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寧熙帝詢問,赫連氏回答:「是嬪妾發上擦的發露,是不是衝撞了皇上?」
當年在蒙奴國的草原上,第一次遇見赫連氏,吸引寧熙帝的除了她的容貌,也有她身上的香味,那時,她正在采鴿子花,渾身盤繞著鴿子花的幽香,後來,赫連氏被指定為和親的人後,也隨太子兄長伺過幾次宴,宴上,頭插過雪白的鴿子花,仍是幽香滿繞身,也讓年輕的寧熙帝著迷。
如今重新嗅到這花兒的味道,已過中年的寧熙帝竟然勾起了年輕時的浪漫情懷,本來就有點兒猶豫到底去不去常寧宮,這下,乾脆將茶盅一放,微微一笑:「怎麼會衝撞?」話音一頓,起了變化,眼神微微發赤,有些動情,聲音也濃沉起來,「玉煙,朕今晚上瞧你,竟像十幾年前那個小姑娘一樣,那日,你就這麼像草原上的兔子一般,跑到了朕的眼裡。」
「皇上居然還記得。」多少年了,寧熙帝都沒喊過自己的閨名了,赫連氏紅了眼圈,這一哽咽,半真半假。
除了感懷寧熙帝還記得舊情,她更是舒了一口氣,這場災劫過去了,只要自己好,世廷也會好。
沒料到,最關鍵時候,竟是皇兒送來的發露發揮了作用,阻了皇上的腳步……赫連氏心中暗中一動,已叫章德海去查過了,做這發露的是兵部左侍郎雲玄昶家的嫡長女,世廷一向深居簡出,就是有女子貼上來,一副臉也能將人家給冷死,怎會與那位雲小姐相識?連人家的私制小物都收了,兩人關係肯定不淺。
赫連氏正在沉吟,寧熙帝眼神更是濃斂,笑意蔓延:「玉煙在想什麼?晾著朕不管了?」
赫連氏這才強顏一笑,迎了上去。
不管怎樣,這次若重獲聖寵,幕後功臣,便是那雲侍郎的女兒。
簾子外的總領大太監姚福壽一看,知道了,今兒晚上,皇上不走了。
這赫連貴嬪,經過今夜之後,恐怕翻身了。
姚福壽扭頭出去,朝銀兒道:「走吧,回去稟報你家主子,皇上今兒歇在萃茗殿。」
銀兒是宮中大紅人的奴婢,自然性子大膽,還不相信,伸長脖子往裡面看。
姚福壽已經一個拂塵甩了過來,將她打退了兩步:「胡鬧!說了走走走!」
等姚福壽再進去時,簾子內,已是有些濃情蜜意的衣裳摩挲與男女纏綿聲,登時老臉兒羞紅,打了個手勢。
殿內人統統退了下去。
*
侍郎府,主院。
白雪惠聽到宮裡妹妹托人傳來雲家的口信,先是喜出望外,又是憤憤不平,恨不得要找慕容家拚命。
喜的是霏兒終於有了歸屬,那天殺的慕容家終於要了!
憤憤不平的是,那慕容家竟還在討價還價,到頭來,竟跟自己個兒當初一樣,是個妾!
