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辰光一亮,天清氣朗。
花圃內的花田呈方塊狀,按照不同花草的種類分門別類,井然有序,顏色五顏六色,鮮艷美麗,眼下剛好是夏季,春季下播下去的花種已是露出嫩嫩小蕊,顯出曼妙飽滿的輪廓,輕風一吹,齊刷刷柔柔彎下腰肢,遠距一看,宛如人間至美仙境。
雲菀沁帶著初夏、妙兒,在胡管事夫婦與馬婆子的引領下,一處處查看。
馬婆子昨兒見大姑娘查賬,雖有幾分不安,可也並沒十分在意,今兒一大早,見她要巡察花圃,才驚了一身的熱汗,偷偷瞄她偶爾詢問花農幾日打一次藥,害蟲多不多,還親自進大棚去查看,時不時蹲下身子抓一把泥土,放在指腹揉搓,湊近鼻子下嗅,更是小腳顫了起來。
這手法,分明就是個熟悉的練家子,讓馬婆子心驚膽戰。
沒關係,自己多心了。馬婆子自我安慰,她一個小姑娘,做做樣子罷了,無非是半桶子水,懂什麼?就算真的查出些什麼,又能如何,自個兒可是老爺派來督管的,連胡氏夫婦都壓不到自己頭上。
對比著昨天查看過的成本賬,還有在花圃半天下來的查證,雲菀沁心中已經清楚了。
花圃內,目前統共十二塊花田。
十一塊花田均有各類隱患問題,若不仔細,根本查不出,只有一塊花田卻出乎意料地,完全沒問題,十分的好。
她站定在一爿田邊,目中生了冷冽,與腳下嬌艷溫軟的花蕊兒形成對比:「負責給花田翻土培土下種的是誰。」
一名尖嘴猴腮的青年男子本在大棚架子邊猴著腰,慢吞吞站起來,懶懶散散:「咋了?是俺……」
「鐵錘,放肆!」胡大川叱道,「這是主家的大小姐,怎麼回話!」
鐵錘嗤了一聲,滿滿的不服氣。
馬婆子心神不定,趕緊朝那青年低低罵道:「作死的,給老娘閉嘴。」
鐵錘一聽馬婆子教訓,這才連忙噤聲。
雲菀沁笑道:「倒是很聽馬媽媽的話啊。」
馬婆子只得道:「鐵錘是奴婢外甥,年前才來莊子上幫工,不懂事兒,大姑娘可別見怪啊。」
「不懂事沒什麼,」雲菀沁目內涼意升起,字句加重,「可不懂花,便是大事兒了,馬媽媽曉得你外甥非但不會種植栽培嫁接之術,連植物習性都不通曉,居然叫他管理這麼重要的流程,用人唯親就罷了,毀了花圃的質量,就是叫你們姨甥捲鋪蓋兒走人也挽回不了!」
馬婆子不服氣了,輕哼一聲,反駁:「大姑娘這話說的,無非就是翻土下種的活兒罷了,誰不會做啊?大姑娘,別說老奴無禮,大姑娘年紀輕輕,在京城的宅子裡養尊處優,下過一次田地沒有?光是嘴皮子說說漂亮話不頂用啊,老奴可管了這花圃十幾二十年了!」
幾名跟隨的下人議論起來,大部分贊同馬婆子的話,雖說大姑娘一來便給了他們恩惠,但到底是個小姑娘,還是比不上多年的老人,自然質疑。
馬婆子見雲菀沁不說話,生了幾分得意,果然就是個繡花枕頭,一炸就炸出來了,壓根兒沒什麼真才實學。
眼珠子一轉,馬婆子唇齒一嗤,要是將這主家小姐都壓制下來,今後這莊子上的下人花農,越發是敬重自己,肥腰一叉,唇角都快飛到天上去了,不依不撓:「說個不知尊卑的話,大姑娘在閨房內繡繡花兒草的興許還行,可真正對著實實在在的花兒草的,還是得看老奴們的,這次大姑娘來只是避暑消夏,便好生在房間裡待著吧,碰髒了衣裳,還得哭哭啼啼跑回去呢。」
