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子酒的甘洌微熏撲過來。
她被他橫抱在手肘和胸膛之間,偎成一團。
她伸出手,正抵在他寬實的胸膛上,還沒出聲音,他已經將她放在了馬車的車轅木板上:「試試,修好了沒有。」
車轅重新釘過一次,他是要她坐在上面,試一試承重度,看馬車修好了沒。
這倒是沒問題。
可她是女子,他是男子,就算每次情況特殊,旁邊沒人,也不能這麼不拘小節。
她想跟他打個商量,要不今後還是保持點兒距離,至少,不能再這麼動不動就來個親密接觸了,螓首一抬,正對上他漆黑深邃的眼。
他輪廓分明的臉龐不知什麼時候突然貼近了,注視著眼前的女孩,眼神完全沒有半點偏倚。
男子的雙手撐在她腰側兩邊的木板上,將她桎得左右無路,想要跳下去都沒法子。
兩人之間的距離,不到一根手指。
「三爺。」男子陽剛醇厚又略顯溫潤的熱氣撲過來,她黛眉一挑,將臉頰努力偏過去。
若她是前生那個不經人事的小姑娘,這樣的桃源山村,這樣的月色,這麼個男子貼近自己,盯著自己……這會兒或許已經驚慌失措了。
「男女授受不親。你今晚喝多了。」
男女授受不親?
他凝重的眼神忽然彎了一下,宛如桃花一般俊雅,之前的冷清掃清一空,虎口一掙,將她的腦袋強行扭過來,掰正了:「本王一向覺得雲家小姐是個作風獨特的奇女子,沒想到也會說出這種老掉牙的陳腔濫調。男女授受不親?本王看你跟男子就算有更親密的相處,也不在乎吧。」
雲菀沁下巴被他扭住,只能被迫盯住他眼。
他突然改變了稱呼,自稱起本王了……竟像是有些賭氣,犯了什麼心怒。
到底是哪裡惹了他?這男人,情緒上來,還真是比女人還琢磨不透!
雲菀沁眸子一閃,也沒那麼好的脾氣了,瞧他一個人在外面黑天瞎地地修車,孤零零的挺可憐,難不成還得看他的臉色:「難不成要對著秦王投懷送抱,曲意逢迎,才叫行事別具一格?那您就當我是個陳腐的人吧,放了我,我要進屋了,高大嫂快回了——」
他一雙俊眸霎時沉赤了許多,他不知道怎麼能讓女子乖巧下來,只能憑靠本能反應,捏住她纖巧的下頜,對準了兩瓣嬌嫩,臉龐俯上去。
堵上她嘴巴!堵上她嘴巴就清淨了,不會再嚷著吵著要進去了!
軟軟溫溫的紅唇,比他吃過的蚌肉還要鮮美。
原來女子的滋味,是這樣的——
略顯冰涼的唇,在柔如花瓣似的粉唇上試探著摩挲了會兒,如同剛學一件新鮮事物的學童,甚至還有點笨手笨腳。
可雄性動物在這方面天生就是有敏銳的學習能力!
甘美滋味讓他嘗到了甜頭,頭一偏,舌頭撬開,突然大舉攻入,讓她防不勝防!
「唔……」她一驚,淡而略甜的竹酒夾雜著男子濃烈的氣味,讓她臉頰酡紅陣陣,在月光下,璀璨得宛如午夜盛開的曇花。想要掙,雙手卻被他扭住,整個人幾乎壓在馬車的前板上。
她呼出來的蘭馨香氣,讓他更加失去理智!
憑著本能的意識,雷厲風行地抵開她細細碎碎的貝齒——
這是強吻?她開始掙,呼呼喘息從齒縫中飆出:「嗚……你……」
他吮住花瓣般的唇不放,錮住她的手臂,反箍在她腰後。
男子的氣息甘香醇和,可又隱隱透著絕不放過的霸道。
津液與津液的勾兌,氣味與氣味的滲透……
她呼吸都快接不上氣兒了,找到機會,膝蓋一彎,正要踢他下盤,他卻反應很快,及時鬆開:「用對付慕容泰的法子來對付我?」
嘴際還有她甜美的氣味,捨不得就這麼放了……
他恢復了理智,卻不易察覺地的,舌尖飛快一觸唇角,那裡,還殘留著她的一絲氣息。
用舌頭卷香唾的動作儘管細微,雲菀沁還是捕捉到了。
月色下,這個動作帶著濃濃的蠱惑和誘人,無比的曖昧。
她舉起手,一巴掌摑了過去——
他將她纖細的皓腕一捉,看樣子,並不肯承認錯誤。
雲菀沁眼光一掃,腳下有一個接雨水的小鐵桶,已經盛滿了雨水,趁他不備,拿起來,對著他從頭到腳一淋!
