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菀沁歎了口氣,方姨娘哪裡料到,看中的這個太子爺,根本就不是個按理出牌的主兒!
對女子,他確實能夠溫文爾雅,前提是,別打擾他的看戲時間!
雲菀桐哭得聲音越發大。
太子更加的義憤填膺,臉漲得通紅,恨不得捶胸頓足:「要不是瞧你是個女子,孤一準兒滅了你!」
哭聲驚動了隔壁包間的雲家女眷。
方姨娘最先一個跑出來,過來一看,朱門大敞,女兒坐在地上嚶嚶慟哭,太子則臉紅耳赤,頓時喜不自禁,只當事成了,上前抱起女兒,佯裝驚慌:「怎麼,桐姐兒,你跟太子這是怎麼了——」
妙兒嗤笑,將方纔的情形簡單轉述了一遍,等著方姨娘變臉。
果然,方姨娘聽畢,神情就像吞了屎一樣,又紫又青,還帶著滿滿的遺憾,腦門兒一清,忙拉了女兒的手跪下來,絮絮叨叨:「太子爺,三姑娘不懂事,恕罪啊,太子爺!」
白雪惠看在這裡,明白了,冷笑一聲,當這方月蓉帶著女兒出去幹什麼,原來是搞這種偷偷摸摸見不得人的東西,仙人跳玩到了當朝太子頭上,還真是不想活了,可這關頭,方姨娘冒犯太子,雲家也脫不了干係,白雪惠仍是心不甘情不願地斂衽:「妾身家教不嚴,三姑娘冒犯了太子,還請太子恕罪,回家後,妾一定親執家法,好生收拾!」
黃四姑牽著一雙兒女,後面探頭縮頸,只當看好戲。
太子瞥一眼哭得哼哼唧唧的雲菀桐,將目光落在雲菀沁身上,眸裡的焦躁總算像是風撫過的湖水,平靜一些,揉揉胸,又還是有點兒不順氣,小孩子似的,纖薄的唇敲得老高,快能掛個油壺了:「雲小姐怎麼看?孤倒是想給慕甄和雲小姐一個人情,可錯過了那場戲,孤心裡不痛快!」
您倒是誠實啊太子爺。雲菀沁嘴一抽。
不過,幸虧他還有些眼力勁兒,當了外人沒叫自己沁兒,否則還真是一百張嘴巴解釋不清。雲菀沁眼珠子骨碌一轉,掃了一眼雲菀桐,淺笑:「三姑娘叫太子錯過了戲,就讓三姑娘為太子表演一齣戲,不知這樣,太子的心情可會好一些?」
「噢?你說來聽聽。」太子一聽,興趣來了,黑臉也紅潤回來需許多,示意她繼續。
「嗚嗚……民女,民女不會演戲。」雲菀桐趴在方姨娘懷裡,像個受了驚嚇還未恢復過來的小兔。
「雲三小姐,給你將功折罪、彌補太子的機會,你還挑三揀四?」許慕甄在一旁悠悠道。
白雪惠一瞪,雲菀桐這才消音。
雲菀沁指指樓下戲檯子:「小女子之前看節目單,下一場似是斬狐記,不如就叫三姑娘去戲裡插個角色吧。」
「斬狐記?這戲好!作者很厲害哦,劇本寫得很精彩!不過……她能演什麼?」太子饒有興致,摸摸下巴。
《斬狐記》是個很有名很經典的戲,出自本朝,前年開始走紅,從此每家戲樓戲館必定演,每演必定滿場爆滿,戲子也會躥紅,只可惜作者不詳,不然準得名滿天下,不知道多少戲樓老闆找他寫戲。
這是個種田類型的民間玄幻故事,說一對夫妻雖家境清寒,可相親相愛,互相依持,男主冬季為女主暖被,夏季為女主驅蚊,荒年不顧自己,將食物留下來全部給妻子,總歸就是四個字:愛妻情深,而女主為了積攢男主進京趕考的銀子,也是早出晚歸下田幹活、縫補私活兒,累出一身的病。
男主趕考途中,被一隻幻化成人型的狐狸精看出是文曲星托胎,今後必定成大器,為了享受榮華富貴,通過虛假的物質繁榮和美麗的色相引誘,慢慢讓男主鬼迷心竅,抹殺掉與女主的感情經歷。