聽完傳話,白雪惠拳頭一扎:「不成,當妾有個什麼用,還是個奴婢!」
來侍郎府帶口信兒的是女官所一名年近四十的管事嬤嬤,姓李,瘦削臉龐兒,一對眼兒精光雪亮,活靈活現,穿一身孔雀藍纏枝大花暗紋對襟比甲,帶著兩名小太監。
這李嬤嬤是白令人的下屬,經常出宮給宮裡的貴人辦貨,出入民間和宮廷向來方便,與白令人在宮裡交情不錯,加上白秀惠是皇后身邊的大紅人兒,哪個不想巴結,這次趁著出宮,特地上門,為白秀惠帶話。
見白氏咬牙切齒的,李嬤嬤奉勸:
「雲夫人,二姑娘那事兒,老奴也曾聽說過。老奴同白令人熟稔,交情好,不怕勸您幾句,您別嫌老奴我說話難聽啊,二姑娘鬧出那樣大的醜事,就算嫁個平民百姓當正妻,清白一點兒的人家都還不願意呢,何況是歸德侯府,慕容家已經鬆了口風,願意讓二姑娘進門了,雖說是個妾吧,但還是有奔頭的不是?又說個不中聽的話,雲夫人您,當初不也是從偏房起來的麼?二姑娘長得貌美,與慕容二少又有感情,先嫁過去,牢牢佔了二少的心,再霸住他的人,再想法子慢慢熬嘛,指不定哪一日就跟您一樣,翻了身呢?就算那二少再迎娶了正室妻子,二姑娘也是先進門的,她年資比正室夫人長,想想辦法,還是能將正室捏在手心兒裡,壓在腳底下!所以說,還是有希望的嘛,可要是您死活不願意,將二姑娘留在家裡,那可真是什麼都沒了。」
白雪惠被李嬤嬤一張巧嘴說得漸軟,雖百般不願意,想想也極有道理,歎了口氣,客氣福了個禮:「好吧,我是沒問題,就不曉得老爺那邊答應不答應,做妾,這不是丟人的事兒麼,我再去勸勸吧。那勞煩李嬤嬤回宮替我跟白令人說一聲,叫她費心了,今後,我盡量少麻煩點她。」
她知道,妹妹這回幫霏兒討個慕容家的親事,肯定下了不少的手段,畢竟歸德侯府不是什麼一般門戶,那慕容老侯爺更不是什麼善茬兒、
後宮和民間不方便來往,白雪惠這些年都沒怎麼與妹妹來往了,本來只是試試,沒料還真行,看來,妹妹在宮裡的奴才當中,果真是混得風聲水起,以後,可算是有保障了!
「呵呵,雲夫人這話說的,白令人與雲夫人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妹,一損俱損,一榮俱榮,她還總跟老奴感慨,當年在鄉下鬧瘟疫,你們家中孩子一大群,您這當姐姐的對她最疼愛,只將口糧留給她吃,後來又不怕被拖累,帶她一個小孩子進城謀生,若非如此,只怕她都已經餓死在鄉下,重新投胎了,哪能進宮享榮華富貴啊,什麼以後別麻煩了?有什麼事兒,有什麼煩心的人,白令人說了,叫您今後都得告訴她,可別一個人受委屈!她拼了命也得幫您這個親姐姐。」
白雪惠聽了這話,先是一驚,又是一陣暗中狂喜。
當年家鄉瘟疫,餓死了不少人,親爹媽也沒了,留下幾個弟弟,還有白秀惠這個妹妹,爹媽重男輕女,幾個弟弟平時特別受寵,白雪惠這當老大的總是受欺壓,一直就心懷嫉妒和憤恨,見爹媽死了,成了家中能做主的老大,故意偏心,每天等自己吃飽了,便將剩下來的一點兒菜葉桿子和雜糧窩頭全給了妹子,根本不管弟弟,最後幾個弟弟因營養不良,相繼餓死,沒料那丫頭竟還記得清楚,一直以為姐姐是最疼愛自己的緣故!
至於進京時帶上妹妹,白雪惠其實更有個說不出的陰暗心思,根本就不是怕妹妹在鄉下餓死,這妹妹長得還不錯,萬一在城裡沒法兒立足,她便將妹妹賣給煙花地或者大戶人家當婢妾,這麼一來,就能有銀子防身了。
倒沒料到,妹子竟混得比自己還發達,還將自個兒當成了大恩人,對自己巴心巴肝。
