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姨娘是鄉下村姑出身,後來又在京城當婢子,恐嚇起人來自然有股子大戶人家的女眷沒有的彪悍氣兒,震撼人心,加點兒敲鑼打鼓,就快趕上唱戲了。
喬哥兒嚇得額頭大汗直冒,兩條腿打篩,心中飛快地天人交戰,權衡著利弊,這場責罰,無論如何是逃不過去的,只是看輕重而已,若是吐露背後人,說出實情,或許能減輕一點兒罪名,可那人會放過自己麼?那人許諾給自己的好處,也沒法兒兌現了,最後的結果就是苦頭吃了,還竹籃打水一場空,得不償失!
這樣一想,若是咬死不承認,硬說是不小心,相比之下可能還好一些,於是,喬哥兒哼唧著哭道:
「方姨娘,奴才真的是無意的啊,哪裡有什麼背後主謀啊,當天見少爺有出去玩的心思,一時糊塗了,帶他去了山上!就饒了奴才這一次差池吧!」
方姨娘氣極,小兔崽子還真是嘴巴硬啊,想一人扛了?還得看有沒這能耐,一怒:「好啊,既然是你一個人的錯,那來人!先捆到院子裡去,打三十個板子!」
喬哥兒蹬著腿被拖了下去。
不出一會兒,室外傳來劈里啪啦的板子聲,一下一下拍在肉上,一下就是一個接近尺長的血肉凹痕,夾雜著喬哥兒的慘叫。
方姨娘站在門檻上觀刑,柳眉倒豎:
「打!給我狠狠打!叫這賤奴膽敢糊塗,膽敢差點兒誤了少爺和大姑娘的性命!」
「啪啪啪啪」幾聲連天響。
半杯茶不到的工夫,喬哥兒半截身子鮮血淋漓,衣裳和血肉黏在了一塊兒,還差三四棍,「啊——」一聲,暈厥了過去。
屋子裡,雲菀沁幾人都嗅到一股血腥氣息。
施刑的家丁過去伸出手指,放喬哥兒鼻下一試,揚起頭:「方姨娘,人昏死過去啦!」
「潑一盆涼水,弄醒了,繼續!」方姨娘呵斥。
一盆涼水潑上去,喬哥兒醒了過來,見棍子補了過來,又哇哇叫起來,恨不得再昏死一次。
屋內,初夏附耳低語:「嘖嘖,這方姨娘為了絆倒夫人,還真是不擇手段啊,小姐瞧那殺氣騰騰的樣兒……不過倒也好,省了小姐審奴的功夫勁。」
雲菀沁做女兒的,怎麼可能干涉父親寵誰厭誰,當初將方月蓉抬上來就是這個目的,後院怎麼能叫白雪惠一個人獨寵。安靜地瞧著院子的情況,她驀的站起來,踱到門前。
「大姑娘,」方姨娘回頭,「這奴才嘴巴可真夠硬,沒事,我一定叫他說出來!我就看看,到底是他的皮硬,還是我棍子硬!現在不說,呵呵,等回了京城侍郎府,老爺曉得了,等著的他的可就不是棍子了!」
後面那幾句話,聲音特別大,自然是故意叫喬哥兒聽到。
喬哥兒鬼哭神嚎:「方姨娘!方姨娘!您繞過奴才吧,回了京城,由夫人去審奴才吧——」
方姨娘十多年在後院受盡了白雪惠的打壓和侮辱,如今逮著這機會絕對不可能心軟,一聽他這副德性竟還敢用白雪惠來要挾自己,要夫人審?豈不是放虎歸山!
她氣得直哆嗦,手一揮:「拶子拿過來,屁股打爛了,沒地兒打了,給我夾手指!手指頭加完了,給我點天燈、坐老虎凳,我就看看,這天下到底有沒有教訓不好的奴才!」
十指連心,指尖是常人最是忍耐不住的地方。
拶刑也是官衙和天牢裡最折磨人的法子之一,後來慢慢也發展到了民間大戶人家。
繩子繞在喬哥兒的一排手指上,兩邊家丁一拉!