科考成功後,男主留在京城當了大官,完全不顧家鄉還有個妻子,狐狸精自然坐擁成果,成了紅袖添香的誥命夫人。
女主進京尋夫,才知道丈夫已被人迷惑,還被那狐狸精多渠道地暗殺,經一老道幫助,女主避開凶險,最後斬殺了狐狸精,令其顯出原形。
最後的結局是,男主醒悟,悔不當初,用八抬大轎,百餘奴從,親迎原妻回府,重新大婚,以皆大歡喜、花好月圓收場。
雲菀沁唇窩噙了個慧黠笑意,回答太子:「男女主角台詞太多,三姑娘這麼一會兒哪裡背誦得進去,自然是演狐狸了。」
「好!好!」太子拍拍手,手一揮:「帶下去,化妝,換衫,上台!」
雲菀桐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便被隨扈拖了下去。
「不成啊不成啊,」方姨娘回過神,叫起來,「堂堂的侍郎府小姐,怎麼能登台演戲當戲子啊,被人知道,以後還怎麼見人啊!」這還不如回家後閉上門打一頓呢!戲子是下九流的,最低賤的,與青樓的姐兒是一個級別,雲菀桐是她的命根子,唯一的希望,這麼一出台,以後還怎麼嫁人啊。
雲菀沁道:「姨娘多慮了,戲台上個個都頂著大濃妝,只要你不亂嚷嚷,誰瞧得出來。」
方姨娘連忙摀住嘴,噤聲。
白雪惠瞟一眼方月蓉,哼了一聲,被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玩弄手掌,真夠丟臉,也不用自己加踩一腳了,轉個身,回了包間。
台下鑼鼓一敲,好戲登台。
第三幕時,雲菀桐扮成狐狸出場,因為狐狸精在這齣戲裡是反角兒,所以被極端的醜化,臉上塗得五顏六色,頭頂還豎著兩個怪異的尖耳朵,身上披著獸皮,滑稽不堪。
被後台的人推出去時,她驚慌失色,卻又不敢出聲,那惶惑無措、勾手駝背的樣子,配上這身打扮,倒還真是本色演出,確實像個還沒完全進化成人形的獸類。
二樓包間內看戲的眾人,有的笑,有的連哭都沒地兒哭。
「可別說啊,桐姐兒演的倒還真像個狐狸樣子,有天分,有天分。」黃四姑一邊看著,一邊磕瓜子,她嘴巴本就毒,連白雪惠的面子都不留,更何況方姨娘生的庶女。
最後一幕,狐狸精被女主親自揮刀,一刀斬首!
雲菀桐立馬趴在地上,被那女主用腳踩得不能動彈。
台下票友掌聲如雷,看得激動,便都喧囂起來:「好!好!斬得好!活該叫她當狐狸精!誘人夫婿,還害人妻房!天下的狐狸精,都該最後有這個下場!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白雪惠本來看得還算快活,一聽,臉一下子就垮了,冒了幾滴冷汗,轉過頭去。
黃四姑瞥她一眼,哼笑了兩聲。
太子這邊,看得亦是暢快,回過頭笑:「喂,這戲確實看得爽快,孤現在舒坦多了,不生氣了,哈哈!」
雲菀沁笑道:「要我說,這劇本沒寫好,還不夠爽快。」
「噢?」太子笑意一滅。
雲菀沁眸光一閃:「狐狸精是該斬,可那個負心漢呢,一個巴掌拍不響,他若真是專情,狐狸精怎麼能誘得了他,最後竟叫他就這麼重新把妻子追回來了,一點兒虐都沒受,可惜,可惜!」
太子若有所思,突然道:「要不,孤改改結局,看能不能再爽一點?」
「啊?」雲菀沁一愣,沒聽明白,什麼意思?
太子眨了眨睫:「這戲本子,是孤寫的啊。」
雲菀沁嘴巴一張:「……」難怪這麼有名的戲,竟找不到作者!原來是深宮裡的太子!