想來,白雪惠眼角掩不住笑意,看來自己這好日子還沒過完哇,擦了擦眼角,對著李嬤嬤哽咽:
「我是當姐姐的,怎能叫妹妹受苦?當年我就下定決心,就算自己餓死在路邊臭了爛了,也不會叫秀惠吃一點兒苦。李嬤嬤也幫我帶個話兒給令人,就說我這些年一直牽掛她,可惜,宮牆就像山,難得見一次啊,每次想到咱們姐妹二人在一塊兒的時光,我,我就……不瞞您說,我如今就她一個血親了,每次想她一次,就得痛哭一場哇。」說著,又擠出兩滴眼淚,這話自然是故意叫李嬤嬤過給妹妹聽的,感情牌還是要打一打,這關係,不能斷。
李嬤嬤感歎著:「不枉費白令人耗費心血,拚命為雲夫人解決麻煩,雲夫人真生是對妹子好啊。」
白雪惠連連擦淚點頭。
兩人拉扯了一通,李嬤嬤帶完了口信,轉身離開了白雪惠的院子。
從正門要出去,正碰上散了衙的雲玄昶。
雲玄昶一見李嬤嬤和兩個小太監的官服,清楚是何人,一訝,迎上去,施了一禮。
李嬤嬤偏了身子,對著一家之主還了一禮:「雲老爺。」
雲玄昶得知對方是來找白氏的,明白是宮中那名當差的親戚,既然是宮裡來的,倒也圓滑,:「嬤嬤與兩位公公要不去正廳喝過茶,用過點心再走。」
李嬤嬤記起白令人的提醒,若是遇到她這姐夫,也得提點一下,擺了擺手,意味深長地說道:「多謝雲老爺,可惜老奴在外辦差,不方便逗留久了,還得趕著回去交差,就不多坐了,雲老爺若是沒事兒,便多陪陪雲夫人罷,白令人說了,她就只這一個娘家人,姐姐對她也有大恩大德,若是姐姐過得好,她在宮裡也安心,若是姐姐在家裡被人蹬鼻子上眼兒欺負了,她恐怕也……」說著一福身,匆匆帶著小太監走了。
雲玄昶原地一怔,曉得這是那白女官帶給自己的話,想來想去,還是去了一趟白雪惠的院子。
方姨娘去莊子上料理雲菀沁那事了,明兒一行人才回。
得知雲菀沁沒事,白雪惠著實是遺憾了一把,可今兒李嬤嬤帶來個好信,心頭早就又樂壞了,此刻再看到老爺來了,更是心花怒放,運氣總算是回來了。
雲玄昶因為看在白女官的面子,態度溫柔體貼多了,加上白雪惠刻意逢迎,兩人很是柔情蜜意了一會兒。
半晌,白雪惠說了歸德侯府要將霏兒納進侯府為妾的事。
意料之中,雲玄昶最開始鼻子都氣歪了:「什麼話!欺人太甚!若是做妾,哪個人家都成,何必給他歸德侯府去做妾!」
白雪惠將李嬤嬤的話,原封不動地跟他分析一遍,才叫他勉強消了些氣,又抹了下淚花子:「老爺,我這回可是罄盡了全力,拚死拚活叫我那妹子幫忙,霏兒若是嫁出去了,就算是妾,至少比現在要好些,叫別人都知道,侯府還是承認咱們女兒的。我還爭取了一個貴妾,除了正妻,誰都坐不到她頭上,以後,我再叫宮裡的妹子打點一些,對那侯府繼續再施點兒壓,憑霏兒的姿色與悟性,何愁當不上平妻,甚至抬上正妻,扶個正?」
這話既在說她在拚命挽救雲家的名聲,又在暗示自己有個得勢的親戚。
雲玄昶心中度量了下,見她說得梨花帶雨,連哭帶著喘,握住她粉拳:「我曉得你操心了,這些日子我也是氣急了,忽略你了。霏兒那丫頭犯的錯,也不能叫你一個扛上,是我的錯。你放心,我再不會那樣對你了,行了,我見你病也差不多了,若是身子撐得住,就重新主持中饋吧,等月蓉回來,叫她陪你一起打點霏兒的出嫁事兒,雖是貴妾,卻也有手續文書聘禮,一堆瑣事。」
「老爺……」白雪惠哭得柔情款款,連連點頭,心中長噓一口氣,腦袋一低,偎進男人的懷裡。
那趁機跳腳的小妾狐媚子,那喜歡找死的嫡長女?