天高皇帝遠,鄉下的奴婢長年不見主子,性子更刁鑽大膽,比城裡的奴婢還要不知道分寸,況且這馬婆子還是個管事的。
狂妄奴才,妙兒本就是個潑辣脾氣,正要上去教訓,初夏將她暗地一拉,示意別急。
雲菀沁並不急躁,笑了笑:「我出生遲了點兒,是還沒來得及管理花圃二十年,卻只知道,不同的花卉,需要配不同的土壤,才能生出優質結果,」眼一垂,望了一眼腳跟下站著的地兒,是種著梔子、杜鵑的花田。
「梔子花、杜鵑,皆屬南方花卉,尤喜水漬豐沛的腐葉土,卻種在了乾燥的砂土內,」素指抬起,雲菀沁遙遙一指不遠處的一大片蘭花花田,「蘭花喜透氣性強的土壤,禁不起太過潮濕,卻種在了濕潤黏膩的黏土裡面。呵呵,想種出優良品種?不種死都是好的。」
馬婆子與鐵錘臉色漸白,誰想這大姑娘還不準備放過,繼續侃侃:「還有那邊的紫玉蘭,天門冬,一品紅,倒掛金鐘,明明適宜中性偏酸的松針土,卻栽培在中性偏鹼的腐殖土壤裡。」
話到此處,下人們都心中微訝,印象分連加不少,這大姑娘,原來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還要我繼續說麼?」雲菀沁道。
一老一小再沒底氣,不敢吭聲。
這一聽,胡大川方才意識過來,連忙叫資歷深的老花農一爿爿的查驗起來,果真便是如同大姑娘說的,大部分花田的土壤確實有些不對勁兒。
因客人反映脂粉質量不比以前,胡大川夫婦雖不負責花圃,卻暗下查過花種,看是不是過期了或是劣質種子,也查過是不是有隱形害蟲,卻忽略了竟是土壤的問題!
下種、翻土、中途加厚土壤,都是鐵錘負責,就算一開始使用了合適的土壤,後來加了不適合的,也會影響花卉之後的生長。
眾人嘩然起來。
胡大川瞪視鐵錘一眼:「原來禍源竟是這個,差點兒害了莊子,馬婆子,這可是你自己個兒招的好幫工!你怎麼解釋!」
馬婆子咬牙,只有叫外甥一個人抵罪了,朝鐵錘使了個眼色,啐了一口:「兔崽子,誤了莊子生計,愧對了家主,從今兒起,滾回家中去!別在這兒給老娘丟人現眼!」
雲菀沁輕笑,搖手:「馬媽媽倒是大義滅親,一下子就把自家外甥給辭退了……不過慢著,先別走。」
馬婆子熱汗一炸,不曉得她又要幹嘛,只怕又挖出見不得人的事兒,吶吶:「大姑娘,奴婢這外甥蠢笨如豬,這次雖錯了,倒也不是有意的,你可不是要他賠銀子吧?」
雲菀沁目光凌冽,慢道:「若是真的不懂,不知者無罪,算我雲家倒霉,可若是被人指使,有意的,就是另一碼事了。」
下人們都驚訝不已,鐵錘是馬婆子的內親,被馬婆子舉薦進莊上幹活兒,若鐵錘要是有意損害花圃的利益,那麼馬婆子十有**脫不了干係。
一時之間,大夥兒看馬婆子的目光都變了色。
「大姑娘,東西能亂吃,話可都不能亂說哇,您這意思,是說我老奴放任鐵錘搞垮花圃?奴婢好歹在莊子上管了十來年的事兒,沒功勞也有苦勞,更沒犯過錯,連老爺都沒罵過奴婢,這罪名您不能隨便丟給奴婢啊!奴婢寒心啊!」馬婆子眼圈紅紅,急得捶胸頓足,哇啦哇啦叫起來,一派受了冤枉的模樣兒。
有人看不下去,幫了兩句腔:「是啊,大姑娘,說話得有證據的,不能紅口白牙冤枉人吶。」
初夏拍拍手,莊子上的賬房相公捧著一本冊子過來了。
「昨兒我查看莊子上所有人的薪俸,將鐵錘的月銀與其他干同類活計的幫工比對了一下,不止高出一兩倍,人家五十個銅錢,他有二兩不止。試問,多出來的銀子,可以叫做——掩口費嗎?」雲菀沁灼灼不留情。
