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進秋季,仍然白晝長過夜晚。
夜色剛入了一半,月牙還沒出來,天空將暗未暗。
天地交界處堆砌著一團團厚厚實實的彤雲,整個天際被罩成一片烏紅,空氣悶熱,給人一種壓迫感,是秋雨欲來的前兆。
侍郎府前後幾座院子廊下的燈光前後掌起來,分部均勻,廊下橘色燈火閃耀,宛如跳躍的螢火蟲。
黃四姑站在主院子外面,臉上的表情壓抑而嚴峻,跟眼下的天氣也差不多了,左手牽著茂哥,右手拉著竹姐,身上收拾得乾淨妥帖,換上了第一天來二叔家穿的衣裳,腳邊還放了兩個大大的粗布包裹,像是行李。
月門外,雲菀沁在妙兒與初夏的陪伴下,離得不遠,盯著院子裡的場景。
天色越來越沉,雲層內傳出悶雷聲,空氣越發的燥熱憋悶,雨水卻強著仍沒下下來,整個主院,呈現著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感。
「大姑娘,這嫂夫人不是要主動回去吧?」妙兒奇疑,「她可不像是這麼好說話的人啊。」
「那不是正中了夫人的下懷?」初夏亦皺眉。
黃氏當然不是個這麼容易就豎白旗的人。
雲菀沁望了望天色,這個嬸嬸還真的挺會找時辰,今晚上,連天公都在幫她,這個氣氛,絕了。
今晚不但是黃四姑的好機會,也是雲菀沁的好機會。
「妙兒,我上次叫表哥幫我找的證據,都齊活了?」雲菀沁偏過頭,低聲問。
「嗯,昨天出去採買時,奴婢順便去過許家,表少爺說都說好了,物證人證,暫且都安置在城東桂花巷的一處宅子裡,大姑娘隨時要,隨時可以去提。」妙兒輕言回答。
正好。
雲菀沁道:「妙兒,你腿腳快,先去將人證物證都請過來。」
「奴婢這就去。」妙兒人快性子也快,拔腿就走。
主院內,雲玄昶剛吃完飯,正在房間內與白氏說話。
白雪惠聽說老爺已經叫莫開來去通知泰州的大伯,滿意了。
這陣子不知道是不是伺候婆婆和慪了大嫂的氣,一直覺得胃口不大好,喉嚨管像是被堵著,吃不進東西,今天一聽好消息,她胃口大開,連晚飯都吃了兩碗,就等著那黃四姑快點兒滾蛋了。
正說著,院子外的小廝慌慌張張來通傳,說是嫂夫人打了包裹,領著兩個孩子過來給老爺告別,夫妻兩個一驚,面面相覷一眼,趕緊出去。
天井內,雲玄昶見大嫂領著兩個侄兒站在廊下,細軟都收拾好了,明顯就是要走人的樣子,吸了一口氣,不是還沒通知大嫂鄉下侄子病了麼,怎麼,她現在竟然自覺要走了?
不對勁。雲玄昶匆匆幾步下了階梯,吞吞吐吐:「大,大嫂,你這是幹什麼?」
黃四姑淒清地笑了笑:「沒什麼,俺打算帶著茂哥和竹姐回泰州,今兒就走,這不,來給二叔打個招呼,道一聲別,免得說在二叔家住了這麼久,連這點兒禮節都不懂,又被人辱罵說是鄉下人,沒家教。」
白雪惠站在丈夫身後,捏了手帕,掩住半邊嘴,笑了起來,這潑婦怎麼突然有羞恥心了?倒還真是難得,也不早說,害得自己掏空心思怎麼能叫她滾蛋。
雖然說雲玄昶同意想法子將白氏弄走,可要走,也要擇個大白天好生叫家丁用馬車給送回去,哪裡有讓客人夜晚趕路的,不成體統,母子三人若是趁夜離開,被人看見了,不是趕人,也成了趕人,還得說雲家欺負弱婦稚子,連親情都沒有,另外這黑燈瞎火的,萬一母子三人在路上出了事,自己更是脫不了責任,想著,他語氣堅決:「大嫂,這黑咕隆咚的怎麼走啊,快宵禁了,城門也快關了,不如,明天再說吧。」
黃四姑冷笑,果然是打定主意趕自己娘兒仨走啊,若是沒這個心,肯定會留自己,斷然不放,怎麼會說明天再說,臉上卻不表露什麼,輕描淡寫道:「沒事,俺問過二叔家中的小廝,城門還有半個時辰才關,趕得及,既然已經同二叔打了招呼,這就走,不耽誤時辰了。」