對……這太子剛才好像還在誇劇本寫得好,作者很厲害吧……雲菀沁望了一眼太子,這臉皮。
太子沒多說了,自顧自抱著腦袋,去構思新結局了。
雲菀沁正想跟妙兒嘀咕兩句,發現身邊的妙兒好似沒聽到。
雲菀桐居心不正,活該受懲罰,加上剛才為了自保,將雲菀沁推到醉漢身上,妙兒要是往常見了這樂子,早就笑得前仰後翻,可今兒看著戲台,卻安靜不語。
雲菀沁知道,妙兒看了這出斬狐記,估計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娘,不覺手一動,滑過去,反握住她手背。
出乎意料,妙兒的情緒比她想像中的還要波動起伏。
手背一涼。雲菀沁一看,妙兒竟是掉了幾顆淚。
看起來最是粗疏大咧的,心思卻遠遠比人細膩,誰能肯定她知道身世後沒躲在被窩裡哭過呢。
雲菀沁能體會她的心情,輕輕攙住妙兒,想要帶她出去,等最這場戲的最後半場完了再進來。
隔壁是個茶水小間,二樓伺候的那個藍衣小廝見雲菀沁,打了個招呼,擦身而過。
雲菀沁見那茶水小間安靜,乾脆跟妙兒進去了。
歇了一小會兒,妙兒心情好多了,其實剛剛也不過是觸景傷情,這會兒早就收拾好了心境,自己還有大姑娘呢,這麼暖心,又體貼,有什麼好傷春悲秋呢。
妙兒想著,終於顯出笑靨,將大姑娘的手一握:「大姑娘,奴婢沒事兒了,咱們出去吧——」
話沒說完,雲菀沁纖秀的鼻子一動,使勁兒吸了吸:「妙兒,你聞到什麼味兒沒有?」
妙兒跟著嗅了嗅,沒什麼啊。
這味道,說不出來是什麼,不香也不臭……就是過年放炮仗的那個味兒,但又有一點像是每年端午節會聞到的味,對,端午節要飲雄黃酒,還要在家中庭院和室內灑雄黃粉,防止蛇蟲鼠蟻,——是雄黃的味。
雲菀沁心中有些猜疑,卻不敢篤定,把她領到味道最濃的地方:「你在這裡再聞聞。」
妙兒使勁嗅,這才聞到一點點的異味,大姑娘的嗅覺可真是靈敏啊,要是不說,她還真是沒聞出什麼道道來,眉毛一擰:「咦,這個味道,好像是——」
「什麼?」雲菀沁盯住她。
「倒有點兒像是硝石的味!」妙兒也覺得怪怪的。
雲菀沁奇問:「硝石?是幹什麼用的?」
妙兒解釋:「大姑娘沒做活灶房的活兒所以不知道,硝石可以用來當做打火石,點火燒柴煮飯,奴婢以前在鄉下,有這麼用過,還有,鄉下的孩子窮,過年時想要放煙花,又沒錢買,喜歡將這硝石灌滿在竹筒裡,點上火,就能當沖天爆竹玩了。」
雲菀沁手一顫。
等等,雄黃,硝石,炮竹,這幾樣東西若是聚集在一起——是製作火藥的!
為什麼——為什麼戲樓裡會有這個味道!
