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雨中,龍鼎山霧氣朦朦,天地變色。
整座山脈還不到黃昏就黑咕隆咚,像是進入了夜晚。
雲菀沁與幾個上山搜尋的家丁匯合,將麻繩和匕首綁在腰上防止意外,來到瀑布邊,指了幾個方向,分開去搜。
天色越來越沉,這樣分頭搜山,效率興許會高一些。
胡大川與另一名家丁緊緊跟著大姑娘,半步都不放,生怕少爺還沒找到又丟了大姑娘。
雲菀沁沿著瀑布邊的林子,舉著火折子一路查,一路喊著弟弟的名字。
大雨瓢盆,雷電交織,幸虧頭頂上的參天古木高大茂密,能擋住一些雨水的衝擊。
「錦重!錦重!」
「少爺——少爺——您在哪裡——」
呼喚聲在山谷間此起彼伏,卻沒有任何回應。
瀑布飛流直下,碰撞著岩石的咆哮,夾在雨水的聲音,就算是有回音,只怕也被淹沒得聽不清了!
雷聲轟隆,從雲層中滾滾而來,視野更黑。
家丁腳下一滑,身型一矮,磕絆在一塊尖利的石頭上,小腿上鮮血直流。
「大姑娘,路不好找!要不還是先找個地兒躲躲雨吧!」胡大川眼看這情形越來越凶險,急忙拉住小姐,前方的山路被雨水沖斷了,是個很大的溝,宛如一道天塹,萬一山體滑坡,八條腿都難得逃出生天,隨時被活埋!
三人暫時停下腳步,避在一處茂密的林子內。
雲菀沁看著前方一截被雨水沖斷的山路,附近山坡上不時還有泥石流滾落下去,心中猛的一抽,有種不好感覺。
瀑布四周找遍,都沒弟弟的蹤跡,只有這個溝的另一面,下雨前應該還沒沖刷斷,弟弟有可能會在那邊——
一刻也不能拖延了!多拖一顆,錦重的危險就大一分。
她瞥了一眼站不起身的受傷家丁:「胡管事,你先看著他,要是其他幾個人過來了,叫他們來幫我的手。」
胡大川還來得及制止,雲菀沁已衝進雨裡。
他大叫一聲:「大姑娘!」
這樣惡劣的自然環境,這樣大的風雨,雲菀沁也是第一次遇到,她也怕!可她更怕的卻是失去弟弟,就這麼一個同胞手足,上輩子已經失去了,這輩子再不能有分毫的差池!
她攏好了帽子,擋住風雨,貼著山壁,打算繞過溝,去瀑布那一端。
「呲——」嬌嫩的手掌抓住裸凸的剛硬峭壁時,被劃破了,她忍住刺痛,繼續小心翼翼地攀爬著,終於饒了過去。
依舊是白花花的瀑布,和懸崖下的水聲拍打。
雲菀沁豎著耳朵,努力摒除外界的一切嘈雜干擾,希望能夠聽到弟弟的呼救。
弟弟的聲音沒有聽到,可她卻一呆。
夾雜著雨水和泥土的潮濕山野氣味中,有一股子熟悉的味道。
鄉下蚊子多,剛來莊子上,雲錦重肉嫩,招蚊子,老是一咬就是一個大包,雲菀沁拔了些艾葉、白芷、菖蒲和丁香花,給他做了個驅蚊的香袋貼身掛著。
是雲錦重身上驅蟲香囊的味道!