王爺就了不起嗎,可以為所欲為!?
水珠子滴滴答答從他髮冠上落下,掛在髮梢。
夏侯世廷捉住她的手終於鬆開,烏黑的瞳仁盯著她,目光有點無辜:「今晚喝多了,有點醉。」
這算是認錯了?
反正,總算給了兩個人一個台階。
算了,這荒郊野外的……有什麼好爭。
雲菀沁退後幾步,正要調頭走,他見她放鬆戒備,上前幾步,突然將她一把拉過來,趁她一驚,踩上車凳,躍上馬車,將她反抱在懷裡。
還真是不該輕信他!雲菀沁在他懷裡踢打起來:「放手!」
他將剛剛品嚐過的紅唇輕輕一捂,頭擱在她的左肩上,聲音淡漠,傳進她的耳簾:
「你幫那小子吸蛇毒,主動熱情得不得了,我碰你一下,你就這麼大的反應……哼。」
語氣傲慢,滿滿都是不甘心。
弄了半天,從下午一路回來,到現在,悶聲不響……原來是阿澤那件事?
雲菀沁停住掙扎,怔然,身後抱著自己的男人,上一刻還宛如暴君,這一刻,竟像個邀寵撒嬌的大小孩,弟弟小時候有一次找自己要糖,她怕吃多了爛牙齒,不給,弟弟也是這個樣子,一邊恨恨地撒嬌,一邊還是纏著自己。
默然了一會兒,雲菀沁不知是該氣還是該笑:「三爺,那個小少年被蛇咬了,命都快沒了。」
「你是女兒家,那是個男子。」他聲音發冷。
「三爺,敢問一句,到底是命重要,還是聲譽重要?」
「當然是聲譽。」他沒有半點猶豫,就好像雲菀沁的這問題十分的荒謬。
「……」雲菀沁啞然,早知道,就不應該丟出這個問題,在他眼裡,這問題實在是太傻冒了,人命算什麼?跟螻蟻差不多!
前世的他,初登基時對舊臣黨的趕盡殺絕,視人命為草菅,難道今生也會這樣?
頓了頓,她道:「這荒郊野外的,誰看得到,有什麼怕丟聲譽?我不是大夫,可也知道救命治人時不分男女。」
其實雲菀沁還想說,你這麼摟摟抱抱的難道就不怕丟聲譽?可到底還是吞下去了。
他懶得跟她辯解,他沒有她嘴功厲害。
特定的身份與經驗也注定他沒有與人鬥嘴、練習嘴皮子的機會,嘴巴沒辦法佔上風,只能用行動完成。
手勁加大,牢固箍得她不能動彈。
她剛想拉開,耳根後熱氣一撲,他貼近她粉俏的耳珠子下:
「……不要進去。安靜地陪我坐會兒。」
語氣沒有命令,沒有剛才的失態。還是隱約的撒嬌,甚至有隱隱的懇求。
突然由狼化身成個乖巧的巨犬,她有點兒訝異,任由他在後面抱著。
前世她雖成過親,可好像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這會兒被他牢摟著,竟還是有些心跳。
成婚沒多久,她身子一直沒有好信兒,老侯爺夫人邢氏縱容畫扇第一個爬床開始,慕容泰就少去她的房間了,有時候難得來一次,她聞到他身上別的女人的脂粉香,就忍不住噁心,甚至想嘔,總是冷冷淡淡地推拒了,怎會與慕容泰做合巹之歡的事。
她曾經也自嘲,自己真是不像這個時代的女子,如今的女子,對於丈夫納妾買姬,大多都是寬容的態度,就算有善妒和霸道的正室,起初不准丈夫納妾,最後也都會默默承受了,至少,絕對不會與丈夫對著幹。
可她,或許閨中時候,看多了一生一世一雙人的愛情傳奇話本,或者是看過娘親的悲劇,眼看夫妻中橫插了另個人,最後抑鬱而死,所以絕不容許自己這輩子也再經歷一次。
雲菀沁記起他剛才無意一句話:「三爺見過慕容泰?」
那天巷子裡的事,他看見了?不然怎麼會知道她踢過慕容泰?