馬婆子大驚,搖手強嘴:「不是,是奴婢私心重,見鐵錘是自己的親戚,便想法子多勻了一些給他。」擔下這罪名,最多就是丟了聘人的肥差,馬婆子心裡恨雲菀沁恨得緊。
「嘖嘖……」莊子上的下人一聽鐵錘的月銀,再不為那馬婆子講話。
「好,就當那銀子不是掩口費。」雲菀沁也不跟她計較這個,詭譎一笑:「還叫我發現個現象。十二爿花田,十一爿都有培土問題,偏偏只有一爿,上面的花卉漲勢喜人,土壤倒是十分合適,種栽得十分精心。」
馬婆子大汗淋漓,握緊了拳頭。
「按照常理,若是有內鬼想害我們莊子,乾脆十二爿花田全都暗中損了。偏偏留下一爿能培育好優質原料的花田,是什麼原因?莫不是看在我佑賢山莊氣候地理得天獨厚,無人可比,垂涎我家原料,所以貪心留了一處,將好料供應給別人?」雲菀沁一字一句。
眾人雖震驚無比,卻也終於清楚了,莊子上那內鬼一邊損害花田,一邊將好原料供應給競爭對手,一下子就像油下了鍋,嘩啦起來。
雲菀沁繼續道:「我聽說,天香齋這兩年最搶手的貨是茉莉粉,薔薇粉,百合香露,正好,咱們這塊唯一能產出優質花卉的花田上面,種的便是茉莉薔薇和百合,這還真是巧合啊。私下將好原料供給別人,是背叛東家、見不得光的事兒,價錢自然就不能收得太多,對方用最低的價格拿到了最好的原料,自然能做出質優價廉的上好脂粉香露,呵,幾乎是無本的生意,咱們的匯妍齋又怎麼拚得過?」
這麼一聽,眾人全明白了!
馬婆子收了天香齋的好處,一邊打壓自己莊子的花卉質量,一邊保留一點好原料,供給天香齋,所以這些年才被競爭對手天香齋贏了好口碑!
輿論與證據的雙重壓力下,馬婆子再沒法兒辯解,膝一彎,倉惶承認:
「大姑娘,奴婢知錯了!奴婢一時起了貪念,被銀子蒙了心竅!還望看在為莊子耗費多年心血的份兒上,饒了奴婢這一次,今後必不再犯!」
「你這些年耗費心血,不是為莊子,而是為了自個兒的富貴吧,馬媽媽,」雲菀沁纖嫩唇兒一彎,陡的厲聲呵斥,「難道你還要我將你房間裡那些貪贓的首飾古玩都放到這兒叫人看看?」
第一次見馬婆子打扮,就生了懷疑,昨兒晚上,從書房看完賬本,雲菀沁見她在外面偷聽,更是疑心家中,乾脆將計就計,故意支開馬婆子,叫妙兒偷偷去她房間翻了一下,果真私藏的貴重玩意兒不少,妝奩盒子裡的雪花銀子和銀票堆得不少。
馬婆子再說不出話,呼呼吐著氣兒,癱倒在地上。
「來人啊,」胡大川呵斥,「將馬婆子與鐵錘帶到衙門去!叫縣太爺裁決!」
大宣對奴婢的刑罰十分嚴厲。
背叛家主的奴才,最為世不容,一丟到衙門便是受盡酷刑,就算受了刑罰能幸運留下一條命,從今往後,也無人再敢聘用了,最終的結果,便是流落街頭,比死好不了多少。
馬婆子與外甥被五花大綁了起來,乾嚎一聲,大叫:「大姑娘饒命啊,饒命啊——」
「慢著,」雲菀沁舉起手搖了搖,走近馬婆子,「想在大牢裡少受些罪過也行,馬媽媽總得替莊子挽回些聲譽。」
馬婆子一頭栽著跪下,雞子啄米似的將額頭磕得咚咚響:「大姑娘怎麼說,我便怎麼做!」
雲菀沁俯近馬婆子的耳根邊,細語交代了一番,臉上浮起若有似無的笑:「好了,將馬媽媽先帶回房間,洗個臉,換身乾淨衣裳吧。」
胡大川一疑,就這麼放過馬婆子?她一個背主的奴婢,還留著有什麼用!