「錦重!錦重——你在哪裡?是不是在這兒?」雲菀沁循著氣味,驚喜地跑著,大聲喊著。
一處矮斷崖邊,下面有微弱的聲音傳來:
「救,救命……救我……」
雲錦重果然是繞到了瀑布後面。
不幸中的大幸,山洪傾瀉、衝斷山路之前,雲錦重因為雨水太大,驚慌失措,跌下了旁邊這個小矮崖,幸虧懸崖不高,除了手腳蹭破了點兒皮,一點兒傷都沒有,卻不知道怎麼上去,見到姐姐,就像看到了救星,仰起腦袋,朝上哇一聲哭了出來:「姐姐——姐姐——」
來不及去喊家丁過來了,旁邊的山坡不知道會不會又塌方一次。
雲菀沁牙一咬,鬆開繫在腰上的麻繩,趴在懸崖邊,丟了一截下去:
「錦重,抓住!想法子捆在身上,打個死結,姐姐拉你上來!」
雲錦重雖然摔得暈頭轉向,還是憑著求生本能,抓住繩子的一端,死死纏在了腰上,只感覺姐姐拼了力氣地將自己往上拉。
雲錦重再怎麼小,畢竟是十歲的男孩子,而且又是在下方,雲菀沁就算有力氣也很難施展,半天,才沿著山坡拉上來一點。
更加觸目驚心的是,雲錦重仰著頭,看見了懸崖邊一座小山坡上面有石頭在滾動,似乎又快塌下來,還有姐姐纖嫩的手腕,在懸崖地面上摩擦著……已經血痕纍纍。
這些年與姐姐感情並不親厚,姐姐對自己太過嚴厲,一點兒不溫柔可親,他寧願跟著繼母,也不願與姐姐相處,就算在莊子上兩人感情增進了不少,他還是瞞著姐姐出來玩,並不是真心聽話……可現在才知道,姐姐才是真心為他好的人。
他不願意看見姐姐受苦。
「姐姐!你別管我了,我很重的,你先去叫人來吧,你的手都流血了,我一個人就在這兒等等——」雲錦重哭起來,旁邊山坡上的泥石滾下來,兩個人會一起喪命!
還有一點就拉上來了,雲菀沁不想放棄。
她很想告訴他,上輩子沒照料好他,已經放手,這輩子絕不會再放第二次——
她咬緊牙關,手掌心都勒出了痕。
最後一下,幾乎使出渾身解數,她將繩子一收,雲錦重一個力道,被拖了上來,摔在懸崖的地面上。
因為腰上的繩子還與弟弟綁在一起,她一個重心不穩,狠狠反彈了出去。
一瞬間,她眼疾手快,將腰上的繩子扯開!
「姐姐——」撕心裂肺一聲,雲錦重心神俱裂,趴在矮崖邊。
荒涼一片,哪裡看得到人影!
自己剛剛僥倖摔在了斜坡的草坪上,可姐姐卻不知道摔到哪裡去了!
不能哭,不能哭!
他抹了一把眼淚,鎮定下來,晃動著稚嫩的小腿,飛快跑進了雨中。
要先找人救姐姐!
*
頭好疼。
雲菀沁頭重如鐵,抱著腦袋坐了起來,迷迷糊糊地打量四周,不是在懸崖下,不是京城侍郎府的閨房,也不是佑賢山莊的臥室。
是個簡陋的房間,像是農戶住的那種,雲菀沁去過莊子上幾名幫傭的家中,龍鼎山山腳下的農戶,大多便是住的這種茅草頂棚搭著的小瓦房。
擺設很簡陋,除了自己躺著的一張炕,只有一條長凳,一張吃飯的桌子,廚房應該設在院子裡。
陰曹地府不應該是這個樣子……不會又重生一次了吧?
窗外,雨還在滴滴答答地下著,雖不是暴雨了,但下得也不小。
一聽到雨聲,雲菀沁從斷片兒的暈眩中徹底醒來了,自己罄盡全副的身家力氣將弟弟拖了上來,不小心飛彈了出去,最後把身上與弟弟綁在一塊兒的繩子丟了出去,免得弟弟也摔下去。
錦重……錦重應該沒事兒了吧?
自己這是在哪裡?是被附近的農戶救了?
恍了一下神,她用手掌撐著旁邊,正想站起來,腳踝處一陣疼痛襲來:「啊——」又吃痛坐了回去。
她忍著痛掀開褲腿,這才發現,自己一身的衣服都換過了,是一套月白色素淨的農婦粗布衣褲,腿踝處果真紅腫得厲害,一碰就酸脹無比。
粗柴制的門扉嘎吱一聲,開了,一個聲音響起來,摻著幾分驚喜:「姑娘,你醒了。」
是個農家少婦,大約三十出頭,膚色微黑,鼻翼兩邊散著淡淡的雀斑,卻長相秀麗,身材苗條,渾身散發著一股莊戶人家經常勞作的飽滿精氣神,說話聲音十分響亮,看起來十分的潑辣爽朗。
少婦幾步過來,看了看雲菀沁的腿,眉頭一蹙:「哎呀,越來越腫了,昨兒還沒這麼紅的,不成,等雨停了,道路通了,一定得要請個郎中來瞧瞧。」
雲菀沁醒悟過來:「多謝大嫂救了我,大嫂可是龍鼎山附近的村民?不知道我這會兒是在哪裡?」
少婦見她雖腿傷得有點兒厲害,可精神還不錯,放了心:「這兒是高家村,村子就在龍鼎山西北山腳下,俺那口子是這裡的村長,也姓高,俺在山上一處小懸崖邊曬著山珍和動物皮草,前兒天氣不好,眼看要下大暴雨了,俺與幾個村裡幾家嬸子一塊兒去拿,去時正撞見姑娘一個人躺在崖下,便與人將你揀回來了,這裡是高家村,這屋子是俺家一座小屋,看姑娘當時的打扮,不像是普通農戶家裡,倒像是哪家的千金小姐,姑娘也別嫌寒酸。」
高家村?