繩子一收縮一緊,喬哥兒立刻叫破了喉嚨:「啊——」
方姨娘得意起來:「看你這狗奴才還有沒能耐硬撐!給我繼——」
一個「續」字還沒說完,喬哥兒白眼一翻,再次暈了過去。
方姨娘正要使喚下人再潑水,身後傳來聲音:
「停手。」
方姨娘一愣,轉身:「停手?不打了?」
雲菀沁望著氣息奄奄的喬哥兒,倒是嘴巴緊得很,也不知道那白雪惠用了什麼好處,不過倒是沒選錯人,這喬哥兒果然是挺精滑,曉得坦白更沒好下場……算了,若是被方姨娘折磨死了,正落得白雪惠樂開花了。
手揮了揮手,雲菀沁睨了語言方姨娘:「姨娘下手太重,就算這喬哥兒有機會說,只怕挨不過打就死了,先留著這條命吧。」
方姨娘頓悟,馬上使了眼色給家丁,瞥了眼橫在條凳上,一屁股血漬斑斑的喬哥兒,狠道:「將這罪該萬死的奴才先押回柴房,待明日上路,一起帶回京去!」
*
收拾好回京的細軟,已經是晚上。
姐姐沒事了,平安回來,雲錦重勁頭也復甦了,為了叫姐姐安心,晚上吃了飯,在姐姐的督促下,練了兩帖的字,又背了一篇兩千字的經綸給姐姐聽,得了誇獎,才喜滋滋地回臥室休息了。
雲菀沁從書房出來,去大廳裡跟胡大川商議了下莊子上的事。
管事的少了個馬婆子,暫時便由胡氏夫妻打理著,兩個老人是許氏的娘家人,雲菀沁信得過,交代了幾句,又囑咐胡大川明兒去鎮子上,親自去給縣令夫人曹氏報一聲平安,道一聲謝,這層關係,還是得維護的,又將下午趕出來的白杜熏香丸多送兩瓶過去,最後,才回了房間。
衛婆子在門口正等著。
這一走,又不知道幾時才能見到,衛婆子進了臥室,拉了小小姐的手,抹著老淚,說了些送行和保重的話。
絮叨了半個時辰,雲菀沁望著衛婆子,靈光一閃。
衛婆子是娘親的奶娘,關係自然很親熱,娘從做姑娘到嫁為人婦,認識什麼人,做過什麼事兒,她只怕比舅舅還清楚。
而,娘親嫁給爹,懷孕、生產、坐月子的前後,衛婆子更是曾被舅舅送到雲家貼身照料過娘……
那麼,衛婆子有沒有可能知道多年前,夜間與娘私會的男子是誰?
考慮了會兒,雲菀沁叫衛婆子坐到身邊來。
衛婆子曉得大姑娘有什麼私事想問,也悄悄坐近,好隨時應答。
怕一開始問得太直白,嚇到衛婆子,雲菀沁先旁敲側擊著試探:「衛媽媽,我娘年輕時,可認識什麼男子?」
衛婆子雖年紀大了,可是個明白人兒,小小姐說的「男子」,難不成是是在問許氏——有沒有情郎?
她嚇了一跳,連連擺手:「小小姐,這可是大不敬的話呀,你娘她安分守己,賢惠溫柔,怎麼可能是那種紅杏出牆的風流女子?可再別到處瞎說,仔細玷污了你娘的閨譽!」
雲菀沁將衛婆子的手一抓,握在手裡輕輕拍了兩下:「衛媽媽別慌,那麼,娘成婚前可有關係親近的男子?」
衛婆子使勁兒搖頭:「你娘雖然不是什麼官宦千金出身,許家商戶人家,家規也不如官宦人家那般苛刻嚴厲,但好歹也是個大戶人家,你舅舅他就這麼一個寶貝妹子,老太爺夫婦很早就辭世,你舅舅對這妹子像眼珠子似的,比照著官宦小姐一樣養育,但凡別家女孩兒有的,你娘絕對只會更多更好,平日進出都有奴婢前呼後擁,乳母養娘跟得緊緊,若是出外遊玩,更是小廝和護院跟著一堆,她哪裡有機會認識什麼男子呀,更不可能有什麼亂七八糟的事兒。」
