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嫌死狗,茂哥正好就是這年紀,剛來京城叔叔家,頭兩天還認生,只敢在奶奶住的院子裡與竹姐玩鬧,慢慢開始不安分了。
萬采戲樓那幾日之後,各人都在院子裡困久了,茂哥卻閒不住了。
眨眼已是入秋,秋老虎一過,天氣便望著涼爽起來,日頭沒那麼烈了,晌午過後,雲家後院靜悄悄的,大半主子還在午間歇息,沒起身。
尤其白雪惠,好容易得個悠閒光景不用去伺候婆婆,吃完午飯,在主院擇了個軟榻,拉了簾子,閉上門,睡得酣暢淋漓,雷打不動。
茂哥見娘和奶奶她們都在午間小憩,婢子也靠在門口打盹兒,從炕上爬起來,披了褂子,偷偷溜出院子,先在侍郎府後面的荷花池轉悠了會兒,像在鄉下一樣,打了幾次石子兒,又摸了摸池子裡錦鯉,最後轉著轉著,不知不覺,晃悠到了主院這邊。
娘說過,這個是二叔跟二嬸住的地方。
七歲的茂哥站在籬笆牆砌的月牙兒門前張望,果然是比其他幾個院子寬敞氣派些,娘說二叔是朝廷命官,不僅宅子漂亮,裡面肯定還藏了不少好玩的玩意兒。
光瞧這幾天吃的喝的,都是茂哥在農村沒見過的,主院裡肯定更多好吃好喝的。
可惜,娘又說了,那二嬸心眼窄,從沒主動叫他們進去主院瞧瞧。
這麼大的孩子,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自然將娘的話都聽進去了,一句句都記得牢牢。
茂哥張頭伸頸地朝裡面望了會兒,又輕手輕腳地朝月門裡走了兩步。
喬哥兒眼下正在主院當差,他是小廝,不方便進內間伺候,便跟其他幾名家丁一樣,在外屋打雜,這日,他跟平時一樣,在靠近門口的外屋,拉了一條竹床,正倚在上面美滋滋地半寐半醒,午休乘涼。
月門外動靜一響,喬哥兒睜開眼望過去。
一個曬得黝黑,虎頭虎腦的小孩趴在門沿邊,探頭探腦。
喬哥兒皺眉,原來是老爺鄉下來的侄子,夫人嫌吵鬧,最不喜歡,連忙起身,幾步上前,用手一擋,不讓他進來:
「喲,小公子,這兒可不能隨便亂進,夫人正休息呢。」
主院葺得漂亮,茂哥瞥了一眼就挪不動腿了,打量了一下面前的人,曉得是小嬸嬸這邊的家丁。
來京城之前,黃四姑怕被人瞧不起,提前就告誡過兒女,大城市的人,大多都排擠外來人,尤其他們又是鄉下人,所以遇著人,挺直了腰板兒,遇到了奴才,就更別客氣,你越客氣,他越狗眼看人低,看不起你,就該大聲說話,他才把你當回事!
於是,茂哥也沒將喬哥兒放眼裡,腰一叉,道:「俺就進去瞄瞄!你是哪裡來的奴才,俺娘說了,俺們是貴客,你只是伺候的人的,你居然敢攔俺!」
白雪惠前些日子每次從西院回來,只要受了黃四姑的氣,便關在房門將鄉下來的這一大家子罵幾句,喬哥兒聽得耳朵早起了厚繭,俗話說,上行下效,主子瞧不起的人,奴才肯定也是門縫裡看待,這會子哪裡將茂哥看在眼裡。
看小孩兒一身土氣沒脫,臉頰手掌都黑黢黢,不知道哪裡野過了的,喬哥兒暗中嗤了一聲,將茂哥兩臂一箍,拽了出去,嘴巴裡倒還是客氣地哄著:「成成成,堂少爺是貴客!但貴客在別人家裡,也得遵禮節,伯老爺與嫂夫人在家中忙於下田收成的生計,卻也應該教過堂少爺這些道路吧。」
喬哥兒只當小孩子聽不懂奚落,茂哥卻是跟親娘黃四姑一樣,別看野裡潑氣,該有的腸子一根也沒撂下,曉得這個奴才說的不是什麼好話,腰一叉,正要回嘴,卻已經被他抱了起來,弄了出去。
喬哥兒擋在了月門口,茂哥進不去了,只得跺了兩下腳,轉身走了。
喬哥兒看他走了,犯了個白眼,呸了一聲:「鄉下小胚子,行了大運,在侍郎府享受幾天,還忘形了!」說完便進去了。
這兒找不著樂子了,茂哥正要回去,傳來窸窸窣窣聲。