龍鼎山山腳下的村落太多了,一個個錯落分佈的,宛似桃花源一樣,平日不與外界打交道,雲菀沁也沒聽過這個地方,不過山裡的農戶,果真是真性情。這麼一說,她在這兒已經待到第三天了,只怕莊子上的人都急瘋了!
雲菀沁道:「我是京裡來的,陪我弟弟在半山腰的佑賢山莊養病,我弟弟頑皮,前兒跑到山上去玩,遇著大風大雨,不小心墮了崖,我將他從崖下拉了起來,也怪我力氣不夠大,救了弟弟,自己卻掉了下去……這次多虧大嫂了,還請大嫂多幫個忙,勞煩幫我去通知一下佑賢山莊的人,就說我如今身在高家村,沒事兒,莊子上自然會有人來接我,到時一定重酬大嫂。」
佑賢山莊,少婦知道,聽說是個達官貴人在鄉下的陪嫁莊子,裡頭許多花圃,點頭道:「成,沒問題,不過佑賢山莊在南山腰,咱們這兒是西北山腳,那天的暴雨衝垮了兩邊連接的道路,正在搶修。繞小路倒是可以,可這幾天雨勢大,穿小路怕會有危險,姑娘要不等兩天,等中間的大道一通,馬上便去通知你家人。」
話都這份兒上,雲菀沁怎麼好意思讓人家冒危險給自己傳口信兒,道謝:「那就多謝大嫂了。」
「別大嫂前大嫂後的,多生分啊,俺家那口子姓高,俺姓岳,娘家排行老五,村裡頭都叫俺一聲五娘,姑娘不嫌棄,叫俺一聲高大嫂就成,俺怎麼稱呼你?」岳五娘爽快道。
雲菀沁連忙甜道:「我姓雲,高大嫂。」
岳五娘與丈夫如今膝下冷清,一個兒女都沒有,又特別愛女孩兒,這會兒一見,十分的喜歡,與她托著手聊了兩句。
眼看天色不早,岳五娘去廚房端了飯菜來:「雲妹子這一兩天都沒吃東西,還是昨兒晚上給你灌了點兒米湯,肚子該餓壞了吧?快快快,趕緊多吃點兒。」
桌子上有熱乎乎的野韭菜炒雞蛋,木耳炒肉絲,貓耳朵,熬得濃黏乳白的柴魚湯,還有兩碟農戶人家自己醃漬的鹹菜疙瘩,好下飯。
雲菀沁還真是餓了,見岳五娘熱情心善,也沒講什麼客氣了,暫時忘了腳踝上的疼痛,踮著一隻腳,蹦過去添了一大碗白米飯吃起來,一來二去便底朝天,又添了一碗。
吃飽喝足,岳五娘用家中治療跌打損傷的白藥給雲菀沁抹了一下傷處,歎氣:「哎,你這腳幸虧沒骨折,就是腫得難消,俺家這藥估計沒什麼用,不過總比不用強,若是再過兩天不好,只能盼著通路後,找個大夫進村給你看看。」
聊了一通,岳五娘看時辰不早,要回主屋那邊。
雲菀沁心想住在人家家中,給家主打一聲招呼是個基本禮節,道:「高大嫂待我這麼好,若是方便,我去給高大嫂的家人打聲招呼。」
「不用了,」岳五娘隨和道,「俺家中也沒什麼人,就俺和俺那口子,他那人,五大三粗的,不愛說話,免得嚇著妹子,這幾天雲妹子就好生躺在側屋裡休息,要什麼吃的喝的用的,俺給你端進來。」說著給她蓋好被子,掖好了,離了屋子。
岳五娘進了主屋,燈還亮著。
那口子正盤坐在炕上吧嗒吧嗒瞅著煙袋,一見老婆回來,瞥了一眼,放了煙斗:「我說過,別什麼小貓兒小狗都往家裡帶,這回一撿還撿了個大活人,我這幾天有事兒,家裡要來貴客,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成,明兒就將那女娃給送走!」