雲菀沁眉心一蹙,這倒是奇了,下了決心,繼續:「衛媽媽,我也不瞞你了,有件事兒,若被有心人利用,拿住把柄,我與錦重可能再也沒法在雲家立足,偌大的雲家,到時可能會便宜了別人,所以你要好生想一想再回答我。我娘生錦重時,你來了雲家親自貼身照料,住了不下大半年,那段日子,你可看見過我娘——與外男見面?」
小小姐說得這麼嚴重,衛婆子也正視起來,這麼一提,倒還真有件過往,當時懷疑了許久,身子板兒一顫,坐直了:「倒是那年冬季的夜晚……」
冬季,夜晚,一聽這兩個關鍵詞,雲菀沁便知道,果然有此事。
「……那時,你娘剛出月子,奴婢也差不多快回許家了,那晚天兒冷,奴婢怕屋子裡的火爐不旺,去外面提了一籃子薪炭,回來時正要進門,遇著姑爺。姑爺將你娘屋子裡的丫頭都打發出來了,要咱們回下人房間去,神神叨叨的,說他有事兒要同小姐單獨說,等他叫,奴婢們再過來伺候。大約半個時辰後,奴婢還沒等姑爺來叫,又擔心你娘屋裡那火爐滅了,她剛出月子,著涼了可會落下病根兒的,再加上那段日子,姑爺小姐為了那個姓白的狐媚子經常吵架,奴婢更是不放心,生怕兩人又吵起來了,便偷偷跑去了主院,打算看看。」
雲菀沁屏住呼吸。
衛婆子繼續回憶:「……正繞過抄手走廊,奴婢還沒踏進主院,迎頭碰上個黑影子,差點兒撞上,」喉嚨一動:「竟是個生臉孔的男子,奴婢可沒嚇出魂兒,還以為是個小偷,當場失聲一叫,那人摀住奴婢的嘴口……待那人放了奴婢,揚長而去,奴婢還回不過神!後來,奴婢跑下了走廊,遇著姑爺,說府上進了偷兒,姑爺馬上讓奴婢閉嘴,說奴婢老眼昏花,瞎嚷嚷個什麼。奴婢回頭再仔細一琢磨,那人走路的方向……似是正好從你娘歇息的主院出來的,再想想,姑爺不是說,他跟小姐在屋子裡說話麼?為何一個人在外面?這事兒困擾了奴婢許久,可時間一長,也就淡忘了,興許真是那晚昏了頭,看錯了,那人或許也只是府上哪個家丁吧,畢竟,奴婢不是雲家的人,平日都在小姐屋子裡照料,很少與旁人打交道,或許是不認識的下人。」
「衛媽媽,」雲菀沁掌心滲了些汗,「那男子,年齡多大,長得什麼樣子,打扮如何,你看清楚了麼?」
衛婆子囁嚅:「夜深,廊下的燈火不亮,看不大清那人的臉,只曉得那男子個子生得高高,應該同老爺的年紀差不多,他摀住奴婢的嘴時,奴婢瞧見他那一雙眼睛雪亮雪亮,威嚴得很,倒是比老爺更有氣勢……打扮看不清楚,但是……」
「但是什麼?」雲菀沁眉一動。
衛婆子滿臉的難以理解:「奴婢隱約瞧見那人下了走廊後,對面似是有個人迎了上去,那人個頭矮些,瘦小些,看身影,也挺陌生,像是跟那男子一塊兒來的,看樣子像個隨從——」
這倒是奇了!
那晚來侍郎府竟很可能不止一個人!
夜半上別人家中,與別人的妻房私下幽會,竟還能帶著家僕!堂而皇之地站在外面放哨!
家主還幫忙清場趕走奴才!
誰有這般的狂妄!?