扭過頭,穿著一聲月白綢袍的堂哥閒庭漫步地經過,後面還跟著個書僮和小廝,似是剛從宅子外回來府裡。
雲錦重剛從國子監下了學,正要去西廂做功課,沒料正撞上這一幕。
雖然雲菀沁並沒有對弟弟說懷疑是喬哥兒受了白氏的主使,禍害他,但雲錦重不小了,還是有自己的心思的,打從龍鼎山一事後,對喬哥兒餘怒未消,還在計較著,要不是喬哥兒,自己哪裡會墜崖,姐姐也不會失蹤幾天,這會兒見他有了新主子,好了傷疤忘了疼,狗尾巴又翹了起來,畢竟還是半大孩子,想要藉著淘氣又莽撞的茂哥修理修理這狗奴才。
雲錦重見喬哥兒回裡面睡覺去了,茂哥一吵一鬧,他肯定得管,故意轉過臉龐,跟堂弟打了聲招呼:「咦,茂哥怎麼在這裡?」
茂哥擦了一把鼻涕,來了京城二叔家,奶奶滿口都是誇讚堂哥,今兒說他生得俊俏乖巧,明兒說他聰明懂事,聽了幾天下來,也生了幾分欣羨和崇敬之心,蹭蹭跑上前,腆著臉,耍賴撒嬌:「錦重堂哥,俺娘說了,二叔這邊的院子,比咱們西院那邊還好,好多好吃的好玩的,是不是?你帶俺進去玩玩嘛。裡頭的狗奴才不許俺進去。」
雲錦重見他哈喇子都掉了下來,笑了笑:「母親在午休,我可不敢打擾,不過,」說著附耳道,意味深長:「別說堂哥沒提醒你,每天午後,母親午睡起來都會單獨用些茶點,待會兒應該也會有婢子給母親送來,你在外面叫那下人提前給你嘗點不就得了,看是不是跟奶奶、二伯母吃的一樣。哎,不成,我得去西廂了,那邊老師快來了,先走了。」
茂哥本就是個大膽潑皮的性子,一聽堂哥撂下這麼句話,心思活了,還沒多久,在門口蹲了會兒,果然見著個髮梳雙髻、身著藍色碎花比甲的年輕婢子走過來。
阿桃拎著食盒從廚房走到月門,前面突然跳出個小孩子,還擋住去路,嚇了一跳,捂了胸口拍了兩下。
定睛一看,是雲家大爺的兒子,前些日子才跟著老太太來的堂少爺。
「堂少爺,您、您攔著奴婢干、幹什麼?夫人醒、醒了,奴婢還得,得去給夫人送東西。」阿桃見茂哥不放行,吞吞吐吐道。
茂哥趁她不注意,「刷」一聲揭開那食盒,小腦袋湊了上去:「是什麼東西?打開叫俺看看。」
阿桃連忙將盒蓋啪的一壓,夫人的吃食最是經心,容不得旁人多手,見這堂少爺鼻涕一把,兩隻小手黑乎乎,怕碰髒了:「堂、堂少爺,這是夫、夫人的,您,您要吃什麼,去、去西院找丫鬟要,她們會給您的。」
茂哥見她結巴,越發瞧不起,翹了油壺小嘴:「食盒裡是什麼,俺要嘗嘗。」
果盒的吃食都配比好了,少了一塊,夫人準得責罵,阿桃對白雪惠畏懼得很,不放。
茂哥眼睛一瞪,雙手一抱阿桃懷裡的食盒,一把搶了過來,轉身就跑。
「誒——堂、堂少爺,您別搶啊——夫人會罵奴婢的——」
阿桃一驚,哪遇過有這麼野這麼皮的孩子,追過去,要拿回來,卻比不上茂哥腿腳利索。
兩人圍著月門外貓抓老鼠似的追了兩圈,到底阿桃年紀大,將茂哥圍堵在牆角,伸出手臂,喘氣道:「堂少、少爺,給奴婢,快,快。」
茂哥本來只是想見識見識有什麼精美吃食,見阿桃講話很滑稽,腦子又好像有點兒不清楚,反倒只顧得上逗弄她了,小孩子頑皮,喜歡學結巴說話,故意舌頭打著結:「就、就不,不、不給你,氣、氣死你,嘿、嘿!」
阿桃氣極了,一跺腳:「堂少、少爺學奴婢說、說話幹什麼,快將、食盒給、給奴婢——」
兩人正僵持,一跑一嚷的,驚動了門內剛躺下去的喬哥兒。
「作死的,在幹什麼!還嫌夫人累了一早上不夠麼,仔細吵著了!」
喬哥兒擼了把袖子,氣哼哼地大步出來,正見著這一幕,看到那個野孩子沒走,氣不打一處。
阿桃見來了救兵,馬上哭著臉,一指堂少爺,對著喬哥兒:「他,他搶夫人的食、食盒……」
又是這個鄉下土包子小皮猴,難怪夫人每天回來就罵,原來果真是難纏!