岳五娘潑辣起來可不是個好欺的,腰一叉:「高駿,你還是人不是,這種天氣,道路還不通,妹子的腳完全不能走路,又不能回去,把她丟出去,跟送死有什麼區別?俺曉得你那個京城來的貴客又要上門,這些年,每次上門說是吃農家飯,其實呢,你倆關上房門,誰知道在做什麼勾當!你放心,那妹子,俺叫她待在側屋子裡,不影響你!」
高駿惱了,煙槍一磕炕:「我才是一家之主,你這是發什麼好心,不認識的人往家裡帶,萬一是個壞人呢,不成,我說了,把她弄出去!我那貴客明兒就來,他身份貴重,喜歡清靜,不喜歡家裡有人,若是看到了,保不準有什麼後果!」
岳五娘冷冷一笑:「高駿,你是忘記咱們兩個怎麼認識的吧?那年你在龍鼎山被蛇咬了,要不是俺把你扛回高家村,你這會兒還能活著好好,當上村長?現在居然怪俺發好心!那妹子看起來十五左右,估計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單純得不得了,怎麼會是壞人!怎麼著?你那貴客看到了還得將人家害了?高駿,你放心!這些年,你與你那友人說話,連俺都不讓聽,俺怎麼會叫外人聽!……俺怎的嫁給你這麼個黑心爛肝兒的!見死不救,虧你還是個七尺男兒!」說著,竟是嗚咽起來。
岳五娘雖然過了三旬,卻因為沒生過孩子,風韻猶存,身材保持得玲瓏有致,有股農家女子獨有的風情,長相也俏,一顰一笑一哭,能將高駿掐得死死,高駿骨子裡本就萬分的疼老婆,一見岳五娘哭了,慌了神,忙下炕將老婆摟在懷裡:「你這婆娘,哭個什麼,我又沒說你什麼!我這不是跟你好生打商量嗎。」
「嗚嗚,」岳五娘粉拳捶他胸膛,梨花帶雨,「俺救那妹子,還因為想著俺那可憐的女兒去了……俺們的可憐閨女要是還活著,就跟那妹子差不多大了。俺一想著就難過到不行,當年若是俺們閨女幸運,有人救,怎麼會早夭…」
岳五娘和高駿曾經生過一個女兒,幼年時在山上玩耍時不小心跌下了懸崖,當時沒人經過,再等被人發現抬回去,人已經斷氣兒了。
這事兒是夫妻二人的心結,一提到就傷心抹淚,也是為何至今一直沒生孩子的原因。
高駿一聽,再不說話了,黯然失色,又將老婆抱得緊緊:「好好好,聽你的,不過你可得看好了,我那客人來了,你可別將那女娃兒放出來。」
「知道了。」岳五娘一見老公心軟了,跺了跺腳,含著淚眼,嫵媚地剜了他一眼。
高駿歎了口氣,若說自己這輩子有什麼放不下的事兒,除了宮裡的公主和三爺,便是只有這個老婆了。
*
翌日,雨小了些,還在連綿不絕地下個沒完,天就像被捅了個窟窿。
高家村通往佑賢山莊的大道,還在修理。
大夫因山中雨路濕滑危險的緣故,不願意上門,雲菀沁怕高大嫂為難,叫她不要再請了,只問看附近有沒有蒲公英。
蒲公英清熱解毒、消腫散結,若是有,拿回來搗碎了成泥,和在腳踝上,指不定能消腫,防止發炎。
岳五娘玩笑:「蒲公英?俺們這山裡人家啥都沒有,蒲公英這種小野花兒倒是一把抓。還當雲妹子是個大家閨秀,原來是個女大夫!」
雲菀沁道:「我倒是願意當個女大夫,賺個盆滿缽滿的,不過是家中有人做妝品行業的,妝品是從醫藥分離出來的,讀過一些藥草方面的書籍罷了。」
岳五娘做事風風火火,馬上按著她的意思便去拔了一些,弄好了敷在雲菀沁的腳踝上。
還真是效果不賴,不到半天的功夫,雲菀沁腫了兩天的踝骨居然消了許多,比岳五娘家的白藥都快得多,能落地慢慢挪幾步了,腫脹酸痛的感覺,也輕緩了許多,叫岳五娘驚奇不已。