妙兒嗅不出來,可她卻嗅得很清楚,很濃,這不是正常的事。
尤其這裡,似是氣味源就是這裡散發出來的!周圍是牆壁,旁邊是個蓄水的鍋爐,底下是青石地板。
雲菀沁蹲下身子,叩擊地板,又貼了牆壁。
「大姑娘,怎麼了——」妙兒知道有些問題,跟著蹲下來。
雲菀沁腦子一閃,剛才出去的那名藍衣小廝,擦身而過時,身上的氣味似是就跟眼下茶水間內一樣,只是並不算重,所以她沒多在意。
脊背後炸出點冷汗,可還是不敢相信,畢竟從沒遇過這種凶險的事,現在統統只是猜測而已。
不管怎樣,雲菀沁仍是三兩句對妙兒說了心中揣測:戲樓裡有可能有火藥。
妙兒臉發白了,嚇了一跳:「不會吧——」
她吩咐妙兒:「你回包間,先跟我表哥說一下,我馬上回來。」
飛快轉身,背影一晃,雲菀沁出門了。
妙兒晃了一下神,也馬上跑去包間。
一、二樓的樓梯拐角連接處,雲菀沁看見熟悉的藍色背影,那小廝左右看著,神情警惕,正在匆匆下樓。
「站住!」她喝了一聲。
果不其然,藍衣小廝作賊心虛,一聽背後有人喊,頭都沒回,扒開一樓的人潮,提腿就大步走開。
完了,不是自己多疑,二樓茶水間確實有蹊蹺,安全第一,雲菀沁調過頭去,正要去通知太子等一行人先下樓,背後襲來一陣風貼近,還沒回神,手被人一拽。
來人似是早就在一樓的散客堆裡雌伏了許久,見雲菀沁追了那藍衣小廝幾步,調頭要上樓,立馬大步上前,跨了幾級台階,追上她,將她的手臂扯住!
男子一身便於行動的緇色褲裝,由頭罩到膝,看起來與街上的販夫走卒並無大異,只露出一雙雪亮冰清的眼睛。
她眼睛一瞪,呼吸凝住,剛要出聲,男子已經捉住她的手,語氣既驚又焦,就像在詰問偷溜出去貪玩的小孩一樣:「你怎麼在這裡?」卻根本沒時間等她回答,他當機立斷,再不遲疑,將她後腰一抵,幾乎是半拖半抱,穿過喧嘩人群,經過五彩紛呈的戲台,出了萬采戲樓。
雲菀沁被挾持著,繞到旁邊的陋巷,男子才鬆開手,退後兩步。
雲菀沁腰身一軟,醒悟,狠狠瞪他一眼,沒時間跟他多說,掉轉頭就要再進萬采戲樓,手臂卻再次被人一拽,再不放手:
「你瘋了,明知道有危險,還要上去?」
這次的力氣比剛才大了許多,想掙脫也難,雲菀沁怪只怪剛剛錯過好時機,看見他與這事有關係,一時太過驚愕了,竟然由著他三兩下把自己帶下來,肘子一曲,死勁擂他小腹一下:「放開!」
距離太近,根本沒法兒躲,他吃痛,卻仍舊沒有放手的意思:「你為什麼會跟太子在一起?」
「放開我!」想著表哥、妙兒還在樓上,雲菀沁心急如焚。
他乾乾脆脆將她一把扯過來,下顎抵在她秀髮窩間:「你同我一樣,沒有親娘,有父等於無父,樓上的人跟你有什麼干係?上去與他們抱在一塊兒死?你可別說,你是想拚死救出你的繼母。」
是他,果真是他!是他想害太子。
不稀奇!他對魏王都下手了,又怎麼會放過太子!若說魏王違法亂制,被他揪出來是咎由自取,可樓上的太子——他著實也太狠心了!
陰謀家。
雲菀沁聲音發了涼:「是你在戲樓二層埋炸藥,是你要害太子,是不是。」
他一低頜,女子發間熟悉的茉莉香吸進鼻腔,上一次這麼抱著她時,還是在寧謐遙遠的高家村,夜雨細密,山巒幽深,時光如靜止,儘管在半醉半醒中與她親近了一番,惹得她發怒,卻更像是嗔羞,並不是這樣的劍拔弩張。
他很不喜歡與她這樣的相處模式,尤其——為什麼中間還多插了個太子。
她到底怎麼會認識太子,難不成是許慕甄引薦的?為什麼她又好像很擔心太子似的。
這令夏侯世廷很不爽快。
可他仍然讓聲音盡量平靜無波瀾:「我說不是,你信不信。」
「胡說,騙人。」她怎麼信,信他才有鬼。
「真的不是。」他情不自禁竟是舉起兩根手指,又趕緊放下來,幸虧沒叫她看見,多丟人。
男子的陽熱氣息吐在她裸出的後頸項上,她努力想縮起身體,兩具身體就好像有一種天生的完美契合度,她越避讓,只會叫後面那具健軀越發熨帖得牢緊。
真的——不是他?那為什麼他會出現在這裡,還鬼鬼祟祟的,明顯就知道樓上有問題。
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這些話只在肚子裡腹誹了一下,雲菀沁卻吐不出來,——她竟然傾向他這一方了,他這人若是做了,還有不敢承認嗎,何必撒謊。
可不是他,又是誰。
而且他怎麼會在當場,又怎麼知道樓上有異狀?
