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駿立刻回答:「三爺隨我來這邊,咱家院子北邊有個屋子很寬敞,平時沒人住,收拾一下就乾淨了,三爺這兩天可以住在那間屋。」
「北邊?」夏侯世廷瞟了一眼與雲菀沁離得遠遠的大屋,眉毛一皺,似是對這樣的安排相當不滿意,「北邊風大,我近日有喉疾,免得風邪入體,還是住南邊吧。」
南邊?那就只有那位雲姑娘旁邊的一間屋子了。
高駿愣了那一小下:「那屋子小,不通風,原先堆柴禾的,還有股子霉味兒,不大合適吧?還是北邊那屋子涼快啊,三爺。」
岳五娘從雲菀沁屋子出來了,將兩人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走過去將丈夫暗中擂了一拐子,使了個眼色:「三爺愛住哪兒住哪兒,你可管得真寬。」
夏侯世廷攏緊披衣,邁步過去,已經推開屋子,在提前參觀居所了。
風邪入體?
高駿還在發懵,要他拿刀劈柴、上馬斬人,他倒是在行,要他揣測別人的心思,還真是個弱項。
秦王三歲那年在後宮中毒,留下了後遺症,每隔一段日子便發作一次,可身子倒也沒那麼脆弱吧,這大夏天的,哪那麼容易風邪入體?
岳五娘瞧著兩人排排坐品齊的屋子,笑瞇瞇對著丈夫:「你啊,真是個呆瓜!」
高駿好像知道些什麼了。
*
次日,醒來的雲菀沁,發現秦王居然住到了隔壁。
早晨,雲菀沁是被劈柴聲吵醒的。
桌子上空蕩蕩的,岳五娘沒像前兩天一樣,早早就把早飯端上來。
踱到窗邊,外面還在下著雨,一點兒沒有減弱的趨勢,真不知道山路幾時能恢復通行。
歎了口氣,雲菀沁扒開簾子,眼瞳仁瞪大。
天井的棚架下,夏侯世廷捲著袖子,露出小臂,正在劈柴。
見過家中的下人劈柴,卻沒見過堂堂的王爺劈柴。
這場景……有點兒詭異。
男子聽到動靜,朝側屋窗口望了一眼:「起來了?還真晚吶。吃早飯吧。」
雲菀沁:「……」
夏侯世廷拍拍手上的木渣屑,起身,將剛劈好的一截截乾柴揣進上好的絲綢袍子裡,見她沒動,道:「腳不能動?能動就來堂屋這邊。」說著轉身,進了旁邊的灶房。
雲菀沁舉傘過去堂屋,安安靜靜,空無一人,四處看了看,岳五娘和高駿好像不在家。
這一大早的去哪裡了?
正疑慮,夏侯世廷端著一個大食盤進來了。
放在桌上,雲菀沁一看,是幾個米色的糙面饅頭,一鍋熬得還在咕咕鼓泡兒的稀飯,一疊看起來脆爽酸甜的鹹菜雪裡紅,都還冒著熱氣,應該是剛出爐。
「這,這是三爺做的?」雲菀沁大跌眼球,做個早飯實在不算什麼,問題是做早飯的人是誰,皇子哪個不食人家煙火、養尊處優?只怕吃飯都是要人餵進口裡吧,居然會下廚。
「難道是你。」夏侯世廷慢慢將袖子放下來,坐在她對面,「吃吧,涼了糟蹋我廚藝。」
只當他說涼了就不好吃,傷身子,沒料原來是把自己當他的小白鼠?雲菀沁嘴一抽。
說起來,他做的清粥小菜,居然還挺好吃的,糙面滿頭也蒸得剛剛好,咬下去酥軟,一口的農家麥香味兒。
「做的如何,有沒有哪裡需要改進。」
「啊?」雲菀沁一口饃咬在唇齒間,還沒會意,他這是在徵詢自己意見?
「不錯,不錯。就是粥的水好像多了一點點,有點稀了,下次注意些就行。」雲菀沁咳咳。
「不稀,怎麼能叫稀飯?」夏侯世廷眉擰緊了,見她並不誇讚自己,莫名不順氣。
堂堂個皇子,今兒一早寅時末,晨光還沒出來,高氏夫婦前後離開,他就抱著一捆樹桿去劈,又灶膛裡添柴加火,丟米,熬粥,順便和麵粉,蒸饅頭……
就這樣,居然還得不到一個誇獎?