「等一下,」雲玄昶發了急,「大嫂與兩個侄子要走,娘知道不知道?」萬一不知道,就這麼把大嫂放跑了,內宅也不得安寧,寡母發起火,教訓起人來,可不是好玩的,老太太實行的教育原則是棍棒底下出孝子,雲玄昶迄今就算當了三品京官,還是怵著呢。
「二叔放心,」黃四姑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語氣倒也平靜,與下午打架撒潑時判若兩人,婆婆這會兒應該已經聽到風聲,朝這裡趕來了吧,盡量再將時間拖延久一點,「俺今天為了一雙兒女,給她老人家丟了臉,這就回家去自省懺悔去,在這兒只會叫婆婆撓心,想必婆婆也不會不讓俺回去。」
這潑婦黃氏,怎麼才幾個時辰不見就轉了性子?小媳婦兒似的,懂得承認錯誤,伏低做小了?白雪惠嘴角一抽,心底卻甜如蜜,渾身的毛孔舒展開來,氣兒都順暢了,臉上被黃四姑撓出來的指甲印也似乎沒那麼疼了。
這話說得模糊,也不知道娘到底同意了沒,雲玄昶一時不敢叫大嫂走,暗中派了個小廝去將娘請過來。
小廝應承下來,還沒走出院子,卻見童氏被個小婢子攙著,已經中氣十足地來了。
方才用晚膳時,就不見大兒媳的面,童氏並沒在意,只當她今兒鬧了一場覺得丟臉,怕自己在飯桌上又教訓,所以不敢跟自己同桌用餐,沒想到吃完飯,茂哥和竹姐被大兒媳婦叫了進去,然後三個人就都消失了,再一看,黃四姑的廂房收拾得光溜溜,細軟都不見了,才知道,原來她竟是起了回鄉的打算,
童氏頓時就懵了,再一聽黃四姑領著兩個孩子,先來老二這邊告別,趕緊就帶著婢子跑來了。
若是黃四姑明白著說一聲想走,童氏倒沒什麼,可如今黃四姑默默地不吵不鬧,就這麼領著孩子走了,童氏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一踏進主院,童氏看見黃四姑牽著兩個孫子的手,提著兩個大包袱,在廊下燈火與朦朧夜色的交相映襯下,背影孤苦淒涼得很,老二問什麼,這大兒媳婦也沒像平時那般刁蠻,只安安靜靜地答著,心頭一動,頓時紅了眼圈,走過去:「四姑啊,你這是幹嘛呀,怎麼說走就走了?」
「娘——」雲玄昶見老太太來了,連忙叫婢子去屋內端了個圈椅出來,請娘坐下。
黃四姑見著婆婆來了,仍舊沒哭沒鬧,只擠出一副欲哭卻拚命忍住的神情,哽了聲音:「娘,俺,俺今兒鬧得您不痛快,不好意思跟您打招呼,既然您來了,俺就跟您稟一聲,俺今兒帶著茂哥與竹姐先回鄉下去,省得二叔與弟妹不快活,您也跟著受氣。青哥跟您跟熟了,離不開您,您也最疼他,就只能先留在您身邊。」又低頭對一雙兒女道:「茂哥,竹姐,還不快跟奶奶道一聲別,就說咱們要回鄉下去了。」
竹姐暗中掐了掐自個兒的手臂,疼得眼淚都出來了,脆生脆氣得睜著一雙淚眼:「奶奶,竹姐本想多伺候伺候奶奶,可今兒就得跟著娘先回去了,您一個人在二叔家好好的啊。」
茂哥也學著姐姐的模樣,摸了摸還包著白紗布的腦袋:「奶,俺先回去了,您沒事也早點兒回啊,不然俺想你。」
這一下,弄得童氏的眼淚都要飆出來了,騰一下,站起來:「誰說要走,誰說要走的!是哪個要趕你們走嗎?不許走!都不許走!」
「沒,沒人趕咱們走呢,娘,」黃四姑語氣隱忍,雖這麼說,可還是掃了階上的白雪惠一眼,這一眼,童氏收入眼內,心裡有些明白了,難不成是二兒媳婦趕她們娘兒仨回去,這也太不像話了,雖說這二兒媳婦今天下午是受了委屈,可茂哥卻是傷在了皮肉,不是說扯平了嗎,瞧白氏表面沒什麼,莫非暗地驅趕黃氏母子?老二對自己孝順,對嫂子也客氣,肯定是不會趕大嫂,一定,一定就是這白氏挑撥!
一家人吵得再凶,畢竟還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著筋啊,怎麼能做出這種挑撥親情的事!