正在這時,萬采戲樓那邊傳來乓的一聲巨響,伴隨著客人和路人的尖叫以及紛雜的快速腳步聲。
心肉一緊,她猛力推開他。
既然爆破,就表示戲樓已經安全了,夏侯世廷雙臂一開,就像放開一隻禁不起桎梏的兔子,任她跑了過去。
萬采戲樓的一樓大廳內。
不少票友陸續一邊回頭看,一邊議論紛紛地走出來,戲樓小廝正在門口照應著,安排著客人先離場。
京兆尹的衙役已經火速來了,封鎖了前門,正進進出出地查看和搜索可疑人事物件。
沒見到有什麼傷者,看上去一樓的散客都只是受了驚嚇而已。
一抬頭,二樓對著街面,有一扇小窗正敞著,裡面冒出一股白色的煙,夾雜著火光。
雲菀沁砰砰心跳,幾步上了階。戲樓小廝身上背著個濕毛巾,手忙腳亂地攔住,一邊咳一邊道:「姑娘,封場子了,看不到麼,樓上起火了……」
「二樓包場的客人呢?」
小廝許是也剛從二樓下來的,熏得咳喘不止,用濕毛巾捂了兩下才好些:「二樓的客人起火前早就下來了——咳咳——幸虧下來得早,樓下沒事兒,樓上可就難說了了——」
鬆了一大口氣,雲菀沁四周掃視,果然見那白雪惠正顫顫巍巍地攙上馬車,方姨娘與剛卸了狐狸妝的雲菀桐抱在一塊兒,驚魂未定,後怕不已。
倒只有黃四姑母子三人最沒心肺,一下樓便聽得樓上一陣炸破,火光亂溢,雖然震驚,卻又莫名興奮得不得了,娘三個正在竊竊私語,談論到底是天災還是*。
卻沒見到太子一行人。
「大姑娘——」妙兒撲上來,「你跑哪兒去了,嚇死奴婢了!」
白雪惠聽妙兒在喊,打了車簾,一見得雲菀沁沒事人兒,眉一耷,斥車伕:「還不快回去!」
雲菀沁先與妙兒上了車,撩下車簾一瞬間。
仿若背後有什麼感應,她回首一看,他正站在剛才的巷口拐角處,露出半張側臉,輪廓略是孤清,高挺的鼻樑弧線流暢而俊美,在陽光的照射下,略泛出細膩的光澤。
清朗眉宇之間,似是仍有些不大高興。
回府的馬車上,一路有黃氏母子同行,雲菀沁與妙兒並不好多說什麼,不過看雲家女眷都提前下來了,想必太子和表哥他們也沒事,不然剛在萬采戲樓門口,怕早就已經炸了鍋。
一回府中,各人回了各自院廂之內。
婢子們得知今兒宅外的事,皆是吃驚,雖幾個女眷幸運,並沒有半點受傷,卻也驚嚇不淺,趕緊給各自主子煮熱水,沐浴端茶,安寧情緒。莫開來也差人去兵部通知老爺了。
童氏自不必說,哪裡料到家中幾個女眷難得出外一趟,竟遇到這種禍事,雖沒什麼大礙,也是夠嗆,還真是流年不利,阿彌陀佛念了半天方才定下心,拉著茂哥的手又搓又揉地不放,老人家,畢竟膽子脆,有些後怕:「這城裡,還真是變幻莫測,怎麼好端端的戲館子也能起火爆炸,兩個小的萬一出了什麼事兒,我這老婆子回泰州可怎麼跟老大交代啊,得了,你們啊,今後再別出去了,再好玩的地兒,也別亂跑了,這京城,跟咱們鄉下人氣場就天生不合!」
黃四姑趁機告狀,憤憤:「娘啊,就算沒今兒這意外,俺跟孩子們,也不敢出門了。」
老太太哭聲一止:「咋了?」
黃四姑將竹姐一推:「這話俺不好意思說,你來跟奶奶說。」
竹姐小孩子記性好,照著記憶,說得繪聲繪色:「小嬸嬸今兒給俺跟娘穿的衣裳,是給家裡奴才穿的呢。京城奴才穿的正裝,衣襟子上都有個小豁口兒,不信,奶奶去看看。」
童氏眉頭攢緊了,今兒對白氏剛建立起的一絲好感,又沒了影子,這二兒媳婦倒還真是尖酸得很!