一個個等著吧,自己好日子還沒完呢,想騎自己頭上?想得美。
*
雲菀沁從莊子回京的第一天,聽說了雲菀霏已被爹放了出來,還有與歸德侯府的親事。
雲玄昶還是有點忌憚二女兒的名聲,不准她出外,只可以在家中走動。
雲菀霏一聽說能嫁入侯府,喜不自禁,雖說是妾室,可總比關在房間不見天日的好上百倍,再說了,娘講了,以後的事誰說得準,娘不是從妾室變成了填房麼,況且還有姨媽做主呢,這般一想,樂開了花兒,成日在房間裡哼著小曲兒,挑選衣服首飾與嫁妝下人。
受了一兩個月的壓抑,雲菀霏脾氣越發的火爆,加上嫁給慕容泰當妾,本就委屈了,說什麼也要給自己挑最好的,每次準備的東西一個不順心,就馬上跳起來,非打即罵。
回來第三天,雲菀沁正經過二妹院子,又聽到裡面摔摔打打,乒乒乓乓,還夾雜著翡翠的哭聲。
「還當是迎去做夫人,原來是當小妾,還學著人家做正妻的準備十里紅妝?叫人看到都笑掉大牙!」妙兒嗤笑。
初夏剛想要噓一聲,免得被那二姑娘聽到了,又找麻煩。
雲菀沁笑眼制止了初夏,任妙兒去說。
說起來,上輩子真是不喜歡妙兒的性子,嘴太快太毒,過於率性,不顧禮法,說話做事有時不顧後果,可到頭來,她這個隱忍沉著,總在顧後果的人,結局好嗎?還是悲慘。
所以這輩子,妙兒倒是很合她的胃口,前世她忍耐得太厲害了,這一世,面對那些討厭的人,也沒有忍著偷笑的興趣了,想嘲笑便直接嘲笑出聲,何必壓著藏著躲著?!
反正醜的那個,又不是自己。
果然,妙兒的話被雲菀霏院子門一個丫頭聽到了,進去告訴了還在哭泣的翡翠。
翡翠剛剛因為不小心將二姑娘陪嫁的一段綢綾給熨皺了,挨了二姑娘一耳光,又被勒令跪在走廊下,正愁沒機會轉移主子的怒火,一聽那丫頭的話,正好,馬上含著眼淚衝進去,對著二姑娘,將妙兒的話添油加醋了一番。
雲菀霏本來就跟妙兒有新仇舊恨,還記著她那天勾引自己出門去侯府的事兒呢,一聽毛焦火辣,丟下嫁妝,出了院子。
雲菀沁、初夏和妙兒三人聽見腳步聲,看過去。
雲菀霏禁足一兩月,瘦了許多,兩個顴骨明顯凸出來了,眼皮底下掛著兩個烏青烏青的黑眼圈兒還沒恢復,皮膚很是乾燥,興許是為了掩飾容貌上的憔悴,妝容很濃,塗了厚厚的胭脂和唇脂,衣服還沒來得及裁製新的,以前的衣服掛在身上空空蕩蕩,可人倒是精神十足,一出來便猛的一喝:
「小賤人,敢背後說主子的閒話!」
妙兒反唇相譏:「主子?奴婢的主子是大姑娘,咦,奴婢可沒說過大姑娘的半句閒話啊。」
雲菀霏只曉得,這妙兒打從在祠堂被家法處置後,就成了雲菀沁的人,而且還有些動不得了。
她被爹爹放出房間後,第一件事兒就是找爹爹哭訴,說那天是妙兒害了自己,爹爹卻不吭一聲,只說妙兒已經挨過一鞭子了,又叫自己別再跟個下人計較。
這會兒雲菀霏見著妙兒,簡直就是雙重怨氣:「翡翠!你過來對質!看是不是這死丫頭在我院子外說閒話!」見翡翠畏畏縮縮的不敢上前,呵斥了一聲:「你個小蹄子怕什麼,就把你剛剛說的原封不動說一遍!說,那個賤丫頭在我院子外,是怎麼糟踐我!……怎麼,不吭氣兒?我還比不上妙兒這小賤人地位高?你怕她不成?」
翡翠自然不是怕妙兒,而是怕妙兒身後的那個人,正在這時,大姑娘仰了下頜,含笑道:「二妹這話說的,將自己跟個下人比,什麼時候這麼不自信了?你可是馬上要嫁進歸德侯府的人了呢。」
翡翠不傻,一聽這話,恍然醒悟,二姑娘再厲害,也馬上要離開侍郎府了,是潑出去的水了,人一走茶就涼,可,大姑娘還沒出嫁呢,到時二姑娘一走,大姑娘給自己穿幾次小鞋可不得了!