喬哥兒年紀輕輕,又是個市井頑徒,脾氣也不那麼好,只是瞧著他是老爺親戚的份兒上,忍著脾氣,誘惑:「別頑皮了,堂少爺!快拿來!」
茂哥剛被這個奴才奚落,又被丟出院子,一口氣兒還沒消,此刻一手叉腰:「俺就不!你算什麼!俺幹嘛要聽你的!別以為你是二嬸身邊的人,俺就怕了,俺娘說了,你就是個奴才——」
喬哥兒呸了一口,懶得與個小兔崽子多說,趁他不備被,一把奪過食盒。
這一奪,茂哥將他腕子一抱,張開嘴,埋頭咬了下去。
「啊呀——」一聲慘叫,喬哥兒膀子條件反射地一掙。
茂哥年紀小,身子輕,一下子就被摔向牆壁,腦袋「噗咚」一聲,清脆一響。
喬哥兒和阿桃一驚,茂哥飛快地捂著腦袋爬起來,鄉下野孩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打架架勢一下蹭蹭出來,管他三七二十一,別說對方是二叔家裡的奴才,就算是主子也嚥不下去這口氣,腳一蹬地,撲上去:
「你敢打俺!你居然敢打俺!俺跟你拼了——」
喬哥兒還沒回過神就被這堂少爺摁在了地上,呼呼兩聲,挨了兩記拳頭。
給喬哥兒多幾個膽子,也不敢跟老爺的侄子動手,罵了兩聲,耐著性子將茂哥往旁邊一掀:「堂少爺自個兒撞到牆上了,可別怪奴才!」
茂哥被掀翻在地,呼呼喘了兩口氣,正要再撲上去第二次,只覺後腦勺有點兒刺疼刺疼,手一摸,一掌心的血,剛剛頭撞牆上,出血了。
喬哥兒看到也嚇呆了,忐忑起來,這可如何是好!
兩人都驚住了,一時僵了小會兒,正在這時,茂哥身後傳來一記驚雷撕破天的女聲,帶著哭聲:
「天吶,茂哥,俺的茂哥——這天殺的狗奴才,竟敢打俺的兒子!」
話音未落,喬哥兒額頭正中一擊,捂著頭就蹲下身子哀嚎起來。
原來,雲敬重鼓動了茂哥,見喬哥兒衝出來斥人,似是擦了火花,馬上打發身邊小廝,趕緊去西院通知了黃四姑。
黃四姑午睡剛起,不見了兒子,本就在滿院子找人,一聽兒子在白雪惠這邊被個奴才罵了,心怒一起,擼起袖管兒,繞過廊子,幾步跑就跑過來了。
一過來,黃四姑見茂哥坐在地上捧著腦袋殼,手縫裡似是還有血跡,當場就氣得崩潰了,脫下鞋子擲了過來,打得喬哥兒頭暈腦轉。
黃四姑住在二叔的侍郎府邸,本來就抱著些自卑的心思,總覺得下人恐怕看起不起她們娘兒幾個,前幾天又和女兒一塊受了白氏的侮辱,一腔子火海還攢著沒法,這會兒見老二家的奴才都敢跟兒子動手,心神俱裂,炸了雲府的心都有。
茂哥這個年紀的鄉下男孩兒哪有沒打過架的,有幾次打得頭破血流,其實也沒什麼,可一見到娘在呼天喊地地心疼,也覺得怪委屈,哇一聲哭起來,一指喬哥兒:「娘,這個奴才,先不准俺進去,還說俺沒家教,說你跟俺爹是鄉里人,只會種田,不懂教孩子,最後還把俺拎了出來,現在還打俺的頭。」
喬哥兒傻眼了,這熊孩子,怎麼這麼會添油加醋啊!
「天啊,這還得了!」黃四姑怒火沖天,奴才要不是有主子撐腰,哪裡有這種包天的膽子,罪魁禍首還是那院子裡的填房!
本來因為那奴才衣裳的事兒,一口氣還沒消,眼下更是不得了,黃四姑叉著粗腰,朝主院裡面指桑罵槐起來:
「俺是陪著婆婆來二叔家做客,可不是來看人臉色的!是,俺們是比不上你們大戶人家金貴,若不喜歡,直接說就好了,俺這就領著兒子走!何必指示奴才打俺的兒子!」
廂房內。
白雪惠午睡剛起身,還沒綰好頭髮,散著一頭秀髮,剛坐到鏡台前,猛的一陣潑婦罵街衝進來,頓時心臟一緊,領著個嬤嬤就出去了。
一出月門,白雪惠大吃一驚。
茂哥坐在地上耍賴,掌心還有血。
喬哥兒灰頭土臉地縮在牆角,不敢出聲,捂著腦袋,腳跟邊還有只女鞋。
黃四姑叉著腰,正罵得歡,一見妯娌出來,眼珠子瞪圓了,那目光,簡直要將對方生吞活剝!