童氏也是從年輕過來的,妯娌間哪個不鬧矛盾呢,尤其兩個人地位懸殊大的,更是彼此看對方看不順眼,可她鄉下出身,大喇喇,哪裡像白雪惠使這種陰險小手段損人,想當年看不順氣,直接便隔著籬笆牆與嫂子或者弟妹幹架。
聽了孫女的投訴,老太太心裡極不喜歡,可畢竟年紀大了,圖個家宅安寧,想黃氏娘仨人在屋簷下,不好鬧僵,白氏只要不鬧到明面上,都好說。
想著,童氏拍拍竹姐的手:「算了,今兒鬧得還不夠麼,你不重新買了一套新衣裳麼,還不便宜吧。得了好處就夠了,只當不知道的。」
黃四姑哪能當不知道,記恨上頭,就存進心裡去了,城裡人不說了麼,不受胯下之辱,不為五斗米折腰,當鄉下人真就那般低賤吶,咱騎驢看唱本,走著瞧,眼下聽婆婆這麼教誨,先嚥下這口氣,乖乖道:「誒,媳婦兒聽著呢,婆婆。」
回了盈福院,妙兒對大姑娘交代了,之前得了大姑娘的指示,她馬上跑去跟表少爺說,許慕甄當下一驚,與隨扈跑來茶水間觀望,雖沒查出什麼東西,卻果然聞到異味,他們對火藥常識比雲菀沁自然更加敏感,太子金枝玉葉,決不能有半點冒險,二話不說,先將看戲正看得喝彩聲不絕的太子請下戲樓、上車回宮,再通知雲家幾個女眷下樓,最後著人去通報京兆尹,誰想剛一下樓,樓上爆破一轟,宛如雲際響雷,白煙滾滾,夾著火光,二樓樓梯都塌陷了半邊,驚出了許慕甄等人一身冷汗,果真是千鈞一髮!
那茶水間正在太子看戲包間的隔壁,若二樓的人沒及時下來,牆壁坍塌,太子定會受傷!
正說著,家婢來傳,說是老爺從衙署回了,得知了今天的事,這會兒將女眷們都叫到前廳去。
前廳。
雲菀沁到時,其他人基本都陸續到齊了。
白雪惠粉頰上還有淚痕,坐在主位的右手邊,似是剛捏著手絹哭過,雲玄昶也剛剛安撫了兩句。
方姨娘與雲菀桐則是各站一角,木木呆呆,沒講話。
雲菀桐回府後已換了一身衣服,可仍是有些癡癡,緩不過神魂,小半是因為戲樓爆炸,大半卻是因為被弄到上台扮狐狸,到現在還委屈得很。
雲玄昶回府後先去的主院,已從白雪惠口裡聽說了與太子在戲樓撞見的事兒,當下一訝,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又是天子腳下,出個門遇上爆炸這種事,幾率不大,誰敢有這種反心,可若是有太子在場,就顯而易見了,很可能是針對太子的。
這般一想,雲玄昶沉吟了一下,吩咐家奴把今兒去戲樓的雲家女眷和婢子都叫去正廳。
見人都到場了,雲玄昶開門見山,說明了意思:「咱們關上家門說自家話,也不多繞圈,今天戲樓遇太子爺的事,不要胡亂嚼舌根,曉得你們婦道人家,一點兒小事便喜歡添油加醋,誇大其詞地說給別人聽,這次遇到儲君,還指不定怎麼當成個炫耀的談資,可今兒這檔事,莫說我沒提前知會你們,若不想雲家遭殃,統統給我閉緊嘴巴了。只當今天什麼人都沒見到,就算外人看到有人邀請你們上樓看戲,也只說不認識那人,聽見了嗎?」
