摑過去,「啪」聲甩在兒子面上:「逆子!我知道你與洪姑娘感情至深,一直憐憫洪姑娘遭了惡人的毒手,想要為她出氣,懲治惡人,可也不需莽撞至此!忍了這麼久,還不能多忍忍?」
「公堂之上,不得喧嘩!」李侍郎叫衙役將許澤韜拉開。
許慕甄被打翻在地,抹了一把嘴角血絲。
雲菀沁卻是小小鬆了口氣,舅舅反應和演技還挺不錯,故意當眾訓斥兒子,愈發讓人覺得許慕甄和紅胭關係已定,早是暗地裡的夫妻,不過只差手續,雖說名聲不好聽,但能保住命就行了。
果然,李侍郎為難了,看了一眼下面陪審的幾名官員,道:「諸位大人有什麼建議啊。」
譚郎中拱手道:「律法中,捉姦在床立殺無罪,丈夫若見到妻子與人通姦,當場殺了姦夫淫婦,也是無罪的,雖與此案不大盡同,但也頗有些異曲同工,那洪氏女是人犯未過門的妻妾,人犯身為男子,必有男子血氣,有人迫害自己妻妾,起了雪恨心也是在所難免,加上秦王妃之前說的親屬報仇的前例,下官認為,將許慕甄問斬,著實有些過重。」
譚郎中的下屬和其他幾名佐官也是連連附議。
郁文平臉色微微泛紫。
李侍郎斟酌後,道:「那麼就將人犯還押回牢,重修判決後,再行裁決,這樣如何?」
雲菀沁和初夏這邊齊齊舒了口氣,卻見郁文平一甩袖,站起來:「不行。」
李侍郎一疑,卻恭敬道:「郁相對案子還有什麼疑慮?」
「本官沒有疑慮,就一句話而已,」郁文平眼色一瞇,「眼下國喪,一切從嚴,今日堂上說的這些情況,若在平時,還可以,但如今,是非常時期。何為大嚴?就是連偷盜搶劫都是死罪!呵呵,如今若連殺人之罪都判不了死刑,那還談什麼嚴打?豈不是陽奉陰違?李侍郎,刑部倒是合了律法,卻不合時宜,是跟國母之喪的時期對著幹麼?」
「這……」李侍郎驚呼一口氣。幾名刑部官員也都不再敢說什麼。
引經據典,搬出再多案例,抵不過這一句話。
便是因為上面死了個貴人,就當看不見制定好的律法,叫下面的人都跟著死?
雲菀沁粉拳一捏,背後卻出了汗,難道表哥真的保不住這條命?正這時,堂外大門處,隱約有鼓聲響起,一股一股如浪濤拍案,越來越重。
衙役快步跑進來,稟:「啟稟侍郎,一名洪氏女子在衙署外,說與今日案件有關,求見青天。」
紅胭來了?許慕甄一訝,轉頭望過去。
沒不一會兒,衙役領著人進了公堂。
紅胭瞥了許慕甄一眼,臉色並無波動,逕直跪下。
許澤韜見這個害了兒子的女子來了,雖知道她定是來求情,也知道這事兒是兒子的決定,也怪不得她,卻還是又氣又恨。
對著官老爺們求情,又有什麼用?便是連外甥女在場和自己都不頂用!
若是有眼色,早就該離得兒子遠遠,打消兒子的心!自家甄兒也不至於落到今天田地!
「你就是洪嗣瀚的女兒洪氏?」李侍郎問。
紅胭這些年見慣各種場面和風頭,怎麼會畏懼公堂,抬頭靜道:「民女洪氏,正是洪嗣瀚的女兒,」稍一停頓,又望了一眼身穿囚衣的男子,一字一句,輕緩溫和:「也是指使許慕甄殺害鴇母的幕後主謀。」
許澤韜和雲菀沁俱是一怔,許慕甄大驚,挪動過去,阻止她:「紅胭——」
紅胭見他湊近,纖手一抬,剛好攙住他手臂,拇指迅速游弋到要處,暗中用力,往裡一旋。
許慕甄只覺喉嚨一滯,竟然半個字再吐不出,知道她是不想叫自己講話,灼灼瞪住她,被衙役強行扶了回去。
「你是主謀?」李侍郎驚問。
紅胭跪在地面,卻微微仰面,輕拂額前秀髮:「說起仇,誰比我對鴇母的仇恨深?是民女恨透了鴇母,在許少耳前不斷教唆挑撥,各種相逼,才叫許少逼不得已,為了民女去刺殺死者。」
李侍郎臉色發緊。
「分攤罪名,減輕刑罰,這個打算好啊!」郁文平冷笑,「你給人犯擋了罪責,他或許能免了死刑,可你身為主謀,卻脫不了重罰!」
紅胭頸子一移,望一眼微微發喘,拚命想要說話的許慕甄,匍匐於地:「民女並沒給誰擋罪,只是對殺人一事心存愧疚,實話實話。還請大人判決。」
李侍郎與幾名佐官低聲商議一通,片刻,幾人散去,堂上又一片肅穆嚴峻。
李侍郎輕咳兩聲,再不遲疑:「人犯許慕甄為報私怨,在萬春花船上行兇,念死者迫害之人,與人犯關係匪淺,分屬人情,並非無理草菅人命,又是被人教唆,並非主動為之,判許慕甄流徙嶺南,服役五年,刑罰畢後,酌情再言。人犯暫還押牢房,待勾單連同榜示釘封擬定,交到配所之後,人犯即押上路,不得在京城稽留一日,延遲一日,笞三十——」
說是五年,可流放的罪名,從來都是有去無回,除非運氣好,遇到大赦或者皇帝召喚,就算服完了苦役,永世只能待在不毛之地。
自家甄兒,還這麼年輕……就這麼毀了?雖不死,卻也好不到哪裡啊。
許澤韜身子板一垮,幸虧管事攙住,苦苦勸慰:「老爺,只要人活著,就有希望,總比斬立決強啊……」
這般一說,許澤韜才算勉強回了點魂。
郁文平見許慕甄避過了死刑,意難平,哼了一聲,趁李侍郎還有後半截話沒說完,提醒:「被人教唆的那個,還算情有可原,那麼主謀之人,李大人該不能再輕判了吧!」
李侍郎頓了一頓,聲音繼續蕩在半空:「……主謀洪氏,因是臨時認罪,還須具體口供,先押送女囚室錄供詞,念其也是被害者,被死者戕害過,特監於囚室一月,再行斬首處決!」
許慕甄被紅胭點了暗穴,說話說不出口,連力氣都沒幾分,一聽這道過重的判決,一股急氣竟然活活衝破了穴脈,胸腹上剛好沒幾天的傷口承受不住這股壓力,吐出小口烏血。
------題外話------
文裡的唐,元,明,就當架空朝代吧,但是法律和案例是真的,怕有些讀者認為女主隨便亂謅、自創法律,還是說一下,唐元明的法律對報仇的殺人罪會酌情考慮,為至親報仇的殺人犯無罪釋放,連根毛都沒掉的案例也有,還能得個賢名,這一點也立了正規的法。捉姦在床殺人無罪則是明清的條例。
~
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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