雲菀沁掃視一圈,目色從容,卻又含著幾分冷厲:「馬婆子一事,是個警戒,今後要是還敢有人做一樣損害莊子利益的事兒,歡迎舉報,誰能拿出真憑實據,抓出禍害,便能得獎勵,反之,若是有人為了舉報獎勵而誣告他人,我也不會客氣。」
舉報?還能有獎勵?幾名下人俯身應下來。
胡大川與衛婆子互視一眼,一個莊子,這麼多幫傭,主子一個人哪裡能時刻盯得住,不如叫大夥兒都參與其中,互相監督,這大姑娘,好手段,從今後,只怕在無人敢犯。
回去的路上,胡大川才忍不住道:「大姑娘千萬不要被這些惡人哭兩聲就心軟了啊。那馬婆子不會真的便這麼放了吧?」
雲菀沁駐足,凝住胡管事:「說到底,天香齋才是幕後黑手。他們買通馬婆子做內奸,損了我莊子和店舖幾年的利益,將他們自己的名聲做起來,就這麼完了?想得美。咱們損一百,他們也別想損五十。那馬婆子還有點兒用處,等用完了,再送官衙不遲,胡管事就放心吧。」
兩天後,深夜。
馬婆子拿著大姑娘交給自己的脂粉原料,去與天香齋的人如昔日一樣私下接頭交易。
天香齋的接頭人照往常一樣,查看了一下原料,一樣的好貨色,放心地包好了,滿意地遞給馬婆子銀子。
馬婆子望著離開的背影,無端打了個寒戰。
這大姑娘,心思真是生不淺!
十幾日後,胡大川帶回了喜信,天香齋惹了麻煩,賣出去的貨物質量有問題,不新鮮,還被客人發現蚜蟲,偏偏那幾樣貨,還都是天香齋的鎮店招牌產品,有客人上門質問過,吵得挺大,聽聞最後還鬧到衙門去解決糾紛。
這事兒鬧開,叫天香齋的名聲,暫時陷入了谷底。
唐家鎮上天香齋的老闆和掌櫃的明明知道那有問題的原料脂粉是馬婆子故意的,卻也只得嚥下這口窩囊氣兒,忙著賠償與重塑名聲。
*
大姑娘才來第一天,便速戰速決,手起刀落,挖掉了一條多年老蛀蟲,這事兒叫山莊的下人無一不佩服,再沒人敢中飽私囊,再過些日子,又利用馬婆子將天香齋反將一軍,個個下人對大姑娘的眼光都不一樣了。
雲菀沁卻還是有點兒擔憂,馬婆子姨甥造成的影響有點長遠,從馬婆子房間裡找出的古玩珍品,銀票首飾,雖能挽回佑賢山莊的一些損失,可匯妍齋失去的客人,卻不是一朝一夕能挽回的。
競爭對手天香齋雖受了些打擊,可如今,鎮子和京郊一帶的水粉生意,仍被他們半壟斷著。
想要將生意爭取回來,還要花些力氣。
審問馬婆子後不到幾日,雲菀沁重新叫人將十一爿花田,想法子重換泥土,進行補救,將損失減到最低,若是已經不適土壤長成弱枝病苗的,堅決丟棄,又將莊子上的幫工過了一道目,以免還有些馬婆子或者天香齋的商業間隙。
整頓完畢後,一日清晨,趁著風和日麗,雲菀沁去了一趟鎮上的匯妍齋。
京郊龍鼎山邊的唐家鎮是方圓十里開外的大市集,附近村落鄉鎮的百姓,都會來此採買。
而胭脂水粉,只有匯妍齋和天香齋兩家大店。
今兒雲菀沁一去,匯妍齋門庭清冷,客人稀稀落落。
比起街對面熱鬧非凡的天香齋,寂寞得很。
銀子丟了,還有機會賺回來。信譽丟了,賺回來,難。
想著,雲菀沁不是滋味,那馬婆子還真是害人,可氣有什麼用,還是得想法子。
坐了一個上午,客人不超過六七個,掏銀子買的就更是少。
連匯妍齋的掌櫃和夥計都沒什麼精神,趴在櫃檯上,一個打瞌睡,一個打蚊子,只有見到大姑娘從店舖後面出來,才精神起來,身子坐直,聽說大姑娘厲害得很,心思也多,剛來沒幾日便恨不得將莊子換了一道血,一會兒趕人,一會兒查賬,忙得不理樂乎,現下又跑來鎮子上的店舖巡視,掌櫃的和活計不敢輕慢,丟飯碗了事大了。