敷完藥,岳五娘與雲菀沁說說笑笑,像前兩天一樣,陪她在側屋一起吃了晚飯,不自覺,一天過完。
黃昏時分,岳五娘剛收拾了碗筷,柵欄門「嘎吱」一響,聽到了雨聲中夾雜著不屬於丈夫的腳步聲。
丈夫那友人來了。
岳五娘臉色微微一變,馬上又笑著對雲菀沁說:「妹子,你今兒早點睡,俺先過去了。」
雖轉瞬即逝的神色,雲菀沁捕捉到了,岳五娘待自己心細如髮,這幾天都是陪自己到天黑,才回堂屋那邊,今天成天都像是揣著心事似的,這會兒還突然要走。
還有,窗戶明顯有人進了高家院子的腳步聲,以及馬蹄得得的聲音。
高駿雖是村長,但一向與村民同甘共苦,並不開小灶,住的院子也並不大,外頭稍有個風吹草動,裡屋聽得一清二楚。岳五娘聽到了,雲菀沁自然也聽到了,隨口問道:「高大嫂是不是有事情?家中來了客人?」
岳五娘想著丈夫的叮囑,決不能叫雲菀沁見著那貴客,只將雲菀沁塞進毯子:「不是不是,俺沒啥事兒。怕是隔壁二牛到俺家借鋤頭吧。俺去瞧瞧,妹子你睡吧,還要不要啥東西,俺先跟你拿來?免得晚上被絆住了,沒什麼空閒照料你。」
岳五娘為人仗義直率,偏偏這輩子沒說過謊,鄉下人也不會玩什麼心眼兒,一句話說得破漏百出,邏輯不搭。
雲菀沁生了疑竇,明明說不是客人上門,怎麼又說晚上沒空,明明說自己沒事兒,怎麼又說怕被絆住了?還這麼早將自己塞到被窩裡?
雖說雲菀沁這幾日看岳五娘熱心快腸,應該是個好人,可畢竟對自己來說,這兩口子終歸是陌生人,且男戶主,到現在還沒見過一眼,這會兒聽岳五娘前言不搭後語,幾乎有些手忙腳亂,雲菀沁還是嗯了一聲:「好的,我沒什麼了,高大嫂有事便去忙,不要管我了,我會照料自己。」
岳五娘如釋重負,噓一口氣,吹滅蠟燭,拔開門閂,走了。
這麼早就被趕上床,雲菀沁哪兒睡得著,想著不對勁兒,跟著輕手輕腳地下床,小心踱到窗前。
外頭下著很細密的雨。
高家的院子黑咕隆咚,幸虧露出一角的月牙兒灑下清輝,能看到院子外有個輪廓,——停著一輛馬車。
山中村民多用牛車,驢車,基本沒條件用馬。
那馬車雖談不上多奢侈豪華,可也絕對不像是高家村的村民們能用得起的。
來者顯然是個外來人,不是高家村的人。
剛才那腳步,明顯是男子深靴踩地的鏗鏘有力聲。
透過被雨水下得霧濛濛的窗,雲菀沁見到岳五娘回頭望了自己屋子一眼,似是見著沒燈光,人已睡下了,才放心一些,朝堂屋走去。
她心裡撲通撲通,忐忑不安。
雲菀沁一個女子住在陌生人的家中,總不能真的沒心沒肺地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還是抱了一點警惕心,這會兒腦子裡蹦出一些聽說過的公案。
曾經,有許多單身女子在荒郊野外的一家客棧住宿,卻再無音訊,最後查出是客棧老闆與幾家青樓老闆暗地有勾結,每次見到女客住店,便在夜間將人給迷暈再賣入青樓或花船上,以此謀取暴利。
還有一件案子,一對面容可親的老年農家夫婦為了給弱智兒子娶媳婦兒,引誘一名地主家的閨女經常到自家果林裡玩耍,在取得旁人的信任後,一日,用下了迷藥的桃子將那閨女迷暈,軟禁在家,叫兒子與她圓房成親,直到兩三年後才被發現……
這般一想,雲菀沁毛骨悚然,輕輕走到門前,手放在門閂上,一扭,倒吸一口氣冷氣,門被反鎖了!