衛婆子講到這兒,也終於明白雲菀沁的意思了,惶惶:「小小姐的意思是,那夜奴婢看到的男子,是你娘的……」
雲菀沁只覺得一腳踏進了一個謎團,再也難得拔出來,娘婚後絕不會認識男子,頓了頓,瞇了眼:「衛媽媽,你再仔細回憶一下,娘真的從來沒有跟任何外男接觸過嗎?」
十年前這個冬夜踏進侍郎府的男子,身上披著的疑霧越來越大,——她一定要知道是誰。
衛婆子窮思竭慮,眉頭皺成了川字,半晌,才吸了一口氣兒:「要說與小姐婚前親近的外男,還真沒有,可小姐出嫁前,有一件事,不曉得有沒有關係,那年小姐十六,去相國寺燒香還願,在大雄寶殿沒多久,小沙彌進來,說有位朝中大臣來拜佛,要清場子。相國寺是皇家建的古寺,經常有些貴人來,也不足為奇,咱們離開了大殿,出門沒幾步,正迎上一列人,應該就是來拜服的大臣一行人吧,咱們都是女眷,不方便多看,可還沒下階梯,便有人追咱們,說他家主子說了,沒事兒,叫咱們家主子也進大殿燒香去,免得掃了旁人的雅興。小姐本來就還沒盡興,一聽十分開心,帶多了人,怕打擾了那位通情達理的大臣,就只帶了貼身丫鬟鳴翠進去了。這一進去,一個時辰才出來,奴婢見她臉色潮紅,似是有些不對勁兒,問了幾句,她只說是裡頭悶熱,再問鳴翠,鳴翠也隻字不提,這事兒就這麼揭過去了——」
頓了一頓,衛婆子道:「如今想想,那日,大雄寶殿裡就只有小姐與那名拜佛的大臣一行人,大雄寶殿雖大,但兩人也免不了說話,這算不算是與外男親近過?」
「與我娘同一天拜佛的臣子,你們知道是誰嗎?是什麼打扮?或者,衛媽媽聽清楚別人怎麼稱呼他沒有?」雲菀沁問。
「這可是難倒奴婢了,當時還真不敢多問!」衛婆子回應,「一堆護衛護得緊緊,那官爺站在中間,與姑爺差不多大年紀,旁邊依稀聽見有下人喊他什麼……公?哦對,這人手背有一顆肉痣,旁邊還有一個男子,好像穿著一襲青綠長綢袍,反正,被人圍得緊緊,哪裡看得清啊。」
雲菀沁眉一蹙:「陪我娘進去的丫鬟還在嗎?」
衛婆子搖搖頭:「早不在了,年齡到了,出戶嫁了人,早就不知道搬到哪裡去了。」
最後一個線索也斷了。
雲菀沁有點失望,不過好歹知道,娘親那晚與外男私會的事,確實是真的,並且娘親也可能真的有認識的男子。
爹明知道,而不惱火,竟還幫忙做嫁衣,那男子必定權勢在他之上,會不會就是那天拜佛的叫什麼……公的大臣?
這個線索太寬泛了。
男子姓氏加上一個公,便是個稱呼,就像雲玄昶,也有同僚習慣喊他「雲公」。
還有那手背上的肉痣……她總不能一個個地去調查滿朝文武的手吧!
囑咐衛婆子不要將今兒的事洩出去,明天還要啟程返京,雲菀沁便睡下了。
次日,天光一亮,雲菀沁交代了幾句,就帶著弟弟,坐上了回京的馬車。
*
皇城,金鑾殿外。
白天,正午,下朝後。
君臣散去。
慕容老侯爺剛要下白玉階,斜後方傳來太監的聲音:
「侯爺,請留步,宮中有人想與您見一面。」
慕容老侯爺腳步一停。
太監是鳳藻宮的人。
莫非是蔣皇后?
太監看出老侯爺臉上的疑竇,笑:「隨奴才來即可。」
御花園,九香亭內。
一道倩影安靜坐在亭內。
不是皇后蔣氏,是她身邊最得力最受信賴的二品令人——女官白秀惠。
白秀惠二十三四的年齡,髮髻上插一柄流雲瓔珞點翠釵,身著暗綠雨絲錦對襟女官服飾,顯得纖秀婀娜,氣勢卻異常沉穩,一看便是在貴人身邊當差了許久。
「白令人?」慕容老侯爺一疑,她是後宮的人,與自己八竿子扯不到,找自己幹什麼?