清咳了兩聲,他的小臂略一鬆,吊兒郎當地款在她腰上。
她明白了,偏過半邊臉頰:「三爺不會對慕容泰做了什麼吧?」
「沒做什麼。只是讓他這一兩月,沒法出門見人。」聲音淡淡。
這還叫沒做什麼?雲菀沁啞然。
他做的事,也許能叫任何一個女子動心,包括前世的自己。
可,這一輩子的她,卻知道,身畔這個男子,也許未來比慕容泰的女人還多。
山間的夜雨,不知曾幾時,又下了起來。
滴滴答答,如琴弦,如落玉,跌進泥土,飛濺起來。
她將男子的手輕輕掰開:「天不早了,三爺,我去歇息了,高大嫂幫我去請村民了,若是找到人,明天我還得早起,趕路回佑賢山莊去。」
這是明顯的迴避。、
男子濃眉一抑,眸上罩了一層霧氣,卻鬆開手臂,再不強求了。
她跳下車子,轉身走了兩步,又回過頭,折轉了兩步。
夏侯世廷俊目一亮,抬起頭:「怎樣?想留下來多坐會兒?」
雲菀沁:「……」見他重新煥發神采,怔了一下,卻還是道:「我是想問問三爺,關於我娘的那件事,有沒有什麼頭緒。」
夏侯世廷臉上有明顯的失望,卻還是道:「之前說過,這事太久了,查起來,不是一朝一夕時。暫時沒頭緒。」
雲菀沁看他面色淡泊,眼下好像根本沒心思提這事,不死心:「真的一絲一毫的痕跡都沒查出來麼?」
「沒有。」很堅決。
再等他抬頭,人已經走了。
*
次日一早,天色一亮,放晴了。
雲菀沁剛穿戴洗漱好,窗戶響起幾記叩門聲,岳五娘熟悉的嘹亮聲傳來:
「雲妹子,起來沒?找著人了,今兒趁天氣好,把你送回莊子去!」
雲菀沁一喜,拉好衣裳就出了門,下意識四周掃視了一下。
他住的那間屋子也是烏漆抹黑,不知道是不在了,還是沒起身。
他這次是來找高駿辦私事,因為被風雨困了一兩天,現在道路一通,應該比自己還要提早離開吧。
正沉吟著,岳五娘把她拉到了堂屋,早飯做好了,下的是青菜麵條,上面臥著兩枚茶葉雞蛋,熱乎乎的,要雲菀沁吃飽了再上路。
桌上只有她的一份早餐。唔,估計是比自己先走了吧。
昨兒晚上,他連馬車都修好了,還不走等什麼。
岳五娘沒說他去了哪兒,雲菀沁更不好問,乾脆也懶得管了,坐下來,一邊吃麵,一邊跟岳五娘說著告別的話,若是再來龍鼎山,一定會過來好好答謝,其實她也知道,岳五娘救自己哪裡是為了那點兒酬勞,她是個善良淳樸的山裡婦人。
只是,她丈夫高駿不一定是個普通人,尤其,還在幫皇子做一些見不得光的事,萬一受了牽連,不是小事。
岳五娘看著雲菀沁吃得香甜,心裡想著自個兒的閨女,要不是早夭,也能快有這麼大了,紅了眼眶,匆匆用袖子抹去。
吃完早飯,岳五娘陪著雲菀沁出了家裡院子。
走到高家村的村子口,日頭升了起來,除了偶爾經過的一兩個進出的村民,空無一人。
雲菀沁奇怪地問:「高大嫂,是哪位大叔送我回莊子?」
吃飯時順口問過,岳五娘只說是送自己回去的人已經在村子口等著了。
岳五娘笑了笑,笑中卻含著幾分詭譎,指了指前面,戲謔:「瞧,這不來了。」
一輛霎是眼熟的烏蓋單轡馬車在車伕的驅趕下,過來了。
雲菀沁定睛一看,那車伕哪是什麼高家村的村民大叔,竟是夏侯世廷!