翡翠吸了一口氣兒,吞吐:「奴婢剛……也是聽院子外的一個小丫頭傳話的,沒仔細辯真假,不知道是不是那小丫頭信口開河,或者……聽岔了。」
「你——」雲菀霏氣得一巴掌扇過去,「滾!膽小怕事的傢伙!再給我多跪兩個時辰!今兒不准吃晚飯!」
翡翠哭哭啼啼地捂著腫高了的臉頰,進屋了。
妙兒與初夏正一左一右,準備伴著大姑娘離開。
雲菀霏受了氣,看著她們羞辱完了自己就這麼走了,不甘心,抖了抖衣裙,弭了怒容,恢復平常神色,塗著鮮亮口脂的嬌嫩唇兒一撇,嬌聲一喊:
「姐姐,留步。」
雲菀沁扭過半邊粉頰。
雲菀沁繼續:「——就如姐姐說的,妹妹不日就要嫁入慕容家了,再難天天見面,姐姐既過來了,怎麼不多說兩句話,急著走幹嘛。」
雲菀沁笑意盈盈,十分平靜:「看妹妹與身邊的奴婢都恨不得快窩裡鬥了,沒料到妹妹還心思與姐姐聊天。」
雲菀霏心中一緊,臉色卻更是寬緩,若按原先的性子,早便與她鬧個你死我活,她是嫡長女,自己何曾不是,只不過少了個「長」字,自己還有個親娘蔭罩著呢,她呢,親娘都躺墳裡不知道多少年了,誰比誰大,還不一定!可經歷了侯府那場打擊,再加上關了這些日子,好歹長了些心性兒。
雲菀霏撫一下額前碎發,蓮步輕移,走近了些,聲音一低,語氣充滿著得意的挑釁:「雲菀沁,你應該以為我從此不人不鬼,再也難出這侍郎府,從此孤老一輩子,被爹爹關到死吧?可料不到,最後我還是風光嫁進了侯府,——得到泰哥哥的還是我呢,說起來,你會不會有點兒遺憾?」
雲菀沁直視她的眼睛,笑道:「風光嫁入侯府?原來妹子到這會兒還在自欺欺人,妻是嫁娶,妾通買賣,貨物一個,可賣可棄可贈,噢,對,姐姐忘記了,妹子是貴妾呢,跟一般的妾還是有點兒區別的,那麼——應該是稍微貴重一點兒的貨物?」
「咯咯——」妙兒毫無忌憚地笑起來,初夏也是抿嘴一笑。
雲菀霏目光若是刀,早就將眼前一群人的身體捅出無數個洞,卻揚起頸項,不緊不慢:「那又如何,那可是侯府,我既然有機會進去,就有本事上位。就怕有的人,丟了好親事,以後還趕不上我嫁得好。」雲菀沁今後就算嫁作正妻,夫家怕也很難與歸德侯府的地位品齊。
「在朱門大戶當伏低做小、看人眼色的妾,原來好過在平實人家當名正言順的當家嫡妻,妹妹果然是志向遠大啊。」雲菀沁譏諷一句,懶得再與她多說,正要轉身,雲菀霏的性子終是按捺不住了:
「雲菀沁!你得意什麼?就算你日後成了誰家的妻,我是侯府的妾,我倆見面時,還指不定誰給誰磕頭呢!你到時可別後悔!泰哥哥心裡有我,爹娘幫我,還有我姨媽後面是哪個大人物,不必多說,我如今在侯府取當妾,你認為真的只會一直是個妾室?」
雲菀沁唇角一動,心中清明了。
歸德侯府當時咬死牙關不准雲菀霏進門,連爹親自登門拜訪都被轟了出來,短短時間,卻又鬆了口風,早就懷疑是背後有人在交涉,原來竟是那白雪惠的親妹妹——蔣皇后身邊的女官白令人?
那就難怪了……慕容老侯爺再重家聲,必定也會賣皇后的幾分人情,再怎麼不甘心不情願,皇后既有這意思,就算是個破爛,他也只能硬著頭皮收了!
想當初,這白雪惠想要從妾當填房,也是找的那白令人,如今,丟了閨譽的女兒想要塞個下家,又是找的白令人——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辦事!
看著振振有詞,充滿希望地描述著未來的二妹,雲菀沁情不自禁暗下搖了搖頭。
不自量力,癡人說夢,連妾都還沒當上,就異想天開想被扶正當妻!
那慕容老侯爺軍功起家,沙場上最是強悍的,如今因著皇后的面子,同意將雲菀霏納進自家,儘管表面不說什麼,想必心裡肯定——糟心透了!若白令人有威脅之辭,對於慕容老侯爺來講,肯定更是憋了一肚子的火!
這麼一個在朝臣中聲明赫赫,說一不二的歸德侯,因為強權壓迫,被硬塞了這麼個名聲喪淨的女眷,從此可能在臣子間抬不起頭,就算勉強接受了雲菀霏,日後在家中,老侯爺怎麼可能看她順眼、給她好臉色?