老爺言語緊繃繃的,十分嚴厲,可話說得也十分清楚,眾人聽了,心裡一揣測,就大概知道了什麼意思,那爆炸只怕是有人對儲君不利呢,被自己趕上了,這種大事,一般會交由京兆尹專門管理皇族的部門進行暗查,在找到兇嫌前,不會對外公開,若是雲家女眷對外一通哇啦哇啦,雲家肯定會受外人側目,被太子遭刺這件事牽連下水。
女眷們俱垂頭諾諾應下:「聽見了,老爺。」
白雪惠本來想將方姨娘教唆三姑娘找太子自薦枕席、三姑娘還被整得上台扮戲子的丟醜事說一下,見老爺表情嚴肅,也不好開口了,說了兩句,就領了眾人離開了。
雲菀沁故意落到最後一個,走到門檻處,見繼母等人都沒了影子,吸了一口氣,調轉回頭,幾步上前:「爹,兇嫌是誰,可有眉目?」
雲玄昶一疑,揮揮手:「你個女兒家,打聽這些做什麼。」
雲菀沁微微垂頜:「今兒在戲樓遇著太子,女兒因為表哥的關係,與太子同在包間,共賞戲曲,也算相談甚歡,有一面之緣,所以便多關心一句。」
「噢?」雲玄昶本不耐煩,一聽這話,興致來了,也不趕女兒走了,「太子爺同你說過話,還一塊兒看戲?」
雲菀沁頷首,呵,果然,憑女兒攀富貴的老脾氣又來了。
雲玄昶唇角浮出笑意,沒多說什麼,態度好了許多:「回來前,聽京兆尹一名老友提了幾句,說是已經找到了埋炸藥的地方,被人埋在戲樓二層小茶水間的鍋爐下地板內,品種為黑藥,查出是戲樓一個幫傭有最大的嫌疑,戲樓的老闆已是被逮住了,只說那小廝是臨時聘請的,現今下落不明,正在全城搜索。至於幕後何人,一時哪裡查得清楚,還是個無頭公案呢。」
再問下去,怕爹起疑心,雲菀沁款款一福:「女兒知道了。」
回了盈福院,巧得正碰上雲錦重剛從國子監回,聽說姐姐今兒外面的事,丟下書本就跑了過來。
見姐姐沒事,雲錦重放了心,正要回廂房去,雲菀沁將他一拉,笑道:「姐姐問你個事兒。」
雲錦重只當姐姐又要考自己學問,悉聽尊便。
雲菀沁確實是考他學問,今天卻不是四書五經,眼睫一眨:「錦重,黑藥是什麼炸藥?」
雲錦重一愣,國子監有一門學問是軍技常識,其中確實有教過區分各類火藥炸藥,可這門功課不納入科舉考試,師生平日都不重視,他倒是興趣頗大,今兒姐姐難得提出來,頓時興趣來了,道:
「當今大宣的炸藥分爆藥、猛炸藥和發射藥,發射藥就是填塞進炮膛再發出去的火藥,長處是射程,一般用於行軍打仗,猛炸藥範圍小,威力大,爆藥則居中,範圍比猛炸藥大,威力小一點,用途最廣。黑藥,亦叫煙火藥,屬於爆藥的一種,但又是爆藥中比較昂貴,原料比較難找的一種。」
「噢,就是說黑藥,一般人怕是難得用得起?」
「嗯,」雲錦重點頭,「原料不便宜,製作起來也難,總的來說,除了發射火藥,黑藥算是挺貴的了,夫子說,其他炸藥許多農人都能買得起,用來炸莊稼裡的田鼠,可這黑藥,大半是煉丹時用的……呃,姐姐,你問這個幹嗎。」
煉丹?有錢有閒煉丹的,全都是貴族,甚至是皇親國戚。前朝許多皇帝為求長身不老,都偏好煉丹,雲菀沁沉吟片刻,笑了笑:「考你學問而已。」
到底是不是秦王?