這本來不應該是她做的事麼!
雲菀沁:「……」
原來是個假徵詢,還是要別人稱讚他!
算了算了,看他下灶、劈柴弄得一鼻子灰的份上,她笑了笑:「是是是,只有稀的才是稀飯!不過,沒料到三爺原來對廚藝這麼上心。」
夏侯世廷恢復平靜容色:「不管什麼事,不做便算了,既然做了,都得上心。」
雲菀沁:「……」埋下頭,繼續吃飯,吃飯時講大道理什麼的,最敗胃口了。
為何她一臉厭倦?夏侯世廷濃眉一挑,卻也繼續與她相對,安靜的吃著。
喝了小半碗稀飯,雲菀沁還沒見到岳五娘兩夫妻,問道:「高大叔和高大嫂呢?」
他眼皮一動:「出去了。」
她當然知道夫妻兩個出去了:「去哪裡了?」
家裡有兩個客人,一個跟陌生人沒什麼區別,一個是高家的貴客,若沒什麼重要事兒,夫妻兩怎會丟下兩人,同時都出去?
夏侯世廷見她眼神堅決,勢必要問出個子丑演卯,輕啟薄唇:「高駿去了青河山,高大嫂去下地幹活兒了,莊戶人家天天坐在家裡是填不飽肚子的。」
青河山,是昨天他們談話中的那地方?
雲菀沁放下筷子,望著他:「是去青河山的鐵礦?」
夏侯世廷舀了一勺細軟棉嫩的稀粥,送進嘴裡,慢慢咀嚼:「果然還是聽到了。」
他吃相很優雅,連粗茶淡飯,都仿似在吃最名貴的山珍海味,一點點地慢品著。
可她卻沒心思欣賞了,高大叔要去青河山埋炸藥,目的是將鐵礦後面的魏王拉出來。
皇家暗鬥,骨肉相殘不算什麼,可親眼看見他即將鬧出這麼大一件事,雲菀沁還是有些震悚。
看起來憨實樸素的高駿,想必真實身份也不是什麼山野漢子,昨夜那風雷不及抓起自己的速度,那凌冽的目光,那狠毒毫不遲疑的下手……
再聯想他對包括雲玄昶之內的臣子的暗訪調查,還有昨晚差點兒命喪於他手,雲菀沁這頓飯,有點兒吃不下去了,至少胃口敗了一半——沒法跟他面對面吃下去了。
夏侯世廷在她清澈動人的瞳孔中,看到了一絲異樣,就像在看……披著人皮的野獸。
好好一頓飯,就這麼毀了。
本來還算平和的氣氛,因為這碼事兒,突然降了溫。
雲菀沁匆匆扒了幾口,站起來:「那三爺慢用,我先回屋子了,腿還要上藥。」
想了想,還是得給他個安心,免得日後找自個兒麻煩,畢竟,自己知道的,不是小事情,走了兩步,她又扭過纖秀的頸子:「我答應過三爺便不會反悔。這次回去後,我沒見過三爺,更沒聽過任何話。三爺的事跟我沒有任何關係,我絕不會參與。」
這話明明是個保證,應該叫人安心,為什麼他聽了反倒不是滋味?
尤其是最後那句,三爺的事跟我沒有關係……夏侯世廷筷子一擱,掃過去一眼,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掠過她的腰下面幾寸,瑪瑙般的晶瑩瞳仁突的一斂一寒,刷的站了起來。
還沒跨出堂屋,雲菀沁身後傳來一聲斥:「等一下!」
她被嚇了一跳,剛一回頭,他已經丟下碗筷,兩步跨過來。
雲菀沁感覺一股低氣壓在身邊盤旋,他的目光很緊張,又很奇異:「你沒有哪裡不舒服?」
「沒有啊。」雲菀沁比他還奇怪,男子目光往下一滑,落定一處,語氣揚起來,皺眉:「你流血了沒感覺?難道不知道疼?看看是不是哪裡劃破了。」
啊?雲菀沁詫異地順著他的目光才反應過來,血跡是在腰下的——屁股上!