只要老侯爺一日不死,雲菀霏想被扶正,難於上青天。
白令人大事上尚可幫著外甥女,待雲菀霏入了侯門,就是關上門的家中私事,就算受了天大的委屈,白令人又怎麼好再插手?
這個雲菀霏,腦子還真是拎不清!想得太淺!還抱著奔向美好生活而去,其實那歸德侯府,很可能是她的人間煉獄,比在娘家還過得不如!
思及此,雲菀沁淺淺一笑:「嗯,那就希望二妹如願以償,在侯府好好過啊。」說著,裙裾翩翩一飛,領著妙兒和初夏,揚長而去。
一路,雲菀沁沉浸思緒中,料不到白雪惠竟找到宮裡的妹妹,搬出這個背景。
難怪,這次一回來,爹對白雪惠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拐彎兒,原本她以為是因為雲菀霏的歸屬事解決了,爹對白雪惠的脾氣消了,現在看來……
或許,多少因為忌憚著白令人的關係。
想來,雲菀沁一邊走,一邊啟唇:「爹爹這幾日散了衙,都沒去方姨娘那兒了吧?」
初夏一怔,答著:「好像還真是的呢,那天奴婢見阿桃捧著一沓男子衣裳鞋襪去鍋爐房涮洗,一瞧,都是老爺的,看來老爺又開始在夫人房間過夜了。」
「大姑娘,昨兒奴婢瞧見方姨娘同三姑娘在後院坐著聊天,」妙兒想起個事,補道,「聊了一下午呢,要是方姨娘像前段日伺候老爺,哪兒有功夫與三姑娘說話啊。」
「講什麼?聽到沒?」初夏順嘴問道。
妙兒料還沒爆完:「就聽那方姨娘哭著說,前兒從莊子上一回去給夫人請安,被立了大半日的規矩,腿腳都站僵了,這是夫人故意報復呢,去告訴老爺,老爺也不像以前那麼維護她了,還罵了她兩句,說怎麼能背後打夫人的小報告!大概就是這些事兒,對著三姑娘抱怨了一下午。」
初夏一蹙眉,望一眼雲菀沁,細聲道:「看來這段日子不在家,那白氏的功夫下的不少吶。她如今病好了,重新主理中饋,今日給方姨娘臉色,改明兒不會就給大姑娘下絆子吧?不成,還是得防防,大姑娘,喬哥兒還關在後院柴房裡,您瞧瞧,要不要現在就把那兔崽子揪出來,在老爺面前,揭發白氏?!」
在佑賢山莊修理得那麼厲害都不說,如今回家了,有了重新掌權的白雪惠當靠山,那喬哥兒更不可能坦白了。
雲菀沁搖了搖頭。
妙兒本就是個急性,見狀跺腳:「難不成真的眼看著她重新坐大,再欺壓咱們姑娘?」
考慮片刻,雲菀沁目光一閃:「妙兒,下個月若家中有下人要回泰州,你叫她遞個口信。」
「給泰州遞口信?」初夏與妙兒異口同聲。
「大姑娘要送信給誰?」初夏奇問。
雲菀沁烏黑葡萄籽是的眼仁兒一轉:「祖母。」
老爺那位一直居住在泰州鄉下的寡母?