回來之後細細琢磨,又確實不像是他,若是他,怎麼會跟在戲樓裡,派人去做不就好了,萬一被人發現,豈不麻煩。
可是——太子有事兒,還能有誰得利,無非就是秦王和魏王。
莫非是魏王?但,聽說青河山鐵礦一事,魏王自顧不暇,成日老老實實地蹲在府裡,生怕別人多注意自己,這個關頭,哪裡敢做這種事情。
可,不管是不是秦王,就憑他暗中跟蹤太子,就可以肯定,他對太子,絕對也是蹲在暗處的一隻狼虎,隨時有撲食啃之的意圖。
若不是怕自己被爆炸所傷,他現身拉自己出去,雲菀沁還不知道,他的目光除了瞄向臣子,還已經瞄向了太子。
雲菀沁的頭有點兒疼,不知道是不是前世臨終前欠了他一筆債,這輩子,與他的距離不知不覺間越拉越近,竟像是脫不了干係了。
*
這日之後,雲府各人都埋下了不一的心思,又因為受了些驚,各自都呆在院子裡,倒也清淨了幾天。
因雲菀霏出閣期臨近,白雪惠更是忙得腳不沾地。
納妾分等,家中有女兒給人家當妾,條件好的會適度給女兒備一些陪嫁物,只是不能稱嫁妝,大宣婚制,一般的良妾帶去主家的陪嫁物叫「打發」,再高一級的貴妾的陪嫁物,稱為「添香禮」,意思是為男方添香火的陪嫁禮,這倆名字都不無輕賤的意思。
但總歸來說,一般娘家都不願意給多,女兒地位有限,過門後也是受人拿捏,給得越多,這些錢財並不一定能掌握在女兒手裡,很可能就打了水漂,便宜了別人!
白雪惠也是這麼想,偏偏雲菀霏曉得自己情況特殊,與強賣強送沒什麼區別,生怕過門後被人不重視,非要吵著嚷著,將添香禮一加再加。
其實早兩年,白雪惠還瞧中了那許氏留下的佑賢山莊,準備趁雲菀沁不懂事,哄她一哄,只是如今那妮子一夜長大,比鬼還精,再不能開口了,便又想找老爺那邊通通氣,看能不能左一左前任許氏的產業。
雲玄昶見自家女兒去侯府當妾本就窩火,侯府那邊連個彩禮不用下,直接開了側門迎人就好,自己憑什麼還要給女兒塞嫁妝,便宜了那慕容家!
別說前妻的遺產了,連最基本的陪嫁物都不准多拿,雲玄昶火冒三丈地就拒了。
白雪惠偷雞不成蝕把米,又拗不過女兒,只得偷偷掏空了近些年搜羅積攢的財物,當做雲菀霏的添香禮,等陪嫁清單全部備好,小金庫幾乎罄盡一空。
想想她就慪得慌,昔日總想靠著女兒出嫁賺一筆,沒料還狠狠挖空了自己!果真是賠錢貨!
雲菀霏也管不著是誰給的添香禮,反正嫁妝不薄她就高興,自信又蹭蹭升了起來。
白雪惠千叮萬囑,叫她自己拿好,這可是她大半輩子的積蓄,千萬別便宜了別人,她反倒還有些嗤之以鼻:「娘,女兒又不是三歲小孩兒,別人哪兒佔得了我的便宜!」
白雪惠曉得這女兒嬌養慣了,素來口氣大,做事卻不是那麼回事兒,只能在家中選了個靈活的陪嫁丫頭碧瑩,叫她今後在侯府把二姑娘盯緊一些,以免她著了外人的道。碧瑩連連點頭應下。
因為白雪惠準備雲菀霏的出閣事忙,童氏便也免了二兒媳婦早晚兩次請安,每天得空時來一趟就好了。
白雪惠一聽,大喜過望,巴不得,一來不用伺候婆婆,二來不用跟那黃四姑相對,人精神也好了。
黃四姑見這弟妹精神好了,自己倒是不舒坦了,那天衣裳的事還沒跟她算清楚賬呢。
府裡安靜了才沒幾天,茂哥率先就閒不住,鬧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