想著想著,童氏的花白眉毛皺了起來。
這時,黃四姑又面朝二叔,開了口,聲音淡漠,又包含著輕微的顫抖:「時候不早了,俺來主院除了給二叔打聲招呼,還有個事兒,二叔叫個下人,來翻翻俺的包袱吧,看看有沒有挾帶雲家的東西出去。俺曉得,打從來了侍郎府,便一堆人瞧不起俺們娘三個,不是嫌棄俺們鄉下人沒家教,就是厭惡咱們吃多喝多,像是一輩子沒見識過好東西似的,你們搜搜吧,搜了沒有,你們安心,俺也舒坦。」
雲玄昶一呆:「嫂子,我怎麼能搜你的包袱,你,你這是說哪裡的話啊,一家人,難道我還將你當賊看嗎。」
白雪惠比丈夫先反應過來了,先前還以為黃四姑轉了性子,這會兒才慢慢嚼出來味了,黃四姑原來是在打苦情牌,不能落進她陷阱,眉一動:「大嫂,咱們是一家人,有什麼仇呢?怎麼說到了搜包袱上去了?咱們雲家的奴才出府,我們都還沒那麼嚴苛非要搜身,何況大嫂——」
童氏聽到這裡,終是忍不住了,腳跺地一聲,目光如炬,望向白雪惠:「可不就是你逼著大兒媳婦低下到如此地步,如今竟還用個奴才比較!前兒給她們娘兩個奴才的衣裳穿,今兒放縱奴才對茂哥無禮,一個食盒而已,若是錦重搶去了,那奴才肯定就算了吧,但落在茂哥頭上,那奴才就敢奪過來,說明你成天瞧不起她們娘仨,那奴才才會有模學樣,根本不將茂哥放在眼裡!要你一根釵子,你都斤斤計較,用小手段損她們,今兒被四姑這麼一鬧,你會就此罷休?他們三個人連夜要走,你敢說不關你的事?是不是你在老二耳邊吹風,要趕走她們?」
白雪惠這段日子雖偶爾被童氏囉嗦教訓,但那只是婆婆對兒媳婦的立規矩,每家每戶沒免不了,現在卻是*裸的責罵,沒料到老太太突然來這一出,心中氣悶,強嘴:「婆婆,妾身可沒趕大嫂走,明明就是大嫂自己跑來說要走,這怎麼又誣賴在妾身的頭上。」
雲玄昶平時對後奼女人事哪會清楚,現在一聽娘說什麼奴才的衣裳啊釵子的,卻是明白了,原來白氏這些日子對大嫂不大好,那就難怪大嫂今兒這般潑辣了,是積累久了的矛盾,狠狠瞪了一眼過去。
白雪惠看到老爺的目光,異常陌生,竟又有幾分像之前冷戰時的模樣,呆住,不敢多說話了。
黃四姑見氣氛僵持,再不平靜了,放開兒女的手,幾步奔到童氏面前跪了下來,連磕幾個響頭,淚水如洩了洪一般,再也關不住,聲淚泣下,悲容萬分:
「婆婆,算了,您就讓媳婦兒走吧,再說下去,俺就成了叫二叔家宅不安的罪人了!二叔與弟妹到底是夫妻,不能傷了和氣,俺才是個外人,要俺走,俺就走,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兒,有什麼好爭執的!只是媳婦兒跟著婆婆來,本來是想照顧婆婆的起居,今夜一走,就照料不到了,婆婆在京城還得住一段日子,來的時候是夏天,現在已經進了秋,京城天氣變得快,馬上一日比一日涼,婆婆可千萬注意飲食,還有婆婆的老寒腿和頸椎病,絕對不能受涼,不然一犯病,就得疼一兩個月……媳婦兒在婆婆的床榻下放了護膝和護頸,特意用羊毛編織的,弄了幾層,應該耐得住京城的寒,一變天,婆婆趕緊戴上,可千萬別忘記了……」
黃四姑相貌平平,可說這番話時,臉上卻泛著一種柔和而悲情的光澤,在淚珠子的映襯下,無比的叫人同情和憐憫。
童氏老淚縱橫,老寒腿,勁椎病,這整個家裡,也恐怕只有這個大兒媳婦才記得自己有這個病,還能年年惦念著給自己做護膝護頸了。
在鄉下時,她與黃四姑也吵過嘴,慪過氣,這個大兒媳,老太太本來也不見得多喜歡,可一到京城,就像是站到了統一戰線,多少有些惺惺相惜,聽了這一番哭訴,童氏記起一些大兒媳婦的好,茂哥剛滿月沒多久,是個冬季,她的寒腿發了,成日在炕上下不來,黃四姑一邊頂下農活兒,一邊做家裡活計,最後還冒著嚴寒,跑去了鎮子上的醫館給自己買熱敷藥,那可是剛出月子啊。