岳五娘之前從沒鎖過門——這到底是要幹什麼?
詭異,在雨夜的村莊滋長。
她倒退兩步,由不得胡思亂想,高家村與佑賢山莊的道路真的暫時不通麼?不會是將自己先騙著住下來吧?就當岳五娘是個好人,可她那個沒見過面的丈夫是個什麼人,誰都不知,這高家村地理偏僻,她在龍鼎山山腳住了多時都沒聽說過,又怎會無端有外人上門?
她披上擋雨的披衣,趿上軟靴,幸虧茅草屋門閂都是木頭制的,不夠紮實,岳五娘落門閂時有點兒緊張,並沒壓下去,她使勁兒擰了兩下,門開了。
順著燈光,雲菀沁摸到主屋那邊。
堂屋的大門大開,她走進去,沒有看到人。
左手邊一間小廂房,門縫卻透出的燈光,還有低沉的交談,是兩個男人的聲音,聽得不大清晰。
她走過去,門縫內,一片黑色袍角浮現在視野中。
一方矮桌兩邊,兩名男子面對面,席地而坐。
正對著門,朝向雲菀沁的男子粗獷結實,農戶打扮,微敞著胸肌,與岳五娘差不多大,不知道是不是她家那口子。
另一名則被對著雲菀沁,只瞧得見背影,套著黑色夜行披風,從頭到臉到身體裹得嚴實,完全看不到長相和身型。
零零散散的字句飄出門縫:
「放心,爺,明兒我便去青河山鐵礦埋下炸藥……」
「可穩妥。」
「我做事,爺還不放心?一旦爆破,必定是大事,皇上追究下來,自然便能將魏王扯出來。朝廷的鐵礦不容許私人插手,一旦知道魏王背地為了積蓄私產,在青河山鐵礦招人手挖鐵礦,與朝廷搶資源,就算不落個欺君罔上的罪,也能叫他吃一壺……」
炸藥?爆破?魏王?
岳五娘的丈夫,究竟是何人,這黑衣男子,又是誰!
這高家村不是個與世隔絕的小山村嗎,為什麼兩人談著的都是朝事!
不管如何,雲菀沁只知道好像聽到了不該聽的,輕巧退了兩步,屏住呼吸,正想要原地返回,身後一陣風捲過來,岳五娘正站在身後,大吃一驚,正想將她默默拉回去,誰知道門內的高駿已經被驚動了。
「五娘!」匡啷一聲,高駿甩開門,面色緊張,又微微含著慍怒,「你不是說將她安排睡了麼!」
與此同時,雲菀沁見到門內那黑衣裹身的男子起了身,身子一閃,避開了門外人的目光。
岳五娘將雲菀沁拉到身後:「妹子啥都沒看到,沒聽到,你們繼續,繼續。」
高駿顯然不認為雲菀沁沒聽到,今夜談的事,事關重大,干係主子的性命,怎麼能被個外人聽去了,還是怪自己,竟心軟了,讓老婆留下個陌生人!就算是看到主子來了也不行,更何況竟還聽去了!
不行!這女娃,不能留!就算說自己心狠手辣也不能留。
銅鈴大眼漸漸有些發了赤紅,虎軀微抖,高駿幾步走近妻子和雲菀沁。
岳五娘清楚丈夫要幹什麼,雙手一擋:「高駿,你瘋了不成?殺人害命的事兒都做得出來?」
留她一條命,萬一風聲露出去,自己死了就罷了,妻子和高家村也保不住,三爺和公主更會受牽連。高駿就算再疼妻子,這會兒也不聽了,置若罔聞,將岳五娘擋了出去,一把拎起雲菀沁朝堂屋外走去。
到了院子裡,高駿手一鬆,雲菀沁腳傷還沒好,一個踉蹌跌在地上,卻聽這漢子的聲音在雨點落地的撞擊中十分森冷:「小姑娘,可別怪我,誰叫你運氣不好。」
岳五娘見丈夫正要動粗,知道攔不住丈夫,但丈夫恐怕會聽貴客的話,轉身捶著門大聲道:「爺!這妹子只是傷了腿腳,在俺家留宿幾日,真的沒聽到你們說話,就算聽到了,也不知道你們什麼意思,就一個小姑娘而已!您就出來勸勸俺那口子吧!」
門扇輕微嘎吱。
屋內人終於走出來。
依舊用黑色披風罩著頭臉,只隱約看見袍子下露出的纖修而骨節分明的手指。
岳三娘也並不清楚他的身份,這些年,只聽丈夫喊他「三爺」,偶爾在家中遠遠見過他一面,看得並不算仔細,這會兒近距離一見,心裡蹦跳起來。
這男子,氣勢凌厲得很,不是個普通人!