「大嫂,這是幹什麼!」白雪惠對這黃四姑的忍耐,簡直快到極限了。
黃四姑冷笑著一指兒子的頭:「喲,弟妹還問俺幹什麼,你先看看俺兒子的頭,被你的奴才打成什麼樣了!」
白雪惠一訝,看了一眼喬哥兒。
喬哥兒立馬過去,道:「夫人,奴才可不是有意的啊,這堂少爺非要搶您的食盒,奴才說了,這是夫人的,旁人不能用,他不聽,奴才只得先拿過來,堂少爺咬奴才的手臂,奴才吃不住疼,不小心一擋……他,他就自個兒撞上牆了,然後他還要打奴才呢!」
若是關係好,白雪惠也就順水推舟,當著面罵一頓喬哥兒,甚至打一頓,平息了黃四姑的心頭怨氣,可白雪惠厭死了這嫂子,之前因為她,在婆婆那兒受的氣不少呢,怎麼能叫她得了好處。
白雪惠淡淡一笑,面朝黃四姑:
「聽見了麼,嫂子,是茂哥自己冒冒失失的,搶我這邊兒的吃食,才誤撞上牆,我的奴才可是半點沒動他!」說到這裡,一頓,聲音含笑,低估:「呵,要說吃食,哪裡沒有,西院那邊又不曾少了你們的,將個小孩子養得四處搶別人的東西吃,我瞧,只有乞丐才做得出來,呵呵,這什麼家教。」
「你——你們狼狽為奸,一塊兒欺負俺兒子——」黃四姑見兒子都傷成這樣還被白雪惠倒打一耙,氣得直哼哼,再見茂哥哭著呻吟了幾聲,火氣一沖腦,新仇舊恨外加嫉妒齊齊湧上來,哪裡容得了白雪惠得意,幾步過去,將她披散在肩兩邊,還未來得及綰上的長髮一撈,使勁兒抓了一把,「俺叫你欺辱俺兒子!騷狐狸!騷狐狸!」
白雪惠哪裡會想到黃四姑竟粗魯到這個地步!
騷狐狸,她有什麼資格罵自己騷狐狸,自己又沒睡她的老公,白雪惠一時呆住,頭頂一陣刺痛傳來,頭皮都快被她拉掉了,疼得眼淚直飆,這才醒悟過來,掙扎著尖叫起來:「你這個潑婦!瘋婆子!竟敢在我家裡撒野!來人吶,來人吶,還不把她弄走——啊——快啊——」
黃四姑哪裡肯放,聽她罵自己潑婦,一把頭髮更是抓得緊,大力一扯,死死不放。
女人打架,無非就是抓頭撓臉打耳光外加吐口水四大步驟,黃四姑每一項都是個中翹楚,在鄉下跟街坊農戶娘子為了爭河邊的洗衣石,別家的狗咬死了自家的雞不承認,早就在一場又一場幹架中磨煉出來,幾個動作一氣呵成,打得白雪惠哭天喊地,慘絕人寰。
白雪惠養尊處優了十多年,哪裡招架得住,只覺臉皮兒刺痛,天靈感也快被她拉掉了,狂呼冷氣:「放開我,潑婦,真是潑婦——」
黃四姑今兒還真是潑神上身,什麼後果都不管了,自己可是雲家大房第一個進門的嫡妻大婦,給他雲家生了三個小子,二叔還能將自己這個大嫂地叉出去不成?