這般一想,童氏彎下老腰,親自將大兒媳婦攙起來:「四姑,別犯傻了!這個宅子是我兒子的,哪個都做不了主!除非他親口叫你走,不然誰都沒能耐趕走你,我說你留下就留下,你跟我一起來的,你走了,我一個人留這兒算什麼?」又扭過頭去,聲音發顫,對兒子道:「怎麼,老二,你不是要敢你大嫂走啊?」
老娘的話都說到這份兒上,雲玄昶喉結一動:「兒子可沒有說過這話。」
童氏欣慰,剜了白雪惠一眼,托著黃四姑的手,聲音溫和:「聽見沒?沒人要你走,你就乖乖留下來伺候我,別再衝動犯傻了,」一頓,語氣又冷冽起來:「這屋子裡就算有人要走,最應該走的也不是你,我年紀雖然大,可這個家裡,誰功勞最大,我還是看得見的。」
白雪惠一聽這話,攥了拳,這叫什麼話,難不成外人在自家宅子裡鬧事,被趕走的還應該是自己這個當家主母,什麼鬼道理,就算對婆婆再畏懼,也忍不住了:「婆婆,媳婦兒雖沒能長年陪伴您身邊,可自問這些日子,對您的照料也不算差,每日早晚兩次請安,從沒怠慢,您卻一味的偏袒著大嫂,如今還將我這個二房正室不當一回事,您這未免——也太不公了!婆婆,你難不成就瞧不出,大嫂這是在耍心眼,故意博同情麼?若真是覺得丟臉了,不願意叫您為難,早就灰溜溜領著孩子走了,哪裡還鬧出這麼一攤子事!」
「閉嘴!」雲玄昶低低呵斥,卻哪裡來得及。
童氏見她說自己不公,這回倒是不生氣了,冷笑一聲,擰起來的重重皺紋森青嚴峻:「博同情?耍心眼?你大嫂是不是博同情、有沒有心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啊,原本是錦重她娘的遠房親戚,在鄉下快餓死了,逃難到京城,勾上了老二,將錦重他親娘氣病,輪起博同情,耍心眼,你嫂子能有你厲害?進門就算了,自己養不出兒子,還見不得別人的兒子好,我錦重這次險些就是被你害了!茂哥又來一筆,你這種人,還敢說別人心眼多?」
一字一句的反詰,宛如鋼刀利箭,齊刷刷扎過來。
白雪惠蒼白了尖尖的俏臉,老太太心裡,壓根不將自己當做正正經經的兒媳婦,至多是兒子喪妻後暖床生育的工具,小半輩子裝弱勢、玩心眼,哪裡知道今天竟被黃四姑玩到了頭上,氣得小腹一陣絞痛,悶悶地往下墜,也不知道是不是月信快來了,加上這一氣,疼痛加劇,最後不由捂了肚子,直不起腰來。
黃四姑見局勢翻轉,心下鬆一口氣,依舊窮追猛打,揚起臉,淚痕還未干,又擠出幾滴淚:「弟妹,這話俺本來不想說,可你既非要口口聲聲說婆婆處事不公,那我可就得當著許多人的面講清楚了,看到底誰於心有私,你家奴才都說了,過幾天要送俺回鄉下去,這不是趕俺是啥?回了鄉下,俺怎麼見人?俺怎麼解釋單獨回來?連親叔叔家都留不了的婦人,是有多惡毒多難相處!你這是要逼死俺?要俺被村子裡的街坊嘲笑死?你說俺有心眼兒,對,俺是多留了個心眼,特地去看了下,發現你們府上的大管家黃昏前去了一趟郵驛,信是遞去泰州的對不對?是想提前跟俺家那口子知會一聲,然後誆俺回去,對不對!這事兒,俺不信二叔做得出,明擺著就是弟妹你拿的主意!」
有奴才放過風?
白雪惠一驚,忍住渾身上下的不舒坦和不自在:「是哪個嚼舌根!」
黃四姑還沒話,竹姐為了幫娘駁倒小嬸嬸,先開了腔:「就是堂姐身邊的那個丫鬟!上次出去,與俺坐一輛馬車的。」
又是那個沒打死的小賤人!先害了女兒,這會又來害自己?估計是從莫開來那兒聽到了口風!不用說,肯定又是雲菀沁在背後教的!