初夏與妙兒俱是一愣。
雲玄昶當年在京中入仕定居後,曾也接過老母童氏。
可童氏的鄉土觀念很重,習慣了泰州鄉村生活,死活守著夫家主屋,不願離開,與長子一家——也就是雲玄昶的大哥大嫂住在一塊兒。
雲老大是普通莊戶人家,雲玄昶見老母不來,便出銀子,將兄嫂的祖屋修繕了一番,只希望寡母晚年光景生活條件能好一些,後來公務繁忙,又因妙兒那事,回去得越來越少,為免得人說自己不顧寡母,吩咐家丁每隔幾個月代自己回鄉慰問一下。
妙兒問:「大姑娘帶什麼口信給老太太?」
初夏靈光,也更熟雲菀沁的心意,猜到了*:「大姑娘是想將老太太請到京城住下呢。」
「可……老太太倔得很,老爺當初親自去接,她都不來,總說城裡住不慣,旁邊沒熟悉的鄉親,又怕祖屋的東西沒自己看管被人竊了,應該很難……請來京城吧?」妙兒為難。
雲菀沁傾身附過去,貼住妙兒耳珠,細語了一番。
妙兒聽得一愣,連連點頭,馬上去操辦了。
*
回盈福院時,有個小廝在門口,似是等了許久。
初夏過去問了兩句。
雲菀沁見她從那小廝手中接過什麼,臉色微微一變,嚴厲交代了幾句,小廝連連點頭,然後小跑離開了。
兩人進去,初夏才將那東西從袖口裡拿出來,遞給雲菀沁。
是一張捲成小軸的紙,雲菀沁打開,上面是熟悉的字跡。
寥寥數字,飄逸俊秀,倒是跟主人有些相似:
側門巷內無人,懇求一見,不見人,不散場。
落款:慕容泰。
「嘁,這人可真是夠厚的臉皮啊,」初夏關上門罵,「幹出那種事兒就不說了,現在都快把那二姑娘迎進門了,還對著大姑娘糾纏不放,要不要臉啊!敢情,吃不到的餑餑才香啊,以前跟那二姑娘婚前通姦胡混,怎麼沒想過大姑娘?」
還什麼「不見人,不散場」呢!噁心不噁心啊,這是威脅著非要大姑娘出去跟他見面,不然就一直站在外頭,反正他一個男子,名聲丟了也無所謂,要被人發現是找大姑娘,還是雲菀沁吃虧。
初夏擼起袖子,要去側門將慕容泰暗中轟走。
雲菀沁道:「哪裡用你親自動手。」舉著那張紙條兒,放進初夏懷裡,說了幾句。
初夏眼珠子一亮,咚咚轉去了西邊雲菀霏的院子。
雲菀霏剛吃了一肚子的氣兒,回了閨房裡,又將翡翠刮了兩耳光,正在繼續對著繡花樣選被套被單,挑來擇去,想著妙兒方纔的奚落,說自己十里紅妝越是搞得熱鬧,越是叫人嘲笑,哪裡還有什麼心情,繡花樣子一拍,氣呼呼地哼了兩聲,眼光一掃,忽然看見門縫下有個紙條兒。
她叫翡翠去拿來一看,驚喜萬分。
什麼壞心情都消了。
是泰哥哥!
泰哥哥還是惦記自己的!
本來她確實還有點兒擔心,打從發生侯府那事後,就再沒見過慕容泰,對自己不聞不問,現在雖是能進侯府了,可誰又知道他那冤家心裡怎麼想的,眼下一看,他到底對自己還是有牽掛的!興許前些日子他被老侯爺困住了,暫時脫不了身,不方便出門吧。
雲菀霏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對著梳妝台撲了兩道粉,換了身鮮亮提膚色的衣裳,興奮地問翡翠:「怎麼,我這樣子,可能見人?」
關了這麼久,容貌身材多少有些受損,她也是曉得的,現如今難得見一次慕容泰,只恨不得用最完美的狀態去面對。
「二姑娘美得很。」翡翠想起幾耳刮子還肉疼,哪裡敢說不好。
雲菀霏喜滋滋地帶著翡翠,去了側門。
側門外,被慕容泰提前清了場子。
那天巷子內一頓好打,叫慕容泰恨恨歇了一個月。
那傷勢不見頭臉,半點兒青淤腫脹都沒有,叫外人看不出來,淨是傷在筋絡上,叫人酸痛無比,站不起來,坐不端正,走路行動更是難。
不能對外宣稱是誰下的黑手,慕容泰只能叫畫扇幫著瞞騙。
幸虧畫扇那丫頭靈活得很,又有祖母邢氏有心包庇,加上傷勢不顯眼,並沒捅到祖父那裡。
等傷勢一好,祖父那裡就傳來信,竟是要替他將雲菀霏迎進來,做貴妾。
慕容泰知道,這樣一來,與雲菀沁恐怕就徹底斷了!
迎娶的時間越來越近,他越是不舒坦。
原先想要靠近雲菀沁,一來為報復,二來看中她與秦王認識,如今知道她與自己漸行漸遠,不知道為何,慕容然竟是無比的失落,吃喝不下。
一聽到女子纖巧零碎的腳步聲,他一喜,側身暫時先避在門後。
只當她絕對不肯見自己的面,原來——口是心非。小踩碎步子湍急如水流一般,走路帶著風,不知道是有多心急!