晌午,日頭一高,兩人困意更大,正是一天中最熱的天兒,更沒有半個客人上門。
掌櫃的和小夥計一人佔據一角,撐著腮幫正昏昏欲睡,快跟周公快約會了,櫃檯被人一拍。
「光是坐在店舖裡頭有個什麼用?出去在門口站站,看看有沒有客人,眼神放靈光點兒,有客人便請進來,大姑娘說了,你不理客,客不理你,像你們這麼無精打采的一坨泥,想買東西的都懶得進來了。」妙兒打了簾子,從後面出來,朗聲吩咐。
這是要他們拉客?掌櫃的苦笑:「咱們是做脂粉生意,可不是做客棧的啊,我的妙兒姐姐。」
「那又如何,脂粉鋪也好,客棧也罷,都是掙雪花大白銀子的,都是以客為尊的,有什麼區別?大姑娘說了,不止得出去,還得給我使勁兒叫喚!」妙兒一個掃帚,作勢要打,將兩個人哄了出去。
掌櫃的和小夥計這一嚷嚷,還真的吸引到不少人的目光,陸續有人進來。
其中有個女客,走近兩步,朝匯妍齋裡張望。
雲菀沁從鋪頭後面出來,一眼落在那名少婦身上。
那少婦年齡大概二十五六,打扮雖不如京城裡的達官女眷,卻也是一身上好料子的雙面繡綢子襦衫,下身搭一件翠藍色馬面裙,身邊還伴著個丫鬟,看起來應該是鎮上富貴人家的主母。
少婦長得眉清目秀,十分標緻,五官雖不算完美,卻也挑不出什麼大毛病,膚色白白淨淨,更沒什麼瑕疵。
雲菀沁看到她好像是從對面天香齋過來的,本來根本不準備來匯妍齋門口,卻被自家掌櫃的站街吆喝吸引過來了。
少婦的人雖過來了,卻仍舊在階下探頭探腦,猶豫著,沒進來,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買胭脂水粉而已,又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兒,何必躲躲閃閃?
雲菀沁正在懷疑著,那少婦咬咬牙,終於還是轉過身。
雲菀沁見她要走,秉著一個客人也不能放過的原則,連忙使個眼色,初夏與妙兒會意,出門便一左一右笑盈盈著包抄住那少婦:「這位夫人要點兒什麼進去瞄瞄。」「是啊,咱們店有幾個新品,自個兒莊子上的當季新鮮花草制的粉脂,可別家那些幾道販子進回來的貨好多了,看看吧,看看也沒壞處。」
女人都是聽不得漂亮話的,一推銷,少婦動了心,被二人拖了進去,可在匯妍齋裡逛了兩圈,仍是一語不發。
雲菀沁決定親自出馬,拿下這個客戶。
剛一走進,一股濃香撲面而來,雲菀沁稍一怔,女子身上擦香不稀奇,可這少婦的體香太濃郁了,濃到幾乎有些怪味兒,卻微笑一福:「這位夫人,我是這匯妍齋的負責人。外邊吵鬧,裡頭安靜,若需要些什麼,可以到裡面坐著說話。」
少女看起來至多不過十五歲左右,竟是這鋪子老闆?少婦很是訝異,可一聽她提出到裡頭說話,臉色一鬆弛。
這年輕的女老闆居然瞧出她的心意,剛剛在天香齋,許是生意太好,店員都沒有這麼心細,想了想,少婦跟著她進去了店舖後面的小院。
二人在院子裡坐下。
唐家鎮隸屬於京郊的凌雲縣,沒料到,這少婦正是凌雲縣的縣令夫人曹氏。
縣令夫人自個兒帶著個婢子上街購置東西?雲菀沁更是奇怪。
曹氏見四下無人,低低道:「實不相瞞,我今兒是想買擦身子的香露。」
香露?也不算什麼稀奇東西啊,為何這曹氏躊躇不前?兩家鋪子都選不准合心意的?她到底想要什麼香露?