白雪惠冷笑了兩聲。
雲菀沁一聽,曉得這繼母馬上要找自己過來了,這會回去來不及,避更來不及,也不多什麼,撩直了裙袂,領著初夏幾步踏進主院。
「大姑娘——」
「堂姐——」
喲,竟然就在外頭,正在看好戲呢!白雪惠發了恨。
廊下燭火的照映下,大小姐臉頰好似蒙著一層粉麗的光彩,神情平和,並沒半點慌亂,步子蹁躚,不快不慢,就好像是剛從旁邊經過,偶聽內院爭吵才進來的。
階下,雲菀沁給雲玄昶和祖母行過禮,道:「沁兒一早聽到爹這邊吵擾,過來了半天,只是不好進來,剛聽說這事似是與妙兒有關,只好進來問問。」
「呵,那正好,」白雪惠總算是拉了個墊背,「你這新收的奴才亂在宅子內嚼舌根,對著堂姑娘說什麼我要趕她們娘仨回鄉!」轉頭看向雲玄昶,變了一張臉,「老爺啊,妙兒不是初犯啊,明顯就書有人指使哇。上次是挑撥霏兒去侯府,這次,難不成還要饒了她麼!」
雲菀沁笑著幾步走近竹姐:「竹姐,我那丫鬟真的對你說過『過幾天夫人趕你們娘仨回去』這樣的話麼?她無端端的,怎麼會又跟你說這事?你能把今兒午後,你們倆當時的情形都仔細說一遍嗎?」
竹姐有一說一:「倒是沒說這話。那會兒俺嫌無聊,正在地上用竹籤子畫畫,說侍郎府也沒什麼好玩的,悶死了,那丫鬟笑著說,過幾天等俺跟娘都回去了,就不無聊了,俺說奶奶說過沒這麼快回去啊,她說,童老太不走啊。」
雲菀沁轉頭望了望童氏和雲玄昶:「爹和奶奶都聽明白了?妙兒在後院碰到了堂姑娘,見她無趣憋悶,在一邊好心安慰了兩句,說過幾天回去了就不悶了,只是個口頭詞,並不說真的就過幾天,至於說童老太不走,應該是得知竹姐誤會,又補了一句。從頭到尾,妙兒根本不曾說過夫人要趕走黃氏母子走,只是有人喜歡轉移視線罷了。」
狡辯,實在是狡辯!白雪惠正要開聲,話音一轉,雲菀沁嘴巴比她快,揚起嘴角,若有所思,目光意味深長地凝住她:
「我的婢子最多算是不大會說話,卻誤打誤撞,引出某些人見不得光的事兒,可恕我直言,這次,宅子裡鬧出這麼大的事,堂弟受傷,祖母負氣,主要的導火索,應該是喬哥兒,為何如今一家子人鬧得一團糟,偏偏忘了那個始作俑者呢!?」
這話一出,既徹底掐滅了妙兒頭頂上的矛頭,又讓童氏耳目一清,倒也好,將那狗奴才拉出來,罪名都推他身上,也能杜絕家宅繼續不寧,給大家一個台階,給這事拉上個帷幕,果決開口:「沁姐兒說得沒錯,咱們都氣糊塗了,便宜了真正該罰的人,還不將那奴才拖過來。」
喬哥兒只當自己誤傷堂少爺的事兒早就偃旗息鼓了,有夫人頂著怕什麼,夫人厭惡黃氏,肯定不會責怪自己給黃氏出氣,這會兒從下人廂房裡被家丁架了來主院,一掃四周,四國大封相似的,該來的都到場了,登時呆住了,倒也精明,這是要拿自己開刀啊!
「夫人——老爺——老太太——」喬哥兒咕咚跪下來,一張被酒色財氣熏得未老先衰的臉,五官擠成一推,看起來苦哈哈的,「奴才真沒跟堂少爺動過手腳啊,純粹就是個意外,是堂少爺自個兒不小心摔上牆的——」
「狗奴才果真狂妄,還在砌詞狡辯!你若不搶不碰,茂哥怎麼會不小心?奴才膽敢冒犯主子,死罪!」老太太能一個女人守寡,含辛茹苦養大兩個兒子,還能養出個京官,肯定也不是什麼嬌滴滴的柔弱婦人,剛來二兒子家沒多久,便有了一股當家氣勢,重重一斥。
喬哥兒眼看夫人眼睛一閉,臉色蒼白,有甩手不理的意思,心一涼,在佑賢山莊時能夠抗著打,因為想著有夫人當倚仗,如今背後沒了靠山,今兒恐怕逃不出生天!