馬蹄騰騰迫近,停定。
夏侯世廷坐在車伕的位置,手持馬鞭,今天起得很早,精神似是很充沛:「還不上來,同高大嫂道一聲別。」
「怎麼是他?」雲菀沁望向岳五娘。
「你要走,三爺正好也要走,兩個人搭個伴,不是正好麼?再說了,由三爺送你,俺還有什麼不放心啊。」岳五娘只當她害羞,笑嘻嘻將雲菀沁推了上去,昨兒晚上其實已經找了個可靠的村民,可今兒一大早,三爺卻過來接替了這任務,只說反正他也今天離開,正好順道。
岳五娘哪會反駁,笑著答應下來,將那個已經說好的村民趕回家了。
鞭一揚,車頭男子駕馭馬車,背朝高家村而去。
*
朝佑賢山莊的南山山腳方向行駛到一半,路過密林小徑。
雲菀沁掀開簾子,努努嘴,打破一路的沉悶:「我還以為三爺早走了,沒想到竟給我當起車伕來了。」
前面趕車的人頭也未回:「坐穩了!」
馬車加快速度,在山間登登起來,夾著清爽的山風呼呼撲面而來。
看他今天還算挺正常的,昨晚的事兒,應該是真的喝多酒了,雲菀沁也決定不多想了。
半個時辰,雲菀沁看到了熟悉的景色,繞過山口,離佑賢山莊不遠了。
「三爺,就在這兒停下來吧。」雲菀沁知道他這會兒應該是禁足王府的人,來龍鼎山不能被人發現。
車駕速度緩了下來,停住了。
他俊美的側臉轉了一半:「可以走回去?」
「可以的,不遠,轉個彎兒就到了。」昨兒又敷了兩回蒲公英熬成的藥泥,再加上在高家村歇養了三天,她的腳踝本來就只是扭傷,早就差不多好了。
一隻修長勻稱的長臂伸過來。
她扶著他的胳膊跳下了車,想著也不知道莊子上急成什麼樣子,連招呼都沒多打,轉身就要走。
背後聲音響起:「慢著。」
雲菀沁扭過頭,他上身一傾,湊近在她耳根子下面,吹氣:「本王撒謊了。」
「……什麼?」
「昨晚沒醉。本王的酒量好得很,幾杯竹子清酒根本不可能放倒本王。」
他瞇起深邃的眼,好似下了什麼決心,「回京後,本王會向聖上請旨。」
請旨?什麼意思?
雲菀沁意會過來,皇子欲婚,無旨不成,退後兩步:「不可能。」
夏侯世廷沒想到這麼乾脆,不淡定了:「什麼意思?」
雲菀沁哭笑不得:「不可能就是不可能的意思啊。」
「本王配不起你?」他忽然覺得又受了傷害,昨晚都那樣了,可如今看她,居然不是很在乎。
「是我配不起三爺,」雲菀沁並不覺得跟他哪樣了,別說昨晚上……只是酒後失態,就算是真的,對於曾經上一世有過男女情事的她,也真的只是下酒小菜,並不是實質接觸,「家父不過是三品左侍郎,想要高嫁夏侯皇室,還不夠格。就這樣,我先走了,三爺也慢走!」說著轉身離開。
那個風一樣的速度,簡直就像後面被鬼追!
夏侯世廷牙齒有點癢,有點一鼻子灰的感覺。
一點都看不出來她是真心在謙虛。
她總叫他迷惑。
她對自己的態度很是怪異,明明有尊敬,甚至有一些袒護,會暗中幫忙,卻又在迴避,好像不願意與自己太接近。
始終不遠不近,若即若離。
他挺直了身軀,馬鞭一揚,身型一轉,調頭離開。
*
雲菀沁剛踏進莊子,見到一乘轎子很眼熟,似是京城府上的。
家裡來人了。
門口的下人眼尖,一瞧見,不敢置信,揉揉眼睛才醒悟過來,驚喜地叫起來:「大姑娘,是大姑娘!快快,快去通知胡管事和方姨娘,就說大姑娘沒事兒,回來啦,回來啦,快,快!」
門口的下人迎人的迎人,喊人的喊人,頓時歡天喜地,鬧開了花!
還沒走進幾步,胡管事和方姨娘等人還沒出來,雲菀沁只看到一陣小旋風刮過來,正是弟弟衝在最前方。
那天,雲錦重忍著震驚和悲痛,衝去找人幫忙,迎面正撞上過來找人的胡大川和家丁們。
一行人繞過水溝,哪裡還見得到雲菀沁的面!