見雲菀沁疑惑,曹氏臉頰「刷」的一下紅到了脖子根兒,與身邊那丫鬟對望一眼,吐出了尷尬的私人事:「我有狐臭之症,這毛病多年不曾治好,一直用香露擦腋下。天兒冷的季節還算能壓著,可一到天氣熱,尤其像現下這夏季,一般的香薰香露便有些鎮不住,今兒上街,便是來瞧瞧有沒有適合的,可……」
可這毛病太羞,曹氏只能低調地慢慢逛,那天香齋人多,熱鬧,更是不好意思問。
怪不得聞到她身上一股很濃的香味,想必她為了鎮住體味,用的香料很重。其實這是個誤區,腋下的毛病多半汗腺暢通有滯礙,香味兒過濃,反倒會弄出一股怪異味道,親近的人嗅著也不舒服。
看她相貌生得極好,卻人無完人,竟有這個麼難以啟齒的私隱毛病,雲菀沁想了想,道:「初夏,去找掌櫃,拿一罐桃花冷香粉。」
初夏答應一聲,去了。
曹氏用的香,多是玫瑰等濃香,一聽桃花,眉毛一蹙:「桃花味道清淡,這個能管用嗎……」
雲菀沁道:「濃香短時間有效,時間一長,味道一竄,反倒成了餿怪味,不如以淡雅克制。桃花冷香粉是粉狀,夫人每次可用軟羊毛小刷撲一點兒患處,乾爽潔淨,不像普通香露那般油津津的,有時會在腋下留下印記,不雅觀,還會造成汗液排不出來。」
曹氏雖有些懷疑,可也沒別的法子,這毛病真心是惱人,打從嚴重起來,連帶夫妻感情都影響了。前年縣令丈夫納了一房小妾,更是少進自己房了,與這毛病多少是有些關聯的,哎,先用著再說吧,道謝後,叫家婢去櫃檯付賬,雲菀沁忽然問:「冷香粉只是治標,夫人可有沒有想過治根?」
「說得倒是容易,怎麼會不想?咱們夫人也去藥鋪購過一些散風驅汗、芳香避垢的藥,貼的,吃的,洗的,都試過,沒用啊。」曹氏身邊的小婢子插嘴。
雲菀沁道:「我這邊倒是有個私人古方,叫做白杜熏香丸,是內服的,遵方子服用十五日之後,便開始有些效果,依據這毛病的輕重,三十日以上,會有不同程度的效果。不知道夫人可願意嘗試,不過大約要花一天的功夫做。」
曹氏一驚,這女孩兒的方子能管用麼,這毛病連醫館裡的大夫都治不好啊,而且,一天就能做好的,應該不是什麼珍貴藥材吧,卻抱著一線希望:「那就麻煩雲老闆了,我後天晌午這個時候叫婢子來取。」
回了莊子,雲菀沁開始就地取材,做白杜熏香丸。
幸虧這兒方便,原材料幾乎是應有盡有,器皿工具也不愁。
她叫下人去搜集了幾樣花草,白芷、薰衣草、杜若、杜衡,又從廚房拿了蜜,將花草磨成粉後用蜜調勻,做成梧桐子兒大小的藥丸,先冷藏起來,過了一天,叫人帶去店舖,給了取貨的曹氏身邊婢子,交代每日清晨用溫水服用三丸,夜間服用四丸。
婢子記下,忙不迭回去了。
白杜熏香丸也是雲菀沁從許家的一本《補輯肘後方》上看到的,專門治療腋下臭症,按療程用完,只要不是太嚴重,都能遍體馨香。
曹氏外敷桃花冷香粉,內服白杜熏香丸,不出十日,煥發新生一般,果真覺得清馨舒爽,再過幾天,就算不用香露掩蓋,那股子難聞氣味也淡了許多,大為欣喜,趕緊的又找匯妍齋訂購了幾盒香丸。
不知不覺,雲菀沁在佑賢山莊住了二十來日,一個夏季都快消磨完,除了照料莊子的運作,查看店舖,與弟弟的感情的也是激增不少。
她也不是一味縱容弟弟,為了將弟弟的性子摁下來,制定了計劃,每背熟一篇經綸便能去田野山林玩耍。
雲錦重雖有些埋怨,也偶爾討價還價,但姐姐比以前到底要寬鬆多了,每次還是答應下來。
八月已近尾聲,氣候涼爽了很多,還下了好幾場雨。
這日,京城侍郎府來了個下人,詢問了一下大姑娘和少爺這邊的情況。
雲菀沁曉得,爹是催自己回去了,便想盡力趁回去的最後時間,將陪嫁生意打理得更順暢一些。