「二兒媳,這奴才畢竟是你的人,你總說我偏心,成,這次我來便提前先問一聲,免得又被你編排說我徇私不公,你看,這奴才,要不要罰?怎麼罰?」童氏哼了一聲。
白雪惠聽老太太這麼一說,哪裡還敢爭什麼,身子發冷,小腹絞痛斷斷續續,好一陣子疼一陣,自顧不暇了,管不了喬哥兒,喃道:「婆婆說哪裡的話,既是有錯,便罰吧。怎麼罰,婆婆拿主意,媳婦兒不敢插嘴。」
「夫人——」喬哥兒趴上去,抱住白雪惠的踝兒,「您可不能就這麼不管奴才啊,奴才為您辦差,奴才的姨母陶氏也跟伺候了您大半輩子——兩代人都為了您做牛做馬啊——您可千萬不能就這麼不管奴才了啊——」
就連忠心耿耿,相伴了十多年的陶嬤嬤都能一腳踹開,何況眼下這小兔崽子。做牛做馬?又不是沒有給他們好處,不過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喬哥兒啊,尤其你,一件實事沒有給我辦成,倒是得了我的好處,為你花費的銀子,就算買下你賤命十條,也絕對是綽綽有餘的,還有什麼好計較?
這樣一想,白雪惠再不猶豫了,腳踝一鬆,將喬哥兒踢開了。
「來人啊,」童氏望了一眼茂哥頭上的紗布,「錦重在莊子上墮崖,這狗奴才本就有失職之錯,打了一頓,關了幾天,還不知道悔改,反倒變本加厲,對堂少爺又有了侮慢之心,說明骨子裡就是個不安分的!既然二兒媳沒什麼異議,我看,得要重罰,來人吶,先拉了家祠去,打五十個板子!要是沒死,拉了出府,賣了去當苦工!」
又打板子?屁股上的傷好沒痊癒呢,上次三十還沒到就死去活來,中途昏了幾次,現在五十,還有命?傷口剛剛結了軟疤,還沒長牢,別說五十板子了,一個板子下來,就得皮肉開綻,血肉橫飛!
喬哥兒懵了,老太太可不比方姨娘了,沒法像上次又逃過一劫,衝上前去:「夫人,奴才為您做了那麼多事兒——」還沒說完,兩個家丁上前,拖住他雙臂,拉了下去。
白雪惠眉眼一冷,喬哥兒是在威脅自己,見他嘴巴還在動個沒完,生怕得要說出什麼腌臢事,一激動,脫口斥道:「老祖宗教你還不受著!該打!快將他嘴巴塞著!五十哪裡夠,給我再加二十板子!」
家丁二話不說,隨手掏出個布條塞進喬哥兒嘴巴裡。
這是活生生要殺人滅口啊!喬哥兒嗚嗚兩聲,一句囫圇話都說不出來,目露仇視,狠狠盯住白氏。
白雪惠見他有口難開,再等拖回來,估計已經是一具死屍,松下一截子氣,放了心。
正這時,妙兒已是回來了,進了院子,附耳道:「大姑娘,人已經進了府,在影壁外正守著,隨時等大姑娘的傳喚。」
「馬上叫進來。」雲菀沁啟唇交代,然後上前兩步:「慢著。」
這話,自然是對著兩名拎著喬哥兒的家丁說。
家丁一愣,仰頭看向老太太,畢竟是老太太下的命。
雲菀沁轉身,朝祖母恭聲:「喬哥兒所犯之事,遠不止這兩條罪狀,既然要審,就審個齊全。還請祖母多留他片刻。」
童氏一疑,手一舉,示意家丁將喬哥兒再拖回來。
白雪惠不知道雲菀沁又在玩什麼花招,心跳得飛快,幾乎快要蹦出胸口,卻不好做聲,眼睜睜看著妙兒引著個人進了主院。
是個女子。
約莫十七左右,手中還抱著個小匣子,雖穿著普通百姓的布裙,打扮還算樸實,可一雙水汪汪的眼卻是多情又嫵媚,蓮足筍臂,粉頰纖腰,每走一步,腰臀就不自覺輕搖慢擺,說不出來的媚態,一看就知道不是個良家清白女子。
女子剛進這官宦人家的宅子,似有些慌亂,馬上便曉得該怎麼做了,平靜下來,俯身一拜,道:「奴家紅胭,拜過侍郎、夫人、老太太和小姐。」
說話的語氣語調和態度,不似尋常女子,倒有幾分風月場中人的圓滑和周全。雲玄昶斥道:「你是何人?」
白雪惠死死咬住牙,豆大的汗珠子往下滴。
「奴家原是萬春花船的姐兒,後來喬哥兒代奴家贖了身,」紅胭水眸一望喬哥兒,並沒有對贖身恩客的情意,反倒有股說不出的怨氣,「奴家被他買下後,暫且先安置在他四嬸家中。」
眾人一聽來人竟是個妓女,面紅耳赤,堂堂官家宅院,竟被個青樓女子登門造訪,再一聽是喬哥兒的相好,又統統一怔。
逛窯子,對於老百姓來說,可是個奢侈品,萬春花船上的姐兒,身價不低,紅胭面容姣好,就算不是頭牌,價錢也不會低,平常老百姓縱是與花船姐兒共度一夜,都得下血本,何況是贖身!喬哥兒只是個奴才,哪裡有這個本錢?