醒悟過來,雲菀沁臉色一紅,這才察覺,小腹有些悶悶的墜疼,是月事突然造訪了。
今兒穿的是岳五娘的一件素色夏季薄衫,淺色的布裙上染了血漬,只怕異常鮮艷奪目……
出糗了!
不過……他——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
他是在玩自己嗎?又不是三歲孩子,怎麼可能不知道月事!
雲菀沁雖然窘迫,卻又很是懷疑。
夏侯世廷見她不講話,表情十分複雜,臉色先白再紅,身子還顫了一下,估計還真是哪兒不舒服,可到底哪裡受傷了也瞧不出來。
裙背後沾血,難不成昨兒晚上被高駿推倒在地時,摔到了?
他一疑,昂長英偉的身軀彎了幾寸下去,瞇起俊眸,研究裙子後擺綴著那幾朵紅梅:「血流得不多,但也不算少,鮮紅帶烏褐,倒不像是正常出血……」
他的瞳仁透徹晶瑩,雖深不見底,又全無雜質,宛如流淌著的深河。
她都快被說得尷尬死了,卻也總算確定了,這男人,真的是不知道她這是小日子來了!
雲菀沁退後兩步,避開他盯著自己裙子:「三爺,我沒傷。」
「胡說!」夏侯世廷身子一直,斥了一聲,「都流血了還沒傷?死鴨子嘴硬。」
雲菀沁無奈了,皇家的性教育、性啟蒙不是很好很全面嗎?不是年紀小的皇子,就開始有專人給他們看那些畫冊啊娃娃啊什麼的麼。
他雖然還沒娶妻,但王府的美婢多得很,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
偏偏夏侯世廷還真是沒見過豬跑,三歲便送出宮,先在青燈古佛的相國寺,後來在遠離鬧市的北城,被護得緊緊,王府的婢子和嬤嬤怎麼會主動告訴主子什麼叫月信。
對於女子私事,他只在書中偶爾見過,卻從沒親眼見識過。
後來蕊枝成為王府一等侍婢,更是對下人嚴厲,事事精心,當值伺候的婢子若是身子不乾淨,便會酌令換上其他人頂班。
「三爺,」雲菀沁歎了口氣,由她來教導他女子生理知識,似是有些怪,可現在也沒人,「我是小日子來了,真沒受傷,找些手紙和棉絮就好了。」當務之急是找著乾淨的月事帶,岳五娘的臥室應該是有這玩意兒,可月事帶這東西,畢竟太私人,不方便共用,再說了,人家主人不在家,她也不能去翻箱倒櫃地找,只能就地取材地先找東西頂著了。
小日子。
這三個字在夏侯世廷耳畔邊迴響了兩圈,才醒過來。
俊臉刷的漲紅,一直蔓延到了耳根子。
他盯住雲菀沁,就像看怪物一樣,高挺的鼻樑滲出細微的汗,纖薄的唇輕微顫抖起來。
雲菀沁不敢相信這副表情的秦王,真的是昨晚那個站在高家走廊下,冷冷旁觀著高駿將自己滅口的男子嗎?
還有,前世他帝王的模樣也在她腦海裡過了一道……
那麼高高在上的尊貴不凡,竟會被女子月事給絆倒?
這種不合時宜的時候,她居然控制不住,噗呲出來。
他濃重地哼了一聲,悶聲不響地調過頭,走了。
惱羞成怒了?算了,還是趕緊去找東西吧,雲菀沁暫時管不著他了。
回了側屋,她翻開抽屜,拿出一疊手紙,又從床單下抽出一小坨軟軟的棉絮。
可是裹在外面的帶子,卻犯了難。
如今的月事帶其實差不多,都是用一段布條包著草紙、棉花或者草木灰,然後墊在小衣內。唯一的分別在於,有條件一點兒的人家,閨女會用柔軟又透氣、吸水性強的綢緞,裡面裹棉絮,像普通農戶婦人可能就是用布條裹草紙和木炭灰。
雲菀沁找來找去,也沒找著合適的布條。
屋子裡唯一一把椅子倒是墊著一塊布……那粗糙程度,布著黑漆漆的可疑髒痕,雲菀沁還真是不敢用。
去外面瞧瞧吧。
門一開,差點兒撞上一堵肉牆。
夏侯世廷臉色黑黑的,應該在門口站了很久,手上端著碗東西,長腿幾步跨進去,將碗「登」一下擱在桌子上,轉身出來時,又不小心看到女子裙子上的小紅莓,鼻頰再次一熱。
該死的,還沒換?