侍郎府的下人一走,龍鼎山附近,又是連下了好幾天的陣雨。
這天,難得天晴,安排了弟弟當天的學業任務,雲菀沁見難得天氣好,叮嚀了弟弟幾句,又去匯妍齋了。
姐姐前腳一走,雲錦重便從書桌邊的靠背椅子上跳下來。
喬哥兒也適時在外頭推門進來:「少爺——」
雲錦重趕緊問:「怎麼樣!姐姐走了沒?」
喬哥兒笑嘻嘻:「少爺,奴才親眼看著大姑娘坐了馬車,離了莊子,這一來一回起碼是傍晚去了!咱們趕緊出去,還能趕著玩兒一個多時辰呢。」
雲錦重欣喜不已,連連點頭,拉了喬哥兒便出去了。
來了佑賢山莊多時,雲錦重總感覺還沒玩夠,一直想去龍鼎山山峰上去逛逛,可姐姐說那兒奇峰怪石,茂林古樹多,估計蛇蟲鼠蟻,瘴氣沼澤也多,怕危險,偏偏不讓他去,只讓他在山腰附近玩,尤其這幾天,經常落雨,更是不許他去山上玩了。
前日聽喬哥兒說,爹來了口信兒,只怕沒幾日便得接他們回府了,若再不去玩玩,就難得再有機會了,雲錦重心裡本就癢癢的,喬哥兒看在眼裡,在一邊煽風點火,今兒大白日的更是去打探了一下,說是大姑娘回去店舖,天氣也挺好,偷偷去晃蕩一圈再回來,不會有人察覺。
雲錦重被他一引一誘的,半大小孩子,動心了,姐姐一走,就偷偷帶著喬哥兒去了山上。
*
雲菀沁去了鎮子,還沒進匯妍齋的門,就驚訝不已。
匯妍齋門口人流如織,熱鬧非凡。
對面的天香齋卻門可羅雀。
兩家門面的客流量掉了個兒。
再一看,天香齋門口不遠處,站著幾名威武的衙役,女客們一瞧,都不敢上門,既是衙門的人,天香齋的掌櫃和夥計也不敢說什麼,更不敢趕人,急得火燒眉毛也無可奈何。
天香齋掌櫃盯著雲菀沁的眼神恨不得要生吞活剝了。
雲菀沁跨進店舖,拉了掌櫃的一問,才知道這些帶著丫鬟的女眷都是曹氏介紹來的,多半是自家親戚、丈夫屬下或者上級的太太們。
這樣子已經持續了好幾天了,可沒把對面天香齋的掌櫃氣死。
正說話,曹氏也來了,見到雲菀沁,正好,親親熱熱地過來拉了她的手說話。
雲菀沁聞到她今兒沒怎麼擦香,體味亦是不重了,笑道:「還沒多謝夫人呢,為匯妍齋引薦這麼多客人。」
曹氏笑道:「雲老闆這是說哪兒的話,雲老闆的恩德,我還不知道怎麼報呢,這匯妍齋既然是在我夫君管轄的地盤,只要我夫君還在凌雲縣做官一日,今後啊,便再沒人比你們的生意好。」
曹氏生得貌美,比家中那小妾強許多,丈夫納小妾無非是貪圖新鮮,現今妻子毛病一好,哪裡還想得起妾侍,這些日子,兩人感情也復甦不少,這對於曹氏來說,可是真金白銀都換不回來的,簡直將匯妍齋當成了再生父母一般。
雲菀沁明白了,衙役是曹氏安排的,故意在天香齋門口顯眼。
這手段,倒是殺人不見血的趕客。雲菀沁咳咳兩聲:「夫人,這樣會不會叫人說閒話,說我匯妍齋藉著縣令大人的背景,以權謀私,惡性競爭?」
「雲老闆別擔心,我自有分寸,」曹氏瞥了一眼對面的天香齋,臉色微微一變,好像有幾分義憤填膺,「那天香齋也不是什麼好貨色,前幾日,你們莊子上將一個姓馬的婆子和她外甥被送來衙門,便是我夫君審的,我聽說過,姨甥兩個是天香齋派去的商業間諜,毀了你們莊子上的好幾爿花田,還低價供貨給他們,真是宵小之輩。他不仁,你不義,有什麼情面好講!」
雲菀沁恭敬不如從命:「那便有勞夫人了。」
兩人正在聊天,天色暗了下來,涼風刮了起來,似乎又有落雨的兆頭。
雲菀沁正要請曹氏進內堂,腳步聲急匆匆從店舖外傳過來。
雲菀沁循聲一看,竟是胡管事帶著哭喪著臉的喬哥兒,眼皮子一跳,生了不好的預感!