「紅胭姑娘。」雲菀沁目視於她。
她的眼光清亮且純淨,秀美又銳利,能看得人無所遁形,卻沒有其他千金小姐看自己時的鄙夷,紅胭被這少女看得有些自慚形穢。
她不是沒有見過貴戶家的女眷,眼前的少女比自己小好幾歲,身量臉龐都還有幾分稚嫩,雖有幾分美態,卻像是沒有完全盛開的花,還有些生澀,在紅胭見過的千金中,不算最美,可不知怎的,站在少女面前,紅胭不自禁深吸一口氣,有種不敢造次的感覺,她外表嬌俏,氣態又典雅,竟像是比自己活得更久一些,眼光如沁涼而未受污染的水,可落到自己身上,又像是火星子一般,濺得人一燙。
這種嬌嫩與成熟的和諧結合,叫紅胭不敢抬頭直視她。
雲菀沁將眾人的疑問引出來:「請問紅胭姑娘的贖身錢是多少?」
「前後算下來,六百兩銀子。」
雲菀沁笑道:「紅胭姑娘是不是搞錯了?喬哥兒只是我雲家的一個普通家奴,家中也並無產業,他一個月的俸祿加打賞,七七八八也不超過兩三兩銀子,六百兩銀子對於他來講,縱是不吃不喝也要攢個幾十年,可是一筆橫財啊,哪裡有那麼多銀子給你贖身?紅胭姑娘可別記岔了,再多想想。」
紅胭輕蹙籠煙眉:「奴家也不清楚,只曉得贖身那日,花船媽媽來說過,說奴家以後的主子就是這喬哥兒,還說贖身的人大手筆,連價也不還,甩手便是一張隆盛清楚的六百兩銀票,許久都沒見過這樣的豪客了。聽這話,贖身的人似乎不是喬哥兒,只是將奴家贈給了喬哥兒。」
童氏冷道:「付銀票的人,男的女的,長什麼樣兒?」
「媽媽不曾對奴家說過。」紅胭道。
雲菀沁面朝祖母,意有所指:「奶奶,何須知道那人長什麼樣子呢,光一聽這隆盛銀號,就該清楚了。」
童氏初來乍到,並不明白,望向兒子:「老二,你來說說!」
雲玄昶聽到這裡,肚子裡已是有些清楚了,睨了一眼身邊的白氏,見她冷汗直冒,明白與她脫不了干係,可她對喬哥兒那般好做什麼?
見老娘發問,雲玄昶只得道:「那隆盛銀號基本只對京官所開,我府上的積蓄與錢銀,大部分存入隆盛銀號……」
「意思就是說,為紅胭贖身的,十有*,是咱們府上的主子。」雲菀沁道,目光落至面如土色的白雪惠身上,「除了母親,我真是想不出有哪個主子能對喬哥兒這般好。」
若非有什麼重托嘉賞,否則,主子怎會這般大手筆犒勞奴才?
童氏吃鹽多過吃米,乍然靈光一現,有了忖度,一時牙腮咬緊。
妙兒見局勢已經被大姑娘壓下來,又從紅胭懷中拿過匣子,打開,抽出一小沓紙張,每一章紙的後面都按著一個鮮紅的指印,粗粗一看,好像是同一個人的手印。
雲玄昶與童氏各接過一張,竟是吉樂賭坊的欠條,全部都是喬哥兒的,少則幾兩,多則幾十兩,一沓隨便算下來,至少也有個小幾百兩的賭債了。
「京城哪個賭坊後面沒人撐腰?欠債不還錢,被賭坊打手卸了胳膊的,多得是。欠了這麼多銀子,賭坊沒追喬哥兒的債,倒也是奇了,女兒派人去一打聽,才知喬哥兒的債竟都被人還齊了,不用說,」雲菀沁唇一動,「那麼大一筆賭債,不會用真金白銀支付,肯定還是用的銀票,那銀票是不是仍然是隆盛銀號的,爹大可去查一查咯。」
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話好說,對一個奴才花了近千兩的銀子收買,還能是什麼小事?