白秀惠伸出纖臂,做了個邀請的動作,聲音從容,又含著婉約笑意:「侯爺請坐。」
二人面對面坐下後,宮女來斟了茶水,是名貴稀少的大紅袍。
慕容老侯爺掃一眼案上的精美糕點,再看鳳藻宮的太監與宮女伺候得這麼周全,花白的眉毛一揚,早聽說白令人受寵,卻沒料到果真是蔣皇后眼皮下的第一紅人,道:「白令人有什麼事,直接跟老夫說吧。」
白秀惠嘴角彎起:「老侯爺快人快語,果然是軍功起家的老英雄。那我就不繞彎子了,我在宮外有個同胞親姐,嫁給了兵部左侍郎雲玄昶,正是侍郎府的填房妻室,二人膝下現如今只有一個女兒,就是我的外甥女兒,名喚菀霏。」
慕容老侯爺明白她與自己見面的意思了。
「霏兒年少癡情,與侯爺家的二少是一對,可惜了,年輕人嘛,總會不小心犯些錯,那日壽宴,叫侯府失了面子,可老侯爺不能因為如此,便拆散一對鴛鴦。我那外甥女,如今心心念著還是二少,迄今因為二少,被我那宮外的姐夫關在府上,我今兒便是想勸兩句,看老侯爺能否賣我一個人情,兩人既然情投意合,便盡快成親算了。」白秀惠緩緩道。
慕容老侯爺放下杯子,想不到那雲家竟搬出了皇后身邊的人,笑中摻著冷意,直話直說了:「白令人,令甥做出大失婦德的事,婚前私定終身也就算了,還鬧得人盡皆知,在拙荊壽宴當日,與阿泰……行苟且之事,叫那麼多公子哥兒看到,說得難聽一點,就算娶個青樓女子,都不見得這麼丟臉!老夫若是同意她當孫媳婦兒,日後見到那些兒子看過她身子的同僚,還怎麼抬得起頭?老夫豈不是被天下人嗤笑!」
白秀惠聽她將外甥女比作青樓女子還不如,心中泛起一股冷狠之意,卻笑得面如繁花開:「老侯爺,你的意思是,侯府沒法娶霏兒了?」
「這種女子,絕對不能進歸德侯府當少夫人!除非老夫不在了!」語氣堅決。
白秀惠笑意剎住,語氣卻十分的溫和,整張臉,看起來有種不協調的瘆人:「老侯爺這是說的什麼話……不過,老侯爺連失兩子,如今只有兩名孫兒,是慕容家唯二的香火,看得珍貴無比吧。」
「白令人這是什麼意思?」慕容老侯爺砰的一聲,磕下茶盅。
「侯府是軍功起家,就跟老侯爺一樣,兩位少爺也是在軍營裡就職,聽聞大少爺慕容安已經有了軍職,作為副都統,剛奉了皇上的命,隨部隊在北方互市,處理蒙奴國最近侵擾我朝互市的事兒。」白秀惠輕撫杯蓋,慢慢反插著手,滑進袖口。
突然提起前去督軍的孫子?慕容老侯爺眼神一洌,心頭突突一蹦。
白秀惠的手從袖子裡出來,多了個小小的香囊。
打開,指間夾著一顆泛著珍珠白的小東西,像個小石子兒似的,亮在老侯爺眼前。
慕容老侯爺眼球瞪大,是一顆圓乎乎的後槽齒,人牙!白森森的人牙,還沾著一兩點斑駁的乾涸血跡!
牙齒沒有特殊標記,可他卻清楚預感,這是他長孫阿安的牙齒!
「呼啦」一聲站起來,慕容老侯爺手腳顫抖,低叱:「白令人,你這是什麼意思!」
白秀惠淡笑,笑意在這顆可怖人牙的映襯下危險十足:「老侯爺,前線和沙場上,有多危險,您比我更清楚,大少爺受傷甚至殞命,再正常不過了,值得這麼驚奇嗎?哦,對,聽說侯爺還在極力培養二少,二少經常去軍營操練,也快有官職了。二兄弟隨時能上陣立功,賺取功名了。可老侯爺最清楚了,陣上的事,真的說不準,一隻冷箭不小心飛過來,一把刀冷不丁砍過來,可能隨時沒命,就算兩人一天內同時遭難,呵呵,應該也不會有任何人懷疑,更不可能有人去細查,到底是遭了敵手,還是——有心人所為。」
「我家阿安到底怎麼樣了!」若不是森嚴深宮,慕容老侯爺幾乎咆哮出來,這是在*裸的威脅。
白秀惠身後是蔣皇后,皇后是什麼人?如今大宣,除了皇上,就屬她最大!雖然女子在後宮,不參於朝政,可身為后妃,怎麼可能在朝廷中沒有心腹和黨羽?
想當年那崔氏一夜失火滅門慘劇,雖無人敢提,可許多人,都知道蔣皇后的份兒。
若是她一紙暗旨發出去,叫人混進軍隊幹掉慕容安,只怕還有人搶著幹!