接著,凌雲縣縣衙的一隊衙役已過來了,等雨小些,饒到懸崖下面去搜,可搜了一天兩夜,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胡大川昨兒趕緊報給了京城主家那邊,雲家一聽大姑娘墮崖,各人心思都不一樣,雲玄昶正好參加軍機會議,脫不開身,叫管家的方姨娘過來,代自己跑一趟,負責跟凌雲縣的衙門接洽,他一得空再過來。
今兒早上,方姨娘剛被馬車送過來,正坐在花廳裡,對著胡管事真真假假地抹著淚花子:「哎,都兩三天啦,還沒回來,可真是凶多吉少了!連衙門的人都找不到,哪裡還找得到啊。大姑娘也是的,怎麼放縱少爺上山去玩?我就說,一個沒出閣的姑娘家,再怎麼伶俐,再怎麼懂事,帶著弟弟去避暑出門,沒家裡的大人照料,總是要出紕漏的,老爺是最看重這棵獨苗苗的,出事了可怎麼是好?這下可好吧,幸虧少爺沒事兒,可大姑娘自個兒出事了!你說說看,你說說看,哎喲喂——」又抹了一把眼淚。
雲錦重剛從屋子裡過來,站在初夏和妙兒的中間,一跨進門檻兒,聽方姨娘只會哭訴著放馬後炮,根本不想辦法,本來沉默寡言,赫然開聲,語氣十分的凌厲:
「跟姐姐有什麼關係,都是我自個兒貪玩,害了姐姐!你只會哭哭哭哭,說些沒用的話,爹要你來是幹什麼的,叫你來幫忙哭嗎?趕緊派人去找啊!快去多塞些銀子給衙門,找些僱傭農,便是將這龍鼎山翻遍,我就不信,還找不出姐姐來!」
小小年紀,卻氣勢十足。
短短兩三天,昔日只會玩樂,從不管旁人的少爺似是長大了許多,竟比方姨娘還要沉穩,有條不紊地想法子。
方姨娘被少爺吼得一癟,卻也不好發作,更不敢叫板兒,臉色紫了,見這小少年一派嚴厲,倒吸一口氣兒,翻了個白眼兒,只得吩咐家奴按著少爺說的去辦,轉過來,又抽泣:「少爺,不是我嘴巴臭,你瞧瞧,那凌雲縣衙門的衙役搜了兩夜都沒搜到人,這會兒再找,恐怕是……」
「方姨娘,你這是什麼話,」妙兒腰一叉,「人家家裡丟了親人,只要沒找到屍首,誓死都要找回來!你偏偏一來就說喪氣話兒,你是巴不得大姑娘死了,好讓雲家唯一能制肘你的人沒了,對不對!」
「小賤人!」方姨娘氣急,「你是那日在祠堂還沒打夠是不是?我這是好心好意給少爺分析目前的情況,你竟敢歪曲我的意思!本來就是我說的理兒,說個不吉利的話,那幾天的雨那麼大,攤上了泥石流,山裡一塌方,就算有屍首,也不知道衝到哪裡埋住了!怎麼找啊!」
妙兒容不得人說雲菀沁的壞話,身子一傾就要撲上來撒潑,方姨娘尖叫一聲:「這還得了?奴婢打人了!奴婢打人了!天啊!」
「還敢說我奴婢!你呢!還不是半個奴婢!還是個忘了本的奴婢!」妙兒將袖子擼高,一巴掌拍過去,正好將方姨娘髮髻上的釵子呼了下去。
方姨娘披頭散髮,狼狽不堪,厲聲尖叫著罵起來:「好啊,你個賤婢,我看你能囂張多久!你不就是因為有大姑娘撐腰麼?現在沒了倚仗,看還有誰給你撐腰,回了京城府上,我就將你賣了!賣去萬花樓,每天接客接到腿酸……」
妙兒一聽,方姨娘果然是抱著想要雲菀沁死的心思,更是來了勁兒,一下子扯住她頭髮,用力往外拉扯。
胡大川不是府上人,又是個大男人,兩女人打架,拉不開也不好插手,再聽方姨娘罵得難聽,不忍直視,先出去避風頭了。
初夏的性子比妙兒穩一些,可現在見方姨娘一來,什麼實事都不做,反倒開口閉口都是詛咒大姑娘,也懶得管,頭一偏,當做看不見,將少爺拉到天井去,任由妙兒對著方姨娘撒潑。
就在花廳鬧得一團糟,莊子門口的家丁喜出望外地來傳信了,大姑娘回了!