雲菀沁瞟了一眼桌子,是一碗紅糖薑湯。
夏侯世廷久病成良醫,也看過些醫書。
書中說,天癸期,不可貪涼,不可受冷,不可浸水,不可驚懼,不可嗔氣,否則於女體大不利,嚴重起來,可能會落下終身不孕之症或各類婦科雜症。
山間本就氣溫低,這幾日更是陰雨連綿。
雖然驚訝他心思細膩,可眼下雲菀沁最需要的卻並不是這個,見他要轉身,忙喊:「三爺!」
男子腳下一駐,似乎看出她的為難:「是不是還要什麼?」
雖有點兒不人道,可是有資源不用,過期作廢,雲菀沁不好意思地一指他腰帶:「差個布條,要繫在腰上……沒找到合適的。」他這一身衣裳的料子不用說,絕頂好貨,細密卻又硬挺。
夏侯世廷聽明白了,這是看中了他的衣服。
他莫名鼻根滲出些汗,又發了幾分燥熱,背過身子,將腰帶抽了出來,拿起來度量了一下,「刺」一聲,手比剪刀還利索,撕下一截,遞給雲菀沁。
那個長短,寬度,弧度,倒還真的正是適合……這下輪到雲菀沁整個人有些不好了,臉一燒,趕緊抱著他的腰帶進去,用清水搓了兩道,擰乾後,在爐子上烘乾,填了棉絮手紙,再找出針線縫製好,最後墊進了小衣內,換了條裙子。
整個人總算踏實了。
這一鬧,兩個人都有些不大好意思,各自裝作沒這事兒,灰溜溜躲進各自屋子去。
晌午,雲菀沁的窗欞才被外面某人敲了兩下:
「吃飯了。」
沒聲音。
夏侯世廷忍不住,從窗戶眺進去。
她靠在床上,上午還紅潤的臉,現下有點兒發白,額上晶瑩閃爍,是汗水,娟秀的眉擰成個小山巒,身子還在微微顫著。
「不吃了。」雲菀沁一手扶著腰,一手捂著肚子。
她是去年來初潮的,還有些不大穩定,日子掐不准,說來就來,還有些經痛症,每次來月信時都得疼個一兩天,這回遭了一劫,不知道是不是動了血氣,疼得更厲害,現在哪有胃口吃飯,腰兒都伸不直。
夏侯世廷知道女子每個月有小日子,知道小日子不能受涼,卻不知道會疼,還疼得這麼厲害。
「要不,」窗外的男子揚起下頜,慎思,「再弄一碗——薑湯?」
雲菀沁哭笑不得,面部表情一抽,又疼回去了,倒吸口涼氣:「不用了,神仙湯都管不了用,三爺自己去吃吧,這毛病只能躺在床上歇著,一會兒可能會好一些。」
稍一沉默,他沒說什麼,先走了。
待雲菀沁腹痛稍好了些,晌午已經過了。
到了堂屋那邊,飯菜紗罩蓋著。
他到底是王爺還是廚子?倒是挺會做菜的。
紗罩揭開,雲菀沁莞爾一笑,原來他是程咬金三板斧,晌午做的還是老三樣:饅頭,稀飯和鹹菜,不過飯菜好似加過溫,熱乎乎的。
肚子疼消耗體力,早上到這會兒也時間很久了,她也顧不得形象,將桌子上的飯菜風捲殘雲,一會兒吃光了。
高氏夫婦還沒回,雨卻小了,天際還有些放晴的兆頭。
腳傷好了許多,雲菀沁被關了好幾天,有些按捺不住了,這會兒肚子也舒服多了,想出去轉悠轉悠。
正嘎吱一聲推開柵門,夏侯世廷的聲音飄過來:「幹嘛?」
真是神出鬼沒!