白秀惠將牙齒磕在案上:「侯爺放心,這次只是慕容大少爺在營帳裡練習搏鬥時,不小心被人打落了牙齒,沒什麼大事,可下次……呵,就不知道了。」
慕容老侯爺舒了一口氣,可若被人威脅迎娶雲菀霏,仍是不甘願,死死不鬆口:「我乃堂堂的歸德侯爺,你算什麼?再得寵,無非也就是宮中的一個奴才!我就不信皇后真的那般寵你,容你為非作歹,哼,老夫這就去鳳藻宮,親自拜見皇后,紅口白牙說個清楚!呵呵,若不行,老夫直接找皇上!」
「老侯爺,」三個字從銀牙中迸出,如刀刃撲來,寒風陣陣,白秀惠美目一瞇,臉上已經是一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的神色,雙袖一擺,脊背挺得極直,「奴才也是分等級的,我在天下最大的女人身邊當奴才,也算是天下最大的奴才,我既混到了皇后身邊,受皇后信任,你認為,皇后會不會幫我達成這個心願?侯爺確定要去試一試,看皇后到底幫誰?」陰沉沉地一笑,她語氣一轉:
「還有,侯爺還真的要將這事兒捅到皇上那裡?呵,別怪我沒提醒你,一旦捅到皇上那頭,歸德侯府,很難再有安寧的一日……侯爺的一雙兒子已死在了前線,可不要做一些叫自己後悔的事,讓剩下的兩個命根子繼續斷送性命!自己好生考慮吧!」
袖子一甩,白秀慧冷笑。
看在慕容老侯爺眼裡,那笑容已經如同沾了毒的刀口。
白秀惠年紀輕輕,從一個與姐姐一起從鄉下逃難來京城的小姑娘,當上蔣皇后身邊最受信賴的女官,必定為皇后做過不少見不得人的事,今天既然能與他面對面談這一盤交易,必定也是蔣皇后縱容的。
他若真的鬧去蔣皇后那裡,蔣皇后一句旨下來,他反倒沒了退路,不能跟白秀惠談條件了。
若鬧到了皇上那兒,更是後果不堪設想。寧熙帝就算再不喜歡皇后,也不會為了慕容家懲罰皇后,等這事一過,蔣皇后肯定會打擊報復,就如同白秀惠說的,歸德侯府,再沒寧日了。
這般一想,慕容老侯爺只覺脖子被掐住了:「等老夫考慮幾天。」
白秀惠目的達成,咯咯一笑,充斥著陰險、狡詐:
「考慮不要太久,最多三天。侯爺不要拿兩個寶貝孫子的性命當賭注,我這人性子急,我那外甥女也還等著進你們家的門呢。」
拋下一句,在宮女與太監的陪伴下,揚長而去。
慕容老侯爺臉色發青,半天走不動路。
歸德侯府每一代的妻房,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子?
自己的夫人邢氏是國公女兒,兩個兒媳婦都是正經嫡妻所出的官家千金,慕容安的妻子是郡主,現在,難不成真的要那個被男人看了身子,在京城貴圈裡已成了破鞋的女子,當少奶奶?對於一個名聲勝過生命的人來說,真是比死還要痛苦。
*
三天後,慕容老侯爺傳信宮中。
他的意思很堅決,要雲家二姑娘做慕容泰的正室,絕不可能,侯府畢竟名聲貴重,家大業大,只能將二姑娘迎進歸德侯府最偏門,為妾,還補了一句,別覺得當妾就委屈了,歸德侯府的妾室就算身份地位不高,卻也大半是乾淨良家出身,起碼有個好名聲,二姑娘並不吃虧,最多給個貴妾的位置,今後除了慕容泰的正房,就只有她最大!
最後又說,已經退讓到這一步,若是白令人再強人所難,那他也只有魚死網破了!
女官所。
白秀惠聽了回信,雖然氣慕容老侯爺給自己的要求打了個折扣,卻又冷靜思量了一下。
雖然蔣皇后站在自己這邊,但是,以歸德侯府的地位,與自己硬拚起來,她也得不到好處,況且,侯府老夫人邢氏當過寧熙帝的奶娘,寧熙帝還是挺尊敬的,萬一那老傢伙殺到宮中對皇上告狀,更是麻煩!