局勢這才消停下來,眾人紛紛一愣,然後撒開腿兒就往外跑。
雲錦重見姐姐心切,人小身子輕腿兒又長,跑在了最前面。
莊子門口,一見到活生生,完好無缺的姐姐,雲錦重的淚立刻飆了出來,顧不得什麼姐弟禮節,雙臂一展,抱住她,大哭起來:「姐姐,我還以為你死了呢!你死了,錦重可怎麼辦啊!」
這幾日,雲錦重自責死了,幾天沒怎麼吃東西,除了詢問找沒找到人,就是呆呆坐在房間的書桌前。
他提心吊膽地想過,萬一姐姐真的不在了可怎麼辦,才發現姐姐對於自己是多麼重要。
姐姐是自己唯一骨肉相連的親人了,親娘已經沒了,再不能沒有唯一的姐姐了,這是個多淺顯的道理啊,為什麼以前就是不明白呢?
想起以前,為了繼母給的一點兒蠅頭小利,忽視冷淡了姐姐,覺得姐姐對自己不好,太苛刻,雲錦重只恨不得給自己兩個耳刮子。
看著一沓沓的書本,雲錦重默默許諾,要是姐姐能回,一定會乖巧懂事,以後什麼話都聽她的,決不會有半點忤逆,也再不會叫她擔驚受怕了,他知道姐姐最喜歡自己什麼,今後一定會在國子監的學子中拿第一。
興許是菩薩真的聽到了,真的叫姐姐回來了。
雲菀沁看見弟弟兩個掛著像氣泡魚的腫眼泡,不用問也知道他這幾天哭了不好幾場,安慰了一番,又捏著他哭得紅粉粉的小鼻頭:「男子漢大丈夫,過幾年都能娶媳婦兒了,再不能哭了!」
雲錦重發過誓,只要姐姐能回來,以後什麼都聽她的,一聽她說再不能哭了,馬上哼唧了一下,將眼淚和鼻涕統統吸了進去,卻一個勁兒不放手地抱住姐姐的胳膊,死活不撒手,就好像一放手,馬上又不見了似的,嘴巴還在哽咽:「姐,為什麼咱們找不到你?你掉到哪裡了?有沒有事?有哪裡傷了麼?」
雲菀沁暫時也不好跟他多說,只笑著伸展了一下手臂,擺出個生龍活虎的樣子:「你看看。」
沒料雲錦重卻哽咽得更厲害:「一個家裡若是有姐弟,一般都是弟弟保護姐姐,哪裡有叫女孩兒保護男孩子的……我真沒用。」說著舉起小拳頭,捶了捶額頭。
經歷生死之變,真的能叫人一夜長大。這次墮崖,倒也不都是壞處,至少,與弟弟的感情邁進了一大步,雲菀沁心裡感歎著,順便正好教誨,將他的手扯下來:「錦重,你若想保護姐姐,便一定得叫自己強起來,如今朝廷以才識人,咱們出身文官家庭,你想高昇,便參加科考,叫皇上賞識,加官進爵,讓朝廷記得你的功勳,這樣便再沒人敢欺辱姐姐。還記得娘說過的話麼,你的名字是怎麼來的,什麼意思嗎?」
「嗯,取自仕途錦繡,手足貴重。」他嗚咽,「娘說過,男兒需要建功立業,但也要顧念家庭,珍惜家人,才算得上真正的男子。」
雲菀沁「嗯」了一聲,欣慰地點頭。
雲錦重汲了眼淚,還是有點兒惶惶不安:「咱們快點兒走好不好,快點兒回家吧,我再也不想在這兒玩了,我怕你又出事了,走吧,還不好……」
雲錦重最是貪玩,一個月前,一聽能出來放風遊玩,不惜裝病,摔崖前幾天得知要回京了,甚至還有點兒想賴著不走……如今卻好像這莊子是個佈滿了牛鬼蛇神的地方。