她嚇了一跳:「出去走走,看看路通了沒,若是通了,三爺也能早些回去。」一轉頭,卻差點兒笑出來。
他袍子上的腰帶沒了,鬆鬆垮垮的,在高家不知哪裡找了條麻繩繫在腰身。
不過,再一想他的腰帶被自己當成了月事帶,雲菀沁又笑不出來了。
夏侯世廷瞟了一眼她的那只傷腳,眼睛裡寫滿了不信任她能單獨行動,跨步過去拿過她手心的傘:「走。」
什麼意思?他要陪自己一起去?雲菀沁見他已經提步,只得跟在他傘下,一起出了去。
雨下得不大,淅淅瀝瀝。
有點兒像是江南楊柳岸的綿綿細雨,充盈著妖嬈風情。
高家村確實是個世外桃源之地,沒有被外來開拓過的痕跡,剛被暴風驟雨侵襲過一陣,反倒像是被泉水洗淨過的一塊碧玉,更加鮮活明艷,籠罩在煙霧輕紗一般的夏雨中,空氣裡散發著潔淨的純天然泥土清香。
雲菀沁有點不敢相信,自己跟身邊這個舉著傘的男子,在小山村裡的農戶家中,度過了一天一夜。
高家村獵戶多,以狩獵為生的人家居多,有冒雨的農人上山狩獵,剛回來,兩個披著斗笠的年輕漢子抗著搶弩和獵物,邊走邊笑:
「俺媳婦兒還不放心俺今兒個上山,瞧見沒,這麼肥一隻山雞!幸虧沒聽那娘兒們的,這雨吶,下了這麼多天,要等放晴,還不曉得等到哪天去了!」
「可不是!瞧雨也有停下來的意思了!等山路通了,改明兒正好去旁邊市集賣了,換兩吊銅錢,給俺家婆娘買個頭釵子!」
……
雲菀沁聽了一喜,從傘都下奔過去:「兩位大哥,進出的山路都通了?現在有沒有路去南山腳下的佑賢山莊?」
一個漢子見這女孩兒臉生,不像是本村的人,一愣,再見她穿著的竟是高村長家媳婦兒的衣裳,不免問:「你是誰?俺咋不認識你。」
雲菀沁知道有些村民獨居山林久了都有些警惕外人,微微一笑:
「大哥,我這幾日住在高村長家,因為風雨衝垮了路,暫回不去,這不,問問看修好沒。」
漢子見她村姑打扮,年紀看著挺小,本來沒多在意,這會兒見這妹子嫣然一笑,春風化雨一般,襯得一身的粗麻裙衫也亮麗了起來,竟是一呆,語氣好多了:「哦哦,原來你就是五娘前些日子救回來的那個女孩兒啊!妹子放心,道路基本暢通了,不過你也別急,多住幾日也沒事兒啊,俺們高家村有吃有喝,風景也好……」
另一名漢子見著雲菀沁,眼珠子也是一亮,拍拍胸脯,熱情地說:「可不是,妹子多住幾日,不妨的,別慌,到時俺們隨便哪個幫你去遞信……」
夏侯世廷見雲菀沁跟幾個袒胸露背的糙漢子在那兒唧唧歪歪,兩個男子一口一個妹子,三人說得眉飛色舞,喜笑顏開,濃眉紮緊了,走過去,將傘打在雲菀沁頭上,緩緩地靠近,不易察覺地插到中間,分開了她跟兩個男人的距離,打斷了三人的對話:「在聊什麼。」
聲音溫柔得幾乎滴出水來。
雲菀沁手臂上起了雞皮疙瘩。
兩個漢子見到又一個陌生男子走近,一來便給妹子舉傘,看著他們的眼光也不懷好意,心裡大概有數兒了。
一名漢子試探:「喲,原來妹夫也在啊,來接妹子的?妹子和妹夫兩個一起住高村長家?」
雲菀沁聽得一個激靈,悄悄斜著眼兒一望。
他倒是淡定得很,沒怎麼解釋這個美麗的誤會,唇角略一動,含糊其辭:「馬上要走了。」
兩漢子見這妹子已是名花有主的,這「主兒」看似還挺不耐煩,也不好再多逗留,正想打聲招呼走人,村口那邊傳來腳步聲和呼叫聲。
四人循聲一望,一個十來歲的小少年被個老大叔背著騰騰過來。
「是阿澤!哎呀,這是怎麼了!」兩個漢子丟下雲菀沁兩人,急匆匆跑過去。
阿澤是個孤兒,與瞎眼的奶奶住在高家村的最北角。這兩日天氣不好,奶奶染了風寒,他今天跟兩個漢子一起冒著雨,上山採些藥草回來給奶奶煮藥湯,因為還沒採完,叫兩個大哥先走,兩名漢子想他熟悉山路,也就放心先下山了,沒想到阿澤獨自採藥時,不慎被蛇給咬了,撐著意識勉強走到山下,剛到高家村的村子口,人就倒了,幸虧被一個老村民見著,給背了回來。
小少年背上還掛著個竹簍,裡面裝了不少割好的藥草。
幾人將他竹簍放在一邊,把他抱到旁邊一家的屋簷下面,平躺在地上。
這會兒,阿澤已是面若金紙,嘴唇烏青,氣若游絲!