她猶不解恨,兩耳光啪啪扇去:「潑婦怎麼樣,走出去行得正,坐得直!不怕見不得人!你呢,騷狐狸,害人精!別當俺不曉得你那醜事——」
白雪惠聽得一個激靈,慪得臉色紫紅,這功夫了還講什麼矜持,騰出一隻手,不知哪裡來的力氣,掐住大嫂的脖子:「鄉下土包子!不要臉!住別人家裡還一點兒禮儀不講!有爹生沒娘教!」又扭過頭去:「你們這些狗奴才,是死了嗎!還不趕緊的把她掰開!」
黃四姑做慣了農活兒的人,力大如牛,兩人裹在一塊兒難分難解,連體嬰一般,喬哥兒、阿桃和嬤嬤還真是死活分不開,三人合力去掰黃四姑,非但掰不開,最後竟連身都近不了,眼睜睜瞧著兩人竟骨碌滾到地上——
白雪惠這輩子,要說在宅子裡玩心計陷害人,倒是熟練,可要說打架鬥毆,一根手指頭都趕不上過大嫂。
黃四姑無論身高、體格、臂力、腕力、持久力,都遠勝過成日待在閨閣裡只曉得玩弄心眼兒的白雪惠。
不一小會兒,白雪惠殺豬似的,叫得滿院子都聽見。
家奴們四面八方圍過來,可一來見幾個貼身奴才都扯不開,二來見那黃四姑是老爺的大嫂,算是長輩,尤其又這麼的凶悍,一時都不知怎麼去扯。
初夏聽了動靜,也從盈福院跑來了,在不遠處看得搖頭歎笑,只可惜小姐沒看到,等會兒回房去,一定得給她好好描述一下盛況。
正是難解難分的這會兒,不遠處傳來一聲年長者的吼:
「胡鬧!這是在幹什麼!快鬆開!」
童氏見大兒媳婦跑過來,後腳也趕了過來。
一來,老太太見兩個兒媳婦竟在後院打起來了,臉色漲紅,聲音都氣啞了!
白雪惠一見婆婆來了,手一鬆,委屈的珠淚嘩啦啦飆了出來,救星終於來了,就叫婆婆瞧瞧,這不要臉的鄉下婦人,丟人丟到別人家裡了。
白雪惠手一鬆,黃四姑又趁機使勁攥著她頭髮扯了一把,見她哇哇慘叫起來,這才匆匆一個撒手,退了幾步。
趁弟妹還在抱著腦袋喊疼,黃四姑臉色一變,先前還凶戾無比的臉,突然就像拂過一陣春雨和風,瞇縫眼兒一擠,一拍大腿,哭了起來,跑到童氏跟前,「咚」一聲跪下,抱著童氏的腿根子:
「婆婆啊,二叔家俺住不下去了啊,您瞧瞧,上次她那樣侮辱俺與竹姐,將奴才的衣裳故意給咱們穿,婆婆要俺不計較,俺聽了婆婆的,就當她年紀比俺小,不懂事,可今兒……您瞧瞧你的孫子,被弟妹身邊的奴才打成這樣,傷的不是別的地兒,那可是最寶貴的腦袋啊,都流血了,以後茂哥要是成了個癡呆,可怎麼對得起雲家列祖列宗啊!俺找弟妹理論,弟妹竟袒護那奴才,還反咬一口,說俺茂哥沒有家教,沒禮儀,搶別人的吃食,是乞丐,天啊,俺茂哥就一個小孩子,小孩子看見漂亮的吃食,新鮮好奇,找別人要一塊,這怎麼就成了乞丐了啊!婆婆啊,弟妹都將俺們母子三人欺負成這樣了,您可得做主啊……」
白雪惠見她來了個惡人先告狀,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氣不打一處,指著被大嫂扯得亂七八糟的秀髮:「婆婆,您瞧,她這是人幹的事兒麼,一上來,沒說兩句就扯頭髮,這可不是鄉下!這是京城,是侍郎府!」
黃四姑不甘示弱,昂起脖子亮給童氏:「您看看俺脖子,被她掐成這樣,俺扯她頭髮又死不了人,弟妹對俺,這可是下的死手啊!」
兩個兒媳婦一哭三鬧的,吵得童氏頭都昏了,大概瞭解了一下情況,總算明白了是什麼事,雖說大兒媳婦在二兒子家跟妯娌打架太丟人,可寶貝孫子頭流血了,卻是個不爭的事實,更嚴重。
童氏心急如焚,蹲下去看了下茂哥的頭,趕緊叫下人先帶回房去上藥包紮,站起來,手一揮,驅散了家奴,又歎了口氣:「算了算了!趕緊都散了,還不嫌丟人麼!」
白雪惠見童氏就這麼算了,分明是包庇雲老大一家啊,自己都被碾壓成這樣了,今兒不說將黃四姑打一頓,也起碼得當了奴才訓斥一番吧,不討個說法,以後怎麼持家?
居然就這麼——散了?