這般一想,白秀惠就替姐姐與外甥女答應了,讓歸德侯府盡快迎娶雲菀霏進侯府。
交代了傳信的太監,白秀惠去了鳳藻宮。
鳳藻宮,正殿內。
年過四旬的蔣皇后雖年紀不小了,可保養得極好,皮膚溫潤細膩,頭髮烏黑如檀木,眉目慈善而淡然,看起來十分的恭良賢德,此刻頭戴著攢金牡丹富貴頭飾,身穿棗紅錦盤蟹爪紋宮裝,正倚在花梨木雕榻上,手持一本書,安靜讀著。
寧熙帝和蔣皇后是結髮夫妻,兩人十幾歲,還在王府時就成婚了,也有過一段恩愛日子,可後宮佳麗太多,寧熙帝也是個風流性子,打從登基為帝后,身邊數不完的女人,先是赫連氏,後來又是韋貴妃,中間還有一大堆妃嬪。近些年,更是極少來鳳藻宮,就算難得來一次,也很少過夜,慰問兩句,與蔣氏說兩句話,匆匆就走。
對此,蔣皇后並沒有任何抱怨,更沒有半點爭寵吃醋的言語,反倒還總是勸說寧熙帝雨露均分,寧熙帝見她不爭風,便也十分的尊敬。
她平日裡頭,除了接見來請安的妃嬪,餘下時間,不過是讀書練字,或者與太子見一兩面。
白秀惠一進去就跪下來,笑道:「多謝娘娘,奴婢娘家那事兒,已經差不多辦妥。若不是娘娘,奴婢的外甥女還不知道怎麼辦,奴婢叩謝娘娘!」
鳳眼斜斜一睨,蔣皇后戴著瑪瑙翡翠扳指的纖指翻一頁書,上一次白秀惠給她姐姐求情當侍郎正妻,幫過一次,這次又是她的外甥女,不過沒關係,這丫頭幫過自己幾次大忙。
只要能為她辦好事的奴才,她就喜歡,什麼都給,何況只是舉手之勞!
沒說什麼,蔣皇后淡道:「皇上今兒是不是晚上要去赫連貴嬪那邊?」
白秀惠眼一瞇,外人都以為皇后蔣氏賢德寬厚,不爭不搶,宛如山谷蓮花,不問世事,誰人又知道——其實暗地裡並不是那麼回事?
白秀惠湊近附耳:「娘娘,是呢,貴嬪抄了幾日的女則女戒,不是累病了麼,這一病,便躺了大半個月,皇上的氣早就消了,前日,貴嬪身邊有個叫藍亭的宮女偷偷去御書房,不知道說了什麼漂亮話,皇上聽了,估計顧念起舊情,吩咐了下去,說是今兒晚上要去萃茗殿看看。」
蔣皇后狹長眸子冰涼起來,那赫連氏,最近倒也是不容小看了,神不知鬼不覺,就將身邊貼身宮女換了一批靈光的。
白秀惠見到皇后不喜的表情,眼珠一轉:「娘娘,奴婢倒有個法子。」
「嗯?」
白秀惠輕道,「奴婢這就去將皇上夜晚去萃茗殿的風聲,傳去韋貴妃那邊。」依韋貴妃那妒性,那霸道勁兒,無論如何,也會攔住皇上的腳步。
果然是個會辦事兒的,不枉幫她娘家姐姐和外甥。
蔣皇后唇角滲出一絲笑:「嗯。」
沉吟片刻,記起另一樁事,蔣皇后眉一挑:「惇兒最近如何?」
白秀惠稟道:「太子與平日差不多,在東宮辰時起身,去上書房讀書習字,偶爾陪皇上聽政,只是……」眼皮兒一抬,偷偷看了眼蔣皇后,「前段日子,似是又微服去了一趟相國寺。」
「又去拜祭袁妃?」袁妃是太子的生母,當年病歿時,太子才四歲,馬上就被蔣皇后抱來了鳳藻宮撫養,可自從懂事以來,袁妃的生死兩祭,太子仍會去相國寺旁邊的妃子陵,拜祭生母。
「是,皇后。」
蔣皇后合上了書,靜默不語,不是自己的親生兒子,到底養不親,這太子,一天天長大,心思也是越來越難琢磨了,淡淡道:「帶話去東宮,就說太后的壽誕快到了,叫他少出點兒宮。
*
萃茗殿,入夜。
在太監的陪同下,身著象徵天子身份金黃盤龍紋錦袍的男子走進殿內。
男子四十多,輪廓俊朗,身型高大,雖然已過黃金盛年,鬢髮微微微摻雜了些銀絲,渾身上下仍充滿尊貴的王者風範,正是當今的大宣天子寧熙帝。