雲菀沁過去,見阿澤的小臂被咬了,應該是割草藥時沒注意,被蛇鑽了空子,患處腫得像個球一樣。
「不成,怎麼腫得這麼嚇人,得趕緊的叫個大夫來!」一名漢子急了。
「叫什麼大夫啊,這鬼天氣,哪個大夫請得動啊,根本就不願意跑俺們這窮山裡來!要是把阿澤背過去,還不知道趕不趕得及!」另一名漢子接道。
倒是那老大叔對蛇毒有些經驗,知道不能讓毒液攻入心臟和肺腑,否則人就救不活,撕了一條袖子,趕緊將阿澤小臂牢牢包紮住,杜絕毒在身體裡流竄。
阿澤意識已經有些渙散,嘴裡喃喃:「奶奶……」手裡還拽著一把草藥,是從竹簍裡帶出來的。
這小少年與雲錦重差不多大,雲菀沁看著很是動容,若是死了,怕是連瞎眼患病的奶奶也活不長了,腦子靈光一閃,想起什麼,轉身登登跑向夏侯世廷:
「三爺長年用蛇來療毒,一定對蛇性有些瞭解吧,去看看那小孩兒,看能不能救救吧。」
夏侯世廷見她又去看熱鬧了,早撐傘在一旁賞著雨中田園美景,這會兒唇一動:「與我何干,我為什麼要救他?」
「你——」瞧他這樣子,不單有能耐救,還是個舉手之勞的事兒,卻還說這種風涼話,雲菀沁秀眉一曲,「眼皮子底下的事兒,救一救,不掉塊肉,況且,這孩子也是你友人高大叔的村民,救了也是幫你樹人心。」
倒是會拿別人的軟肋。可惜他不在乎,笑,「我樹人心,還不至於要靠個小孩。所有沾親帶故的都要救,我不是忙死了?我不欠那孩子的,那孩子也沒幫過我,救他是情分,不救也不會有人說我惡毒。」
「你救了他,也相當於救了他奶奶,這買賣,多划算啊。」雲菀沁眼見那小少年臉色更失血,繼續磨嘰。
「官宦小姐談買賣?果然是許家的好外甥。」
雲菀沁懶得對牛彈琴了:「算了,我求錯人了,昨晚我都差點兒死在三爺手上,何況不認識的!」
剛轉過身,夏侯世廷將她手臂一擰,卻又馬上放開,眼沉如水,似是有點兒不耐煩:「救就救,哪裡來的那麼多廢話!」
二人走過去,蹲下身。
雲菀沁耳邊傳來男子低喃:「看傷口形狀和深淺,為五步蛇所噬,這蛇並不算十分的劇毒,就是外觀腫得嚇人。——切了吧!」
「什麼?切了?」三個村民嚇了一跳,不會是要把手臂給切了吧。
「拿刀,在患處切個小口子,將膿放出來。」夏侯世廷眉一挑。
幾人鬆了口氣,抓起那小少年割草的匕首。
「輕輕劃半寸,站遠點兒,劃開的時候,這地方壓力大,膿血會噴濺得很厲害。」夏侯世廷明顯只願意做口頭輔導工作,絕對不願意親自動手,已經退後幾步了,免得膿血濺過來,又皺眉朝雲菀沁:「你,不打算站遠點?」
雲菀沁懶得理他,掏出個帕子,他說流血量會很大,隨時準備壓住傷口。
老大叔經驗多,親自執刀,一刀下去,膿血果然噗嘰呈水柱狀直直亂飆,濺到了旁邊三人身上。
夏侯世廷望了一眼雲菀沁身上的烏血,搖頭。
烏血完了,便是新鮮的好血液,雲菀沁用帕子使勁摁住那傷口,防止失血過多,等止了下來,果然,剛才很是嚇人的腫脹已經消了大半。
「……最毒最多的膿血已排出來了,剩下來的,你們找個人,用嘴吸出來吧。」夏侯世廷淡淡道。
吸?三個男人面面相覷,沒試過,一時發了愣。
雲菀沁倒是試過,瞥一眼秦王,還熟練得很呢。
不會吸蛇毒的人強行做這事,非但救不了人,還會誤吞,她沒考慮多久,粉嫩紅唇一啟,頭一低,埋入少年的小臂——