「大姑娘,」胡大川匆匆進來,壓低聲音,語氣焦急:「少爺與喬哥兒上山去玩,結果喬哥兒竟將少爺弄不見了!」
「什麼!」妙兒性子急。
「老奴已派了人上山去找少爺了。」胡大川道。
妙兒怒極,踹了喬哥兒一腳,啐道:「大姑娘不許少爺去,少爺也乖巧,不用說,肯定是你引誘少爺!」
喬哥兒生怕引火燒身,趴下來哭著:「少爺要去小的也沒辦法攔啊!小的寸步不離少爺,可誰想到走到山腰上,少爺聽到瀑布聲,一下子興奮了,嫌奴才腿腳慢,先繞到前面去看瀑布,再等奴才跟過去,人就不見了……不知道走到哪裡去了,奴才找了半會兒沒找著,馬上就下山回莊子上稟告了,絕沒耽誤一刻鐘……」
「你這作死的狗奴才還有臉說……丟了少爺,自己個兒倒是一個人下來了!」初夏聽得也恨不得給他補一腿子。龍鼎山的山腳山腰還算好,越到上面,越是深不可測,眼看著天色也陰了下來,萬一又像前幾日下雨可怎麼辦!
雲菀沁臉上下了濃濃的霜露,直直盯住喬哥兒,若是真的只是一時貪玩,引誘弟弟去山上,那還好說,只怕是……可當務之急是將弟弟找回來,再算其他的賬,她朝身後的曹氏福了個禮:「夫人,我家中有事,今兒失禮,不方便夫人了,來日一定謝罪。」
曹氏也聽清楚了,雲老闆的弟弟跑山上玩,不見了,馬上熱心快腸:「不妨,找小少爺要緊!龍鼎山那麼大,聽聞還有野獸,看樣子,又要下雨了,不行,這事兒可大可小,要不我回府找我夫君,看能不能調兩隊人手去山間幫忙搜一下?」
衙役是朝廷官兵,比起莊子上的奴從肯定更加熟練專業,雲菀沁求之不得:「大恩不言謝。」
曹氏不多逗留了,領著家婢和小廝,乘轎先離開了。
雲菀沁二話不說,領了胡大川、初夏與喬哥兒回了莊子。
半路,天際一道銀光劃過,閃電撕破了原本陰沉沉的天氣,幾朵烏雲迅速堆砌,大雨嘩啦啦落了下來,劈里啪啦打向地面,像是要隨時砸開地面!
雲菀沁看著這天氣,心一點點地沉了下去。
回了莊子門口,正碰上剛從山上下來的兩個家丁,一見大姑娘回來,忙迎了上來。
「少爺呢,找到了沒有?」雨中,胡大川拉開馬車簾子,大聲問道。
一個家丁回應道:「還沒找到,到了喬哥兒說的那個瀑布周圍,突然降了大雨,山間道路都看不大清楚,連幾條難得能走的路都給泥水沖毀了,咱們幾個人只能先在附近找個山洞,等雨小些,再繼續圍著瀑布搜,我們兩個先回來給大姑娘和胡管事說一聲!」
雲菀沁心肉好像被人重重一擊。
連成年人都挨不住這山間暴雨,逼得進了山洞,弟弟在哪裡?怎麼樣了?
胡大川也是聞之驚心,不能怪家丁停止搜尋,暴雨如注,視線根本就看不清楚,再加上道路被一衝,根本沒地兒能挪步,哪裡還能找人?
雲菀沁快速披上蓑衣,戴了笠帽,跳下馬車。
胡大川見她舉止,知道是要上山,也知道,這種搜山,多一個人找,多個機會,卻還是急忙攔住:「大姑娘千金之軀,萬萬不可,老奴代您去……」
初夏曉得少爺在小姐心中有多重,鐵定攔不住,與妙兒一起道:「大姑娘,奴婢跟您一起上山去搜。」
一寸光一寸金,馬上就要天黑,別說傷人的野獸,隨便跌一跤就不得了!
再找不到弟弟便危險了。
雲菀沁對初夏和山上剛下來的一名家丁吩咐:「你們兩個在莊子裡等著,衙門稍後會派衙役過來幫手,總得留個人安排,還要將人引上山。」
又朝妙兒道:「你去幫我拿幾個防水的火折子,再拿一卷粗一點兒的麻繩、匕首和一些山間的防身用品!」
妙兒馬上調頭進莊子準備。
狂風大雨中,雲菀沁又朝著另一名下人,語調如冰刀穿透冷水,有種叫人呼吸不過來的堅決:
「你,順著原路,帶我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