雲菀沁曉得,弟弟這次是受了驚嚇,比他自己掉下山崖還要大的驚嚇,就是失去自己。
許氏病逝後,雲菀沁曾一度是弟弟的依靠,只是沒多久便被繼母搶去了,如今,這種姐弟相依為命的感覺,似是又回來了。
蹲下身,她輕撫著弟弟這三天瘦了小半圈的俊俏小臉蛋:「錦重,咱們明兒就回去。」
正在這時,初夏和妙兒也後腳趕到,見著大姑娘抱著又笑又哭了一通,正要詢問,雲菀沁發問:「方姨娘是不是來了?」
初夏蹙眉:「可不是。」又將胡管事通知了侍郎府,方姨娘今早過來,剛又在花廳內跟妙兒打架的事兒說了。
正在這時,胡大川和衛婆子趕過來了。
胡大川見大姑娘沒事兒,喜出望外,吩咐家奴去侍郎府報平安。
衛婆子老淚縱橫,拉了大姑娘的手不放,見她上下都沒大礙,又讓下人去準備熱水,去叫大夫。
幾人擁著雲菀沁進了屋子,方姨娘也過來了。
方姨娘沒能耐害雲菀沁,可雲菀沁要是真的這次在山雨中罹難了,她還是無上歡迎的,這會兒看她回了,多少有些失望,卻馬上眼珠一轉,狠掐自己大腿一把,擠淚揪著繡帕迎進去:「大姑娘可算回來了,你不知道老爺跟我一聽莊子上來人報信兒,一頭的汗都炸出來了。老爺當場便白了臉色,若不是軍機會議沒法兒推卸,早便插了翅膀過來,我一路趕過來,心裡撲騰亂跳,一直在求著菩薩,心想大姑娘吉人自有天相,肯定沒事兒,果然,我說吧!」
「方姨娘剛才可不是這麼說的吧,不是說凶多吉少,怎麼又成了吉人自有天相。」初夏不陰不陽,臉變得可真快,可真夠見風使舵,也難怪,算是個優點吧,不然怎麼會得了老爺的寵,暫時壓在了更年輕貌美的白氏的頭上?
「我剛才怎麼說了!你們可別瞎傳話給大姑娘,」方姨娘柳葉眉一翻,剜一眼。
雲菀沁微微一笑:「沒聽到的話,我不得信的,姨娘別急。只是剛一回,就瞧見我婢子手腕子上兩條指甲印,似是剛跟誰打過架,我婢子人微言輕的,禁不起被人捅刀子,只求姨娘多擔待些,少說些話。」
方姨娘曉得,雲菀沁這是要自己閉嘴,回家後不要提起被妙兒打的事,心裡雖慪死了,可打狗要看主人,主子沒死,狗也打不成了,只得忍氣吞聲:「明白。」
深吸一口氣,方姨娘拭了拭眼,上下打量雲菀沁,眼一瞇:「方纔在外面,不好問,現在可得問問大姑娘,大姑娘掉下崖,一直找不到人,如今一回來,看起來什麼事都沒有,除了衣裳劃破了幾條口子,乾乾淨淨,一點兒泥土灰塵都不沾……這兩三天,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大姑娘在哪裡過的?」
雲菀沁知道回來後會被人問,在高家村時,已經請岳五娘將自己摔下的崖前穿的衣裳收拾好,離開前,換上了原來的衣裳,免得多生些事端。
雖然大宣民風開放,但一個沒出閣的女孩兒在外面過夜了幾天,就算因為特殊情況,恐怕也會被人背後說道個兩三句,若是那家有男子,恐怕更得被人說些難聽的話。
再加上在高家村碰到的人,發生的事……何必找額外不必要的麻煩?
一筆帶過算了!