「婆婆,大嫂衝上門,沒頭沒尾把我打一頓,家有家規,莫不是就這樣完了?我敬她是客人,又是我家老爺的嫂子,可不能讓到這份田地!」想要出這口惡氣,也只能靠童氏,只有當婆婆的,才能修理兒媳婦。
黃四姑冷笑:「弟妹,你給俺穿小鞋,俺不吭聲,可你糟踐俺女兒,現在又打俺的兒子,俺就實在忍不住了,俺就不信,你的霏姐兒被人糟蹋,你還能坐得住!」
童氏一聽這話,額頭皺紋攢得更是密,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盯著二兒媳婦:「那兒媳婦你要如何,你看看,你傷了,你嫂子也傷了,大伙都吃虧了,再說那茂哥確實被你的奴才弄傷了,就當扯平了,算了。」
白雪惠揚起頸子,這麼就算了,以後黃四姑越是敢撒潑,哼了一聲:「扯平?婆婆可不能這麼偏心!我那奴才壓根兒不敢動茂哥,不過小孩子自己個兒力氣弱,摔在了牆上,她問都不問便來打我一頓,這就扯平?」
一提起兒子,黃四姑又擦了把眼淚,擠眉弄眼,恨恨地躲在童氏後面,蚊子嗡嗡似的咬牙切齒:「自己沒兒子,就要把別人的兒子都弄死麼!狠心。」
這話有雙重含義,一是說將茂哥的頭弄傷了,二來也是暗示雲錦重被白氏甩到莊子上,差點兒出事。
童氏望著二兒媳婦,臉色越發難看,終於,心中的天秤已經完全傾向了黃四姑,可不是麼,二兒媳對名下的繼子錦重都照顧不周,又怎麼能奢望她能對茂哥和藹。
這麼一想,童氏徹底垮了臉:「我說算了便是算了,怎麼,你是婆婆,還是我是婆婆!要不,等老二回了,你去直接告我一狀吧,說我處事不公!」說著,拉了大兒媳婦,急匆匆先回屋子看茂哥的傷勢去了。
*
雲玄昶散衙回來,本來先回主院一趟,童氏聽說,生怕白氏先告了狀,眼珠子一轉,連忙喊婢子,要她去將老爺先請過來。
雲玄昶聽娘親派人來喊,也就先去了西院,一進門就見個大夫背著藥箱正往外走,聽說似是侄子出事,一驚,腳步不停地直奔西院。
一跨進門檻,果然,侄子茂哥頭上包了紗布,本來只當是小孩子頑皮,碰傷了,一問,才知道今兒家中後院的一地雞毛事。
大夫看過茂哥,說是沒事,只是小孩子頭皮嫩,擦破了點皮,用剪刀剃了傷口處的頭髮,抹了一層藥,說是隔三天換一換藥,交代了幾句便走了。
童氏見孫子沒事兒,才吁了一氣,見兒子過來了,既然搶到了說話的先機,肯定將這事說得全是意外,末了,只怕到時那白雪惠告狀,讓兒子怪自己偏心,又冷冷提前道:
「你那媳婦兒,可真是嘴厲啊,我是想將這妯娌打架的家醜給壓下去,她偏偏要挑大,還說我不公正,玄昶,我要是不公,將你家裡弄亂了,我明兒就領著四姑茂哥她們走得了。」
作為一家之主,他不能偏袒誰,就算明曉得是嫂子撒潑,也只能裝馬虎,再一聽童氏搬出要走,急了,這還沒住幾天就走,被外人知道了得要怎麼猜,一掀袍子就跪下來:「娘,她這些年被兒子寵得有些無法無天,不懂事,你可別跟她一小輩一般見識啊。」又勸慰了幾句,見母親氣消了,這才離開了。
白雪惠等著老爺,老早就脖子望長了。
回屋後,她撩開頭髮一照鏡子,沒把她氣得吐血。
黃四姑下手忒重,根本就不顧後果,白雪惠額頭和頭頂交匯處的髮際線紅赤赤的一片,腫得高高,慘不忍睹,掉了一大把頭髮。白皙細嫩、平日當金子一般寶貝的臉蛋烙上了兩條長約一寸多的指甲印,翻出了皮肉,還不知道會不會留疤!
從沒受過這種窩囊鳥氣,白雪惠哇一聲,趴在梳妝台邊,哭得捶胸頓足,下人如何勸也難勸好。
雲玄昶從老太太那兒過來,一進屋子,見白氏這副摸樣,也嚇了一跳,直快趕上毀容了。
白雪惠一見老爺就有了倚仗,更是委屈,越發是梨花帶雨,哭個沒完,將頭皮邊緣扯過的淤紅給老爺看,抽噎道:「婆婆到最後對嫂子半點懲罰都沒有,壓根就不為我做主,老爺,您可得評評理啊。」
雲玄昶剛被老娘丟了個威脅要走的下馬威,又提前被老娘打過招呼,這下一聽白雪惠暗示童氏錯了,憐惜心驟然少了大半,眉頭一皺:「那你要我怎麼辦?去責斥娘有私心麼?說她料事不公?然後讓她哭哭啼啼拎著包袱,拖家帶口地離京回鄉下去?」
白雪惠被嗆了一下,哽住,她倒也聰明,曉得跟婆婆爭寵是沒辦法了,再不敢說婆婆半句的不是,想了半會兒,抬起霧朦朦的淚眼:「橫豎都是大嫂引起來了,老爺,說什麼我都要將那個鄉下潑婦趕回去。
本來想忍忍算了,畢竟又不是一輩子住一個屋簷下,遲早要滾蛋,可今兒一鬧,白雪惠哪裡還容得下這個嫂子,早就恨透了,掐指一算,也不知道要住到什麼時候,若住久了,豈不是給自己添堵!