「皇上金安。」赫連氏領著宮女身子齊齊一矮,行了見面禮。
「起身吧。」寧熙帝坐在紅木大圈椅內,「貴嬪一病就是大半個月,現下可好了些?」近年,他雖然寵韋貴妃多些,可對於赫連氏,始終還是有幾分感情,上個月,因為韋貴妃告狀時哭鬧得厲害,他一時手快,不小心傷了她,如今見她頰上還有一道淺淺的痕跡,倒是有點兒愧疚。
尤其,今晚上的赫連貴嬪興許是大病初癒,有些虛弱,看起來楚楚動人,寧熙帝的語氣和態度也更是憐惜和溫柔。
赫連氏今晚面聖的著裝打扮,是紫霜安排的。
皇兒派來宮中的四名宮女各有長處。
青嬋的親哥哥就是秦王府為秦王長年看毒傷的應大夫,所以懂得藥理毒性,會問脈斷症。
藍亭會說話辦事,性子最靈活,與人打交道的功夫爐火純青,沒來幾天,便上下周旋,與宮中幾名掌事姑姑與總領太監關係不賴。
紫霜擅長服飾裝扮。
赤霞為人最沉默寡言,平日不愛講話,卻有點穴與輕功的本事。
皇上來之前,赫連氏褪了嚴謹乏味的宮裝,換了一身天藍色紗衣,纖細玉頸、修長手臂、玲瓏腰肢的肉色光澤,隱隱透出來,胸脯處露出一小截兒煙霞色肚兜,顯得整個人俏麗無匹,多了幾分少女的風味。
寧熙帝與赫連氏第一次見面是在蒙奴國的邊境之城,當時,兩國議和,寧熙帝御駕親行,與蒙奴國太子赫連允在營帳中商議和親之事,住了兩天。
卻也是寧熙帝與赫連氏的緣分。
本來蒙奴國安排嫁到大宣的是另一名公主,這日商議完了,寧熙帝帶著太監和侍衛出帳散心,不自覺出了營地,遠遠看見一名美貌苗條的女子,正在草原上與婢女採摘草原獨有的鴿子花。
寧熙帝被女子的美貌懾服,過去故意挑逗了幾句,更是心動,回帳一問,才知道那名女子也是蒙奴國的公主,今兒剛巧出來遊玩,當即提出換個人,指定今兒見到的那個公主和親。
這本就是個無所謂的事,赫連允並不猶豫,答應下來了,於是嫁入大宣和親的,便成了秦王之母赫連氏。
今晚一見赫連氏,寧熙帝依稀又見到了多年前,那個草原上一見鍾情的少女,心中泛起一股許久沒有的柔情。
「回皇上的話,」赫連氏輕輕福身,回答寧熙帝,「嬪妾身子已是好了,太醫瞧過,沒什麼事兒,勞煩皇上日理萬機,還親自過來看望嬪妾,這個藍亭,真是找打。」
「不妨不妨,哈哈哈,」寧熙帝心情好,什麼都好,擺擺手。
赫連氏見他臉色很好,端起一盞茶,正要捧過去,殿門外傳來守殿太監的通傳聲:
「皇上,貴嬪娘娘,韋貴妃身邊的銀兒過來了,說是貴妃今兒午睡做了個噩夢,起來到現在都心慌氣躁,不大舒坦,懇求皇上去瞧瞧。」
寧熙帝濃眉一皺,他也知道後宮女人爭風吃醋的那些玩意,當然曉得韋貴妃是故意的。
赫連氏端著茶,站定在中間,也不過去了,垂下半邊頭:「既是貴妃娘娘不舒坦,嬪妾便不阻礙皇上了,皇上趕緊去常寧宮看一看吧。」
寧熙帝本來想多在萃茗殿留會兒,見韋貴妃催促,心裡還是有些記掛,猶豫了會兒,站起身來,準備起駕,看見赫連氏挺識大體的,並沒糾纏,又看她進獻的茶還沒來得及喝,心裡有些憐憫,手一招:「不急,朕喝了貴嬪的茶再走。」
赫連氏將茶盤恭敬捧過去。
一襲幽幽香味兒竄進男人的鼻腔內。
不是茶,好像是香薰味……
似曾相識的味道。
寧熙帝呷一口茶,心中一動:「鴿子花?怎麼會有鴿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