雲菀沁輕描淡寫,有條不紊地答著:「掉下矮崖去時,我摔昏了,等醒來時,已是第二天,倒是好運,發現自己沒傷,我在崖下面到處轉悠,想找個上去的路,可能正是因為如此,你們沒找到我。轉悠了一天,我精疲力盡,遇著個山谷裡的無兒無女的孤寡老婆婆,留我在她家吃了頓飯,住了一夜,清理了一下,第二天經她指點,找到個捷徑,便順著路回來了。」
這話倒也沒什麼漏洞,孤寡老婆婆,滿大山的縱是想找也難,還無兒無女,想找個對證的人都沒有,日後找不到,還能說這婆婆估計已經過世了。
方姨娘嘴角一撇,竟有這麼幸運,卻皮笑肉不笑,強顏奉承:「我就是說大姑娘洪福齊天吧,前些日子家裡掉池子裡沒事兒,這如今,不小心摔到崖下也沒事兒,孤零零的山谷中還能有貴人相助,老天眷顧著呢!」
雲菀沁接過初夏端來的熱普洱,呷一口下肚子,懶得搭理方姨娘的奉承,將杯盞一擱:「來人,將喬哥兒帶上來。」
那天,雲菀沁帶著家丁上山找人,初夏與妙兒將闖禍的喬哥兒關在了莊子上的柴房。
到現在,已是關了三天。
喬哥兒被帶來的路上,聽大姑娘回了,知道自個兒完了,嚇得臉色鐵青鐵青,自己雖是帶少爺上山、害大姑娘墮崖的罪魁禍首,責罰免不了,可若那大姑娘沒了,回去夫人說說情,估計不一定有事兒,現如今大姑娘還在,她怎麼能叫自己好過!
一來屋子外的天井,喬哥兒被兩個家丁一壓,隔著門前一道簾子,膝蓋一彎就骨碌跪在地上。
方姨娘剛來,不明所以,疑惑:「這喬哥兒……」
胡大川即時開口:「方姨娘,前幾天正是這喬哥兒慫恿少爺上山去的,小姐和少爺一雙人命,差點兒就害在這混球小雜碎手中了。」
初夏望了小姐一眼,將眼光落到方姨娘身上:「方姨娘既是老爺這次派來管事兒的,便將這心懷叵測的惡奴給好好治治吧。」
喬哥兒被踢得叫喚了一聲,倒在地上,曉得方姨娘是這次過來做主兒的人,抱住姨娘的腿根子哭起來:
「方姨娘,您可得替奴才說說情啊,奴才是夫人親自選出來的,還是夫人親自委派這次跟著少爺貼身照料的……奴才怎麼會對少爺有不好的心思,那純粹是個意外啊,要說奴才糊塗了、不小心弄丟了少爺,奴才認,可若是說奴才故意叫少爺去犯險,奴才冤枉啊!」
方姨娘一聽,腦子靈光一閃,竟生了幾分暗喜,難不成少爺墮崖,是白氏指示喬哥兒干的?
若真能從喬哥兒口裡挖出真相,在老爺面前指證白氏,她還能當夫人?就是她方月蓉翻身做主子機會了!
雲菀沁曉得喬哥兒不會承認,也沒指望這麼順利就能讓他將白雪惠拱出來,只沒料到白雪惠已經對弟弟起了這種惡毒心思。
來佑賢山莊是雲菀沁借弟弟的病親口提出來的,弟弟若是出事兒,她這個有監管責任的姐姐,也脫不了責任,到時起碼會被雲玄昶記恨上。
還真是一箭雙鵰。
原先的白雪惠,對雲菀沁姐弟的心思,基本是包裹在賢惠溫良的外皮底下,害他們,是鈍刀子一點點的割,到死的那一日,姐弟才發現殺人兇手是誰。
這一世,因為雲菀沁變了個行事作風,她便也沉不住氣,開始真刀實槍了。
「方姨娘,怎麼,還沒個決斷麼。」雲菀沁慢撫著盅蓋,方姨娘日漸蓬勃的上位心,她看在眼裡,倒也對,不想當正室的妾不是好妾。
她也懶得操心了,方姨娘想要絆倒白雪惠的心不弱,將喬哥兒交給方姨娘對付,就像把肥雞送到了餓虎的籠子裡,她肯定比自己還會有辦法撬開喬哥兒的嘴。
果然,方姨娘一腳將喬哥兒踹開,語氣陰涔涔的,暗含恐嚇:
「老爺的一雙嫡親正房命根子,差點兒斷送在你這狗奴才手上,這是大罪啊,不用送你去官府,就算將你當場生剝活剮了,也不會有外人說什麼,就算你是不小心,也難辭其咎!我瞧你在胤州陪少爺伴讀時,幾個月的時間都沒出過這麼大的差錯,量你不是個太糊塗的人兒,這次,可是背後受了什麼挑唆,是不是有人指使你,說!膽敢有半句虛妄言語,別想有半點好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