「妹子——」三個村民都有點兒驚訝,看起來嬌嬌嫩嫩的女子,倒是有能耐有膽色。
夏侯世廷一震,深眸漸而瞇起,牙齒忽的有點癢,他明顯是叫那幾個村民吸餘下的毒,她湊什麼熱鬧!
她沒理睬週遭,只是輕啄慢吮,不時吐出顏色已經正常許多的血——
阿澤清醒了一些,睜大眼睛,瞳仁光澤恢復了一絲清涼,望著身邊幾個村民,虛弱:「牛大哥,李大哥,趙爺爺。」
雲菀沁吐乾淨了口中的殘污,接了兩掌心的乾淨雨水,咕咕涮了一下嘴,清潔了一下口腔,又將阿澤的竹簍打開,翻了一通,眼前一亮,一束七瓣綠葉、中間鑲著紅果的草在一堆草藥中,尤其的醒目!
她將那束草幾下撕碎,吐了兩口香唾,和勻在手掌心,敷在阿澤的患處,然後用帕子包紮起來。
原地歇了會兒,阿澤終於恢復了意識,身體的沉重感逐漸消失,慢慢在幾個村民的攙扶下,撐起了身體,最後,居然能夠站起來了。
剛剛還躺在地上幾乎回天乏術,短短半刻竟起死回生!一個漢子驚喜:「妹子,你跟妹夫可真厲害!要不是你們兩可怎麼得了啊!不過你剛才用的那草是什麼?」
「毒蛇出沒地的附近一般都有解藥,我想阿澤既然是割草藥時被咬,說不定已經割過能解毒的藥草,就在簍子裡,沒想到果真看到這個,」雲菀沁一指餘下的草藥,「這個叫做『七葉一枝花』屬百合科花卉,治療瘡腫痛,蛇蟲咬傷的效果最好不過了,擠完濃度用這個消炎鎮痛,應該恢復會快些。」
阿澤知道差點命懸一線,朝雲菀沁和那個距離遠遠的男子一個噗咚,跪下來,磕了兩個頭,學著村民大哥的話:「謝謝姐姐和姐夫的救命之恩!」
妹妹妹夫又變成了姐姐姐夫,大夥兒都咯咯笑起來。
連雲菀沁都好笑多過了尷尬。
夏侯世廷臉上卻是一點笑意都沒有,朝雲菀沁望過來:「還不回去。」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十分冷厲,見她腳步慢了,乾脆不等她了,一個人先走了。
發脾氣幹什麼?雲菀沁納悶。
先前救人沒發脾氣,給阿澤吸蛇毒開始就臉臭了……雲菀沁追上幾步,竄到傘下面。
回到高駿家中,雨停了,日已近西斜。
一片落日金黃中,各家各戶炊煙裊裊。
高駿還沒回,看情形,今天怕是回不了了。
岳五娘已經做好了一桌子晚飯,正在門扉前等著,見兩人回來,再見這三爺的腰帶不見了,換了個麻繩,臉上無比驚訝,意味深長地一笑,又掃了雲菀沁一眼,見她下半身兒的裙子都換了,更是篤定了,臉上充滿內涵的表情,比今兒的菜還要豐富。
夏侯世廷清楚岳五娘誤會了,並沒解釋,將紙傘掛在廊下,跟岳五娘打了聲招呼,撣了撣被雨水濺濕的袍子下擺,一臉淡漠地進了堂屋。
雲菀沁卻沒法兒跟他一樣當做沒事,哭笑不得,也不怪別人亂想,一男一女出去半天,回來時身上衣裳都不一樣了,要是自己也會胡亂猜測,過去道:「高大嫂,你別誤會啊,我下午本想出去逛逛,三爺怕我腿不好,非要跟我一起。我這裙子是出去之前就換了。」
不解釋還算好,一解釋,岳五娘笑開了花兒:「好好好,俺知道,俺知道~!俺再不懂得人情世故也不會叫妹子為難的!俺不多問了!來來來,晚飯好了,俺今兒在地裡拔了些新鮮蔬菜,前些日子曬的野味也醃好了,今兒的菜好得很,有葷有素有湯,那些野味是你們在城裡都難得吃到的!快進來快進來,俺把俺家那口子釀的竹子酒也拿了出來,咱們仨一邊吃一邊喝!」雲妹子到底是女娃,怕她害羞,岳五娘也就不多說了。