走到堂屋外,男子與夜色融為一體。
轟隆一個響雷從蒼穹深處劃過,雨點大起來,顯得鬼影憧憧。
「爺!」高駿回過頭,「以防萬一,這女娃留不住!」
「高駿,你還是人不是啊?」岳五娘衝出來,「俺這些年,端茶送水時也免不了聽到你跟爺說話,那你是不是要把俺也殺掉啊!」
那怎能一樣?這女娃兒可是外人。
高駿被老婆吵得沒轍,卻還是殺意堅決,將雲菀沁胳膊一擰,從地上拽了起來,虎目一瞇:「丫頭,怪只怪你聽到了咱們說話!」
站在廊下的男子顯然是操控眼下局面的人,可雲菀沁餘光見他,依舊不動聲色,想必也是決意放任高駿弄死自己。
沒摔死在崖下,難不成要死在個陌生人的家?求情沒用,否認更沒用,雲菀沁拼了,定定盯住台階上的男子,激將:「我不管你們做什麼大事,就算再驚天動地的事兒,將無辜的人牽扯進去,也是全天下最最沒能耐的事!」
男子身體輕微一動,沉悶的聲音夾著風吹雨打飄過來:「慢著。」
雲菀沁的脖子被鬆開,總算鬆了口氣,而那男子聲音一出,又有種奇怪的感覺。
雖然才兩個字,這聲音,這語氣,怎麼像是似曾相識!
還沒來得及輕鬆多一口氣,男子又揚起手:「殺了。」這女子,若真是一般受傷留宿的普通弱女就算了,可光聽她剛剛那一番話,明顯就心性強悍,臨危不懼,還自有主張,不像一般的閨閣弱女,不能留。
那隻手剛一揚起來,雲菀沁目前有什麼瑩潤光澤一閃!
玉扳指!指腹上套著一隻眼熟的玉扳指!
是他!
高駿的手已經掐上了她的脖子,縮緊,嵌入肉內,骨頭開始嘎嘎作響。
「三……三爺……」喉間的聲音,顫抖著輕微滑出。
台階上的男子一聽這稱呼,驀然揚起頭顱,露出大半張俊顏,掩蓋在披風帽簷下的瞳仁急遽收縮一下,厲聲堪比天際雷電:「住手!」
剛才彈指之間索人性命的淡然,早就蕩然無存!
高駿不明所以,手飛快一鬆,女子滑了下來,倒在泥濘院子的地上。
幾步過去,頎長身子一矮,他蹲下去,披風一揮,將女子裹了起來,避開風雨侵襲,抱在懷裡,長身一挺,登登進了屋。
燭火下,懷內女子臉頰烏白,嘴唇青紫,因為窒息少許,猛咳個不止,卻果然是她,依舊眉如新月眸似杏子。
差點誤殺了她!
哪裡知道在高家村高氏夫婦家中住宿養傷,竟是她!?
夏侯世廷眉一緊,拽起她手,把脈,試呼吸,無恙,休息一下,應該沒什麼大礙。
「爺——」高駿跟過來,就算不問也知道了,秦王與這女子是認識的,倒是鬆了一口氣兒,他雖然粗莽,卻也不是個喜歡殺生的,尤其是無辜的人,這下可好,總算能少造一個孽。
岳五娘自然也瞧出些道道兒了,她是女子,比高駿心思更細膩一點,這對男女似乎不止是認識,三爺一見雲妹子,雖沒說什麼,眼神兒裡那股心焦如焚,後悔差點兒手刃雲妹子的驚愕,最後關頭救下雲妹子,那股鬆了一大截兒氣的輕鬆,她看得一清二楚!若是普通的熟人,能有這麼大的反應嗎?