不行,一定要將黃四姑趕回去!
雲玄昶為難,大嫂是陪娘一道來京城的,娘一天住在侍郎府,大嫂肯定是陪在一塊兒,總不能硬生生將大嫂單獨請回去吧,勸道:「算了,忍忍吧,茂哥傷了腦袋,不是小事兒,說來你這邊也是有責任的,大嫂發了急,也情有可原。」
一說到茂哥,白雪惠又想起她對自己生不出兒子的冷嘲熱諷。
傷了腦袋?說得嚇死人!流那麼幾滴血,不過擦破了點兒皮子,剛叫阿桃打聽回來,說那皮猴兒這會子玩得正歡呢,哪裡算得上傷啊!
那茂哥,比她今兒被扯掉的頭髮、弄傷的臉頰和頭皮傷得輕多了!
想著,白雪惠嗚咽起來:「這一住,不知道要住多久,嫂子與我脾性不合,處處針對,婆婆與她相處時間長,自然是維護她,我做什麼都是個錯兒……老爺,我這心裡,揪得慌,多住幾天,只怕又得慪病了,老爺,伺候婆婆,我一千一萬個願意,可叫我看著嫂子的臉色,真的是難受。我自個兒難受不要緊,我那宮裡的妹妹聽了,只怕又得替我操心。」
一聽那白女官的名字,雲玄昶曉得白雪惠給自己在施壓,想想鄉下嫂子的作風,也確實叫人頭疼,再多鬧幾場,傳出去,還當侍郎府烏煙瘴氣,家規不正,什麼親戚的都有,皺皺眉:「那你倒是說說,怎麼叫大嫂回鄉下,你叫我直接開口趕人,那肯定是不行的,你不要面子我還要。」
那自然不行。白雪惠纖唇一揚,略泛出冷冽的光澤,輕聲道:「就叫她自覺回鄉,大嫂中不是還有個大兒子麼,老爺大可告訴大嫂,說那大小子病了,大嫂一聽,肯定會急著回去,就算不回去,鄉下如今沒個女人照料,婆婆也會主動提出來叫她先回泰州……老爺再遞個信兒給大伯,提前打一聲招呼,免得大嫂回去了曉得受騙,又得大鬧大吵。」
雲玄昶自從當上京官,時常派人捎帶些禮物回鄉給大哥,雲老大是個木訥憨厚的莊稼漢,將弟弟看成家中文曲星,十分的尊重,收了好處,更是對這個當官的弟弟言聽計從,若是去信說一說,那老實大哥應該不無順從,甚至還會覺得黃四姑在弟弟家丟了醜,心懷愧疚。
雖說有些愧對大哥,但眼下也沒別的法子,更拗不過白氏撒嬌外加施壓,雲玄昶起身出門,喚來莫開來,交代了一番,要他這會兒就去郵驛傳信給大哥。
莫開來知道,黃四姑今天也是太潑辣無禮了,沒哪個主母容得下這門子親戚,可黃四姑若是就這麼被驅趕回去,實在也太丟臉了,若是不曉得就罷了,但日後若是知道了,肯定是恨不得詛咒死弟妹,這輩子都不好意思來京城了。
老爺的意思不好違逆,莫開來應承下來,去辦事了。
回頭出了院子沒幾步,正撞上妙兒。
妙兒打從知道了身世,與莫開來的關係非但沒疏遠,反倒更加親近。這會兒一見,笑嘻嘻撲上去,拽著他胳膊搖了兩下:「哥要出去?今兒又要辦什麼差事。」
莫開來一直拿妙兒當親妹子,如今她清楚了身世,仍只能喚自己哥哥,只有更憐惜,心照不宣地笑笑:「去了大姑娘那兒,還這麼不穩重,也沒什麼事兒,只是這幾天,你少招惹這兩房,正吵得厲害呢,兩個女人都不是好惹的,你別沾了火星子。」
妙兒背著手晃了晃身子,故意:「可別說,今兒咱們夫人可算是被嫂夫人整慘了,打從夫人進了這侍郎府,只有她給別人氣受,沒有別人給她氣受的,這麼一鬧,夫人也沒說什麼?今後還是跟嫂夫人低頭不見抬頭見?」