壓著心頭激動,慕容泰從門縫裡見著個年輕女子的聲影,似是穿著家中的碎花齊胸絲綢小襦裙,身高、身型與雲菀沁接近,更加大喜。
門「嘎吱」被裡面推開的一瞬,他一個虎撲,雙臂一開一勾,將人反抱在懷裡,摀住她口,又將腦袋一栽,埋進她香噴噴的頸窩裡亂親:「沁兒!就知道你還是捨不得不要我,是不是!」
女子一聽,馬上像是受了什麼刺激一樣,亂掙起來,卻怕引來了家人,不敢叫。
慕容泰趁這機會,多抱一會兒是一會兒,不肯放手,想想那天巷子裡不慎扯開她衣襟,眼前到現在還有一片奶酪似的冰肌雪骨,不禁意亂情迷,記起前世她還是光明正大的侯府少奶奶時,與自己初婚時的纏綿景象,更是不撒手,腳背卻被人一踩,才疼得鬆開手。
女子一回頭,竟是雲菀霏。
慕容泰驚訝,又惱火極了:
「怎麼是你!你來幹嘛!你姐姐呢!」說著還朝門裡探頭,望了一下。
雲菀霏一臉的憤怒,慕容泰想要見的是姐姐,那紙條是給姐姐的,氣得攥緊粉拳,看見自己居然還一臉嫌棄,更是恨得直打哆嗦!
勉強壓下來,她才咬著唇:「我也不知道為何泰哥哥的信為什麼會送到我那裡去,興許是姐姐根本不想見你,你何必一個人自作多情呢。」
她居然將自己的信推到了雲菀霏那兒,這比叫下人直接趕走自己還要無情,說明自己根本就不值得她耗力氣。慕容泰錯愕,心裡不是滋味,推開前面的雲菀霏便要走。
雲菀霏心中一痛,攔住他:「你這樣就走了?」
「不然呢?」慕容泰劍眉一挑,今兒來是見雲菀沁,不是她。
這麼久沒見,為他吃了多少的苦,他來找姐姐,不找自己就罷了,如今看見不是姐姐,竟掉頭就走?
雲菀霏忍不住了,壓低聲音忿道:「慕容泰,你就不問問我這些日子被我爹怎麼罰,受了多大的罪?你我馬上便要成婚了,你就這樣對待我麼!」
「成婚?」慕容泰皺眉,表情有些憐憫,不是憐惜,雲菀霏到底是他喜歡的女子,若是她像之前那般柔順懂事聽話,他仍舊會喜歡,將她如同小貓兒小狗似的圈養著也是可以的,所以現在叫他說些太傷人的話,有些說不出口。
可是,有些話終究不能不說,叫她提前明白一些原則也好,免得到時不懂分寸,不知道自己的位份。
慕容泰伸出一隻手,愛撫了一下她的秀髮,瞇起一雙能叫女子動心的柔情鳳眼:「霏兒,我們兩個人不是成婚,你是被納進侯府,娶親才算是成婚,你,只是我慕容泰的貴妾,懂嗎?是妾,而已。」
這番話,每一個字宛如一把尖刀,重重戳進雲菀霏的心肉,直到插得血肉橫飛。
「……你日後乖順一些,不吵,不鬧,不想那些出格逾矩的事兒,我還是會疼你的,但你若是像今日這麼喋喋不休,那就休怪我……」
說到尾梢,慕容泰語氣一抑一涼。
眼淚珠子一顆顆吧嗒流下來。
雲菀霏臉色蒼白,滑了下來,坐在門檻兒上,曾經幻想過無數次,若能與慕容泰成婚,是個怎樣的琴瑟和鳴的美好場景,可如今看來,竟真的是個無底黑洞,老侯爺夫婦不喜歡自己就算了,若是連夫君都不維護自己,對一個出嫁的婦人來講,在夫家還能過得好嗎?
再雲菀霏抬起頭,想要再跟慕容泰講個明白,狂亂地四處張望,男子的身影早就不見了。
*
走出大街,慕容泰心頭也是煩亂得很。
沒有見到想見到的人,反倒被雲菀霏弄亂了心情,重重失落一點點地壓過來。
肩上有人一拍,慕容泰還未回過頭,腰脊後,被什麼硬邦邦的東西給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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