雲玄昶捏皺了欠條,狠狠揉成一團,擲到地上:「賤婦!你到底有什麼瞞著我!是非要我親自去查才說實話嗎!」
白雪惠冷汗不停,心肉如刺在不斷絞著,腹內絞痛又竄起來,天際一個悶雷打來,她只覺烏雲罩頂,可抵死也是不能承認的,支支吾吾:「陶嬤嬤於我有恩,雖然犯了錯,可最後下場淒涼,我於心不忍,便想對她的親外甥好一些……」
這話說出去,鬼都不信。連她自個兒都腿腳抖索著,幾乎快要站不住。
雲菀沁一手摘掉喬哥兒嘴裡的布條:「最後一個機會,坦白一些,就少受些痛苦,——瞧你自己了。」
喬哥兒本就記恨白氏不救自己,眼看東窗事發,大姑娘將紅胭與欠條搬了出來,證據都擺在眼前了,還由得了人辯解麼?
為求自保,他狠下心:
「老祖宗,老爺,大姑娘!奴才是被夫人逼迫的啊!夫人叫奴才陪少爺去莊子上,交代奴才,若是有機會,就……」
「就怎樣!」童氏一指喬哥兒,狠狠質問。
黃四姑早就退到一邊兒去了,沒料到這一鬧,倒鬧出了白雪惠見不得人的事,正暗中竊喜著,豎起耳朵巴巴兒聽著。
喬哥兒吞一口唾:「……若是有機會,就不要叫少爺再回來了!」
眾人瞠目,齊齊望向白氏。
「你胡說!」白雪惠打死不認。
「奴才當時嚇了一跳,不敢,可,」喬哥兒道,「可夫人曉得奴才去萬春花船上玩過一次,對紅胭很中意,說會幫奴才給紅胭贖身,還說會替奴才還了吉樂賭坊的債,若是事兒成了,還得為奴才與紅胭置產,弄個獨門獨戶的小宅院呢!奴才心一熱,才答應了。奴才與少爺相處了幾年,有幾分感情,要奴才親手弄死少爺,奴才狠不下心腸,奴才心想龍鼎山上懸崖峭壁、猛獸毒沼多,隨便帶著少爺上山玩時松個眼兒,弄丟了少爺,可能就會讓他沒命……這才……這才行錯了一步——老爺,老祖宗,恕罪啊!若不是夫人引誘加威逼,奴才絕對不會起這個歪心啊!您們看在奴才坦白從寬的份兒上,輕罰吧!」
童氏聽到這裡,已是渾身震顫,毒婦,毒婦,蛇蠍毒婦,當她只是對繼子掉以輕心而已,沒料已是起了迫害心,因為情緒太過激動,身子一晃,朝後險些栽倒,幸虧黃四姑眼疾手快,一把攙住了:「婆婆,不要動怒,仔細傷了身子!」
童氏站直,牙齒打著顫:「我雲家流年不利,宅內藏著這種妖孽毒婦!老二,你自己瞧著辦吧,身為續絃繼妻,不善待前房子女就罷了,竟還有加害之心!你這一房就這麼一個命根子,險些便要斷送在她的手裡!」
雲玄昶亦是被氣得夠嗆,看也不看身邊人一眼,悶哼:「來人,拉白氏先去家祠!」
轟隆一個撼天響雷響起,閃電裂帛一般,張牙舞爪地狠狠撕開已沉下去的夜幕。
銀色亮光打在白雪惠臉頰上,慘白得不像人,突然迷了心智,揚起手就朝階下的雲菀沁衝過來:
「小蹄子!小賤種!全是你,全是你,你害我,是你害我,你就是見不得我好是不是,我告訴你,你娘沒用,被我踩得死死,你也遲早是我手下的亡魂——」
到了此刻,還在死鴨子嘴硬。雲菀沁見她面色如霜,目色染血,猙獰無比,避都懶得避了。
「還不攔住這殺人害命的娼婦!」童氏尖叫。
豆大的雨點伴著響雷和閃電,嘩啦啦,終於落下來。
前方家丁擋住去路,白雪惠罵著罵著,還沒靠近雲菀沁,腹內一陣絞痛達到了極致!
她一陣痙攣,有什麼東西朝下墜,沖湧了出來,「啊」一聲,摔在了地上,撐起身子,一摸裙下,竟是一手的鮮紅,還有小塊小塊的凝固肉狀物體。
「啊——啊!夫、夫人流了好多血!」阿桃率先尖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