莫開來明白妙兒是在為的姑娘打探情況,也裝作不知道,將她拉了一邊,低聲道:「鬧成這樣,憑夫人的心性,怎麼還會叫嫂夫人與她一個屋簷下住?這不,在房間跟大概跟老爺嘀咕了幾句,吹了一陣枕頭風,老爺叫我去通知泰州鄉下的伯老爺呢,叫他用堂少爺生病的茬兒,將黃氏弄回去。」
妙兒咋舌:「這就是明顯的趕嫂夫人走啊。嫂夫人一回去發現受騙了,肯定曉得是夫人使詐,那還不記恨死夫人,若被鄉下街坊曉得了,知道嫂夫人是弟媳婦趕回家了,哪裡還會瞧得起嫂夫人。嫂夫人的心氣勁兒也不弱,這可得活活氣死啊。」
莫開來搖搖頭:「要你,能叫個一天到晚騎在頭上的人待自己身邊麼?成仇人也得趕走啊。得,不跟你這小丫頭多說了,我先去了,郵驛這個時辰快關門了,要是趕不上,今天信發不出去了。」
「嗯嗯,哥哥去忙。」妙兒也沒功夫多嘮嗑兒了,揮了揮手,見莫開來走,轉身正想回盈福院跟大姑娘說,繞過月門,踏上走廊,前方有個熟悉的小人兒影子,正蹲在地上,拿著跟竹籤子篾條在沙地上畫畫,正是竹姐。
妙兒心裡一亮,收了腳步,剛好!
弟弟傷了腦袋,被抱回了西院,二叔坐了半天,剛一走,奶奶抱著茂哥在噓寒問暖,娘也在給自己個兒擦傷口,都沒空閒搭理竹姐。
竹姐半天沒個說話的人,百無聊賴,跑到了外面閒晃蕩。
妙兒笑瞇瞇迎面過去,福了一下:「喲,是竹姐啊,怎麼不在屋子裡,跑外面來了啊。」
竹姐瞥一眼,見是熟人面孔,又低下頭去,敦實的圓臉蛋癟了癟,厭厭道:「娘跟小嬸嬸打架,脖子破皮了,正在擦藥呢,奶奶也正在哄茂哥,一大屋子的,吵死人了,俺一個人沒什麼事,就出來了唄,可你們這侍郎府也沒什麼好玩的,娘和奶奶還說你們這兒多好,俺瞧啊,外面還行,家裡真是一點兒人氣都沒有,悶死了。」
妙兒「噢」了一聲,隨口道:「沒事兒,竹姑娘,再過幾天,等跟著你娘回去了,便不悶了。」
「啊,俺奶沒說這麼快就要走啊。」竹姐聽了手上的竹籤子。
「哦,奴婢可沒說童老太要走哦,奴婢還有事兒,不多說了。」妙兒眨了兩下晶亮大眼,離開了。
竹姐愣了一下,打了個激靈,丟了竹籤子就跑回了西院,問:「娘啊,咱們過幾天就得回家了嗎?」
「啥?走啥?這才來幾天!」黃四姑剛塗勻了脖子上的紅痕,辣得疼,問道。
竹姐便一五一十,將妙兒那兩句話對娘說了。
其實妙兒什麼都沒明說,可黃四姑卻從女兒的字裡行間猜到了,老二夫婦,恐怕是有意讓自個兒單獨帶著孩子,捲鋪蓋走人呢!
一口老血哽在了喉嚨管,黃四姑卻出乎意料冷靜下來,之前吵架打架,她還算有道理,這會兒要是再蠻橫,便徹底的沒理了。
要自己走?當自己真的還想住啊,可走了,自己這當嫂子的,這輩子就挺不直腰板了!
家裡的丈夫老實憨厚,像個麵粉糰子一直被雲老二拿捏著,她難不成也得被這個弟妹給壓著?
黃四姑還真是不信邪了!
*
盈福院。
妙兒同大姑娘說了一通,雲菀沁笑:「你倒是手腳利落,比我還快。」
到了晚上,西院那邊沒有動靜,妙兒和初夏倒是有些奇怪。
照例說,依黃四姑那般人精又喜歡撒潑鬥狠的,若是知道弟妹想趕自己走,哪裡還坐得住,就算不再去跟她扯一頓皮,也得哭鬧個沒完。
可到現在,竟安靜得很。
吃過晚膳,各個院子都掌起了燈。
碗筷剛剛收起來,雲菀沁正要起身活動活動,消消食,剛站起身,走出房間,妙兒滿臉通紅地跑了進來,將大姑娘的手一拉:
「大姑娘,好戲來了,快,快去主院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