岳五娘喜上眉梢,用肘子碰碰丈夫,一場悲劇竟化為喜劇,老天爺還真是愛開玩笑,卻又擔心雲菀沁,湊過來:「怎麼了,雲妹子可好?」又罵高駿:「力氣忒重!這麼小會兒功夫,掐得脖子都紅了!噯喲噯喲,可憐啊,腳傷還沒好,又添了脖子上的傷!雲妹子放心,俺一定好好收拾他這混球兒!」眼兒一瞟,見三爺將雲妹子揣在懷裡,抱得緊緊,到眼下都不放手,心中更加篤定,語氣也更加輕快起來。
「我沒事兒,高大嫂。」雲菀沁喘了兩口,已經舒服多了,見秦王仍舊摟著自己,再一看高氏夫妻意味深長地望過來,到底有點兒不好意思,不易察覺地將他一推,站起來。
夏侯世廷見她沒事兒,退後了兩步,聲音冷清:「笨。」
什麼?雲菀沁沒聽清,高氏夫婦也愣了,剛剛急得跟什麼似的,還慌慌張張地趕緊查看有沒事兒,怎麼忽然變臉了?
夏侯世廷罩上披風,又裹住頭頸:「隨便在陌生人家裡住就罷了,還偷聽人家說話,一點兒警戒心都沒有,被人誤殺也是活該。」
這可真是冤枉死了!就是因為她太有警戒心,才會鬧這麼一出,她也不想住陌生人家裡,可沒有這陌生人,自個兒早在懸崖下爛了!
雲菀沁也懶得跟他對嗆,簡直是孽緣,本來以為他因為赫連貴嬪的事兒,還在王府禁足,誰知道在龍鼎山高家村的農戶家竟能跟他碰上!不過今夜聽了他跟高駿的對話,她明白了,秦王故意趁著禁足跑來這山溝裡,這樣便不會被人發覺!說不定,連進宮被罰,都是他故意的,是他自個兒導出來的戲!
不管他跟高駿到底什麼關係,他到底在密謀什麼事兒,快點走才是明智之舉,什麼爆炸啊炸藥啊魏王啊,一聽就不是什麼好事兒。
此地不宜久留。
雲菀沁對岳五娘說:「高大嫂,我在您家確實叨擾久了,我這腳勉強也能走路了,既家中有客人,我在這兒多留著也不好,明兒看能不能請個村民,指條好走一點兒的小路,送我回莊子上。」
岳五娘剛要說話,夏侯世廷道:「不准。」
兩個字,雖簡潔,卻擲地有聲,完全不給人通融的機會。
不准?
剛剛還一副瞧不起自己的樣子,現在又不讓自己走,什麼意思?雲菀沁凝住廊下一聲黑袍披風的男子:「三爺,今天晚上,我沒見過您,更沒聽到你跟高大叔說的話!莫說我還有事兒求著您沒辦完,我自己個兒也不是個喜歡惹麻煩的,您放心吧!」
夏侯世廷知道她是誤解了,手臂舉起來,一指院子外,瓢盆大雨,下得天幕如撕裂了一般,雨水落在地上,不消一會兒,就能衝出個水窪。
他淡道:「我都走不了,你還想走?暴雨一落,山間四處塌方,路上一個不慎,車毀人亡。你自己不要命就罷了,連累送你的村民也命喪黃泉不成?」
剛剛是誰蛇蠍心腸,準備掐死個無辜的住宿者,這會兒倒是講起善心來了!雲菀沁好笑。
岳五娘見兩人氣氛有點兒僵,像是有火花擦碰,在鬥嘴,又有點像是在打情罵俏,捂嘴噗呲一笑,打了圓場:「好了好了,今兒這雨看架勢,起碼得要下個兩天兩夜,路肯定是不通了,三爺說得沒錯,走不了,俺們家雖簡陋,但房間還是有幾間的,這幾天,你們兩個先住著,不能為了賭氣冒險趕路啊。」說著將雲菀沁一攙:「雲妹子先回房吧。」
雲菀沁被岳五娘半推半扶著,回了側屋。
高駿背後飄來聲音,略沉悶,又帶著質疑:「我在哪裡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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