雲菀沁有點兒凌亂了,越解釋還越抹黑了,見他倒是一點兒不在意被誤會,倒了一杯竹子酒,竟悠哉悠哉地自斟自飲起來了。
「雲妹子還愣在門口乾嘛,進來啊,」岳五娘笑瞇瞇地招手,又補了一槍,俏麗的眼兒笑彎了,一語雙關:「還不進來快點兒吃,補充下體力,你們兩個今天肯定累壞了吧?」
雲菀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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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晚飯,夏侯世廷便一個人悶聲不響地出去了。
雲菀沁也沒在意,陪著岳五娘一起收拾了碗筷,又坐在堂屋商議了一下,趁天氣好些,道路通了,乾脆直接回佑賢山莊,也別報信了,免得又浪費一個來回。
岳五娘想了想,看天氣確實轉好,路也差不多,答應下來了,說是晚上就去叫個可靠穩妥的村民,弄輛牛車,明兒送她回去。
商量完,又拉了兩句家常,岳五娘趁著夜色,便出去了。
雲菀沁走出堂屋,正要直接回南邊的側屋,耳邊傳來咚咚捶打聲。
頭一轉,高家的院子外,有個人影。
夏侯世廷一人在院子外,正敲敲打打,修理來高家村時的馬車。
因為路上風雨的緣故,馬車的車轅斷了。
他找岳五娘借了一把錘子,捲著袖子,玉樹蘭芝一般的身影投在地上,正半彎著腰。
她這才察覺,從回來到吃飯到現在,他都沒怎麼說話,心情真的不大爽。
他這個人,性子雖然不是很熱情奔放,卻也很少這麼冷冰冰啊……
就像借了他十萬兩忘記還了。
晚間雨停了,難得的月色清輝灑在曠幽的山間小村,點點銀光打在他黑色森冷的袍子上和露出的修長分明的手指上。
「想不到三爺的動手能力這麼強,既會下廚,還會修車。」雲菀沁試探著慢慢走過去,這話也不是跟他套近乎,確實是真心。
看看京城的皇親貴族,哪個不是嬌生慣養,養得肥腸滿腦的大有人在,別說做飯和修車了,吃口飯穿個衣都要人伺候,像他這樣……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咳咳,還真是皇子中的異類。
終於跟自己講話了。
夏侯世廷放下錘釘,睨住她:「我三四歲就去了相國寺,皇寺的清規戒律多,不能有女子,不能有閹人,我身邊不能帶宮女,不能帶太監,沒有一個侍者,跟著寺裡的和尚們混著長大,吃什麼穿什麼想要用什麼,都是自己做。」
說完,舉起錘子,又開始咚咚咚。
原來如此,是幼年時打下的基礎啊。雲菀沁正在沉吟,他扭過頭:
「你來試試。」
啊——試什麼?
還沒回過神,雲菀沁眼前一暗,陰影逼近,一個高大身影走過來。
他沉默不語,連個招呼都不打一聲,將她的腰側一掐,從地面上騰空而起,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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