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字字寒中帶厲,鄭明珠想到那情景,不禁捂著小腹打了個冷戰,可她初初有孕,正是又激動又緊張,如何能狠下這個心,那是她身上的一塊肉啊!不由心中一酸道:「祖母,我到莊子上去,不會給人知道的。」
王氏打量著她,聲音十分痛心:「明珠,你曉不曉得自己在說甚麼話?你婆母今兒叫你回來,說好聽了,那是萬般無措叫你回來避避;說的不好聽了,這是要將鄭家放在火上烤!此事煜哥兒錯在大半,可你自己也不是全無錯處,今兒祖母若是依了你,叫鄭家百年的聲望往哪裡擺?你是名門世家裡養出來的貴女,祖母也不能由得你妄縱禮法,此事若傳揚出去,我世家大族便要受萬人所指啊!」
鄭明珠心裡一沉,有些不敢置信的看著王氏:「祖母,您的意思是?」
王氏眼中泛淚,說出的話卻是冷靜強硬:「明珠,你腹中的孩兒留不得。」
——她不能拿著鄭、王兩家的百年聲譽做賭,更不能叫鄭家淪為笑柄。
鄭明珠連心裡最後的一點兒希望也破滅了,她淚眼婆娑的道:「祖母也要逼迫孫女麼,這可是我懷的頭一個孩子啊,若是男孩兒,就是崔家的嫡長孫。」
「嫡長孫?」王氏將腕子上纏著的佛珠嘩啦一收,「你覺得崔家敢認這個孩子麼?明珠,咱們就算往最好了說,祖母叫你躲到莊子裡去將這孩子生下來,可將來,你叫他以何種身份進崔家?
若是按過繼的,那都得需打崔氏族親裡過繼,都是族人,根本就瞞不住,是以這條路行不通;再者以外室之子身份進門?可他正正經經的嫡出,你忍心讓他頂著庶出的帽子被人瞧不起?到頭來興許連崔家的族譜都進不了!況且崔家三房、四房的人都是傻子麼,他們按著孩子的生辰八字難道算不出來這孩子的出生時間?到時一樣能治你們的罪!」
鄭明珠被堵得啞口無言,一時沒了聲響,只默默撫著肚腹流淚。
實際王氏說的這些,她又何嘗沒有想過?便是連崔夫人也同她說過,她自己想來想去也總是難,但再難一旦想到要一碗藥就流到肚子裡的骨肉,她心裡又總也想存一絲僥倖,到此時,她終也體會到了幾分將為人母的滋味。
王氏瞧她似有動搖,便接著氣的勸道:
「明珠,聽祖母的話,祖母總不會害你呀。今兒不留這孩子,往後崔家便欠了你的!祖母給你尋最好的郎中來,給你好好調養身子,用不了太久,孩子還是會有的。可崔家和煜哥兒都因著這欠了你大情兒,日後自會對你感懷,這比甚麼都來的要緊!往後你在崔家,就是想怎樣便怎樣,你婆母虧著情兒,自不好多管了你。」
鄭明珠沉默了,半晌,終於又伏在王氏懷裡哭起來,這一刻,她無比想念自己的親娘小王氏。
王氏由著她哭了一陣兒,而後拍著她的背道:「莫哭了,同祖母一併去換身衣裳,只要你聽祖母的,自不能叫你白受這一場罪。」
鄭明珠抽抽噎噎的跟著去了,王氏又吩咐白霜:「去把大姑爺和田嬤嬤請來,我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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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煜和田嬤嬤再返回松菊堂的時候,王氏面色已恢復如常,鄭明珠不言不語的垂眸陪坐在一旁,看不出是何情緒。
崔煜忙先上前喊了一聲:「祖母。」
王氏冷著臉,將茶杯蓋子重重一扣,盯著崔煜問:「煜哥兒,你今年多大了?」
崔煜作揖道:「回祖母的話,已逾弱冠之年。」
「好」,王氏一挑眉,「既已過弱冠,便有治家、治人之力,我且問你,一家之中,夫者與婦者,孰重?」
崔煜道:「女子出嫁從夫,自應是夫者為重。」
王氏冷笑了一聲,憤憤的說:
「煜哥兒啊煜哥兒,你既曉得女子以夫為天,任何事不敢違背了你,那你這為夫者做事之前便該再三思量!如何能在孝期之內使得妻子有孕?明珠是我鄭家的嫡長孫女,自是捧在手心裡養大的,何曾受過半分苦痛?可是就因體貼丈夫,不忍拂了你一時之快,如今便要戰戰兢兢,受兩家斥責!為保你崔家聲名,甚至還得受流子之痛,煜哥兒,你可對得起明珠?!」
崔煜臉上狠狠一臊,老大掛不住,王氏這般一說,既全成了他的錯處,他一面飛快的瞟了鄭明珠一眼,一面撩袍跪下道:「祖母訓斥的極是,孫婿今日便是到祖母跟前認錯來了。」
王氏不緊不慢地啖了口茶,田嬤嬤在一旁瞧著,心裡自是不大樂意,遂也過來跪下道:
「老太太,煜哥兒已是知錯了。況且他也是愛極了少夫人,不然也不會犯這個錯不是?依著奴婢說,這小夫妻兩個房裡的事,旁人誰也說不清,怪只怪小主子們年紀尚輕,大約一時都忘了,若是趁早服一劑藥,也不做難了。」
這話就是在說鄭明珠也有錯了,王氏聞言,冷冷橫了田嬤嬤一眼,雖未出言斥責,但眼神明明在說:多嘴!這裡還未有你說話的份兒!
鄭明珠這時也方抬起頭,淚眼汪汪的道:「嬤嬤這話是甚麼意思?如今受這苦罪是我,倒像是我願意的嗎?」
田嬤嬤把意思點出來了,也不好在往深了說,她雖是帶著崔夫人的話來,但到底是個奴婢,因而聞言忙說:「少夫人這是哪裡的話?都是奴婢這張嘴不會說話,您莫生氣,氣壞了身子奴婢的罪可就大了。」
巧格兒在一旁,便忙過來道:「嬤嬤要怪就怪奴婢把,少夫人本是一早交代了的,但那日姑爺前腳走,後腳貞姑娘和曼姑娘便來了,奴婢們一時心慌,熬藥便晚了些時辰,都是奴婢們的錯!」
田嬤嬤只好歎了一聲,便聽王氏道:「既知道自己有錯,便該早早去領板子,在這戳甚麼眼!」
巧格兒和連嬤嬤忙應了身,躬身要去領板子,王氏吩咐白霜:「也不必到院子裡,將穿堂的門給我關了,就地各賞二十板子。連嬤嬤,你是明珠身邊的老嬤嬤了,這個錯你更不該犯,多罰十下。」
連嬤嬤一哆嗦,但她和巧格兒回來前便知這頓打跑不了,二人身上早有準備,遂也喏喏地謝王氏的恩。
片刻,穿堂兩邊的門一關,堂裡光線一暗,便想起了啪啪的板子聲,這與穿堂只隔了一個隔間,聲音響的如在眼前,田嬤嬤不由緊了緊衣裳,屋裡只有鄭明珠輕輕抽泣的聲音。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板子打完了,巧格兒被白霜攙著,一瘸一瘸的進來復又跪下,而連嬤嬤年歲大,受了三十板子疼暈了過去。
——按正常來說,她是該暈的。
鄭明珠瞧了眼巧格兒的慘樣兒,便即道:「祖母,事到如今,孫女還有何顏面見公爹和婆母,不如一死以保全夫家聲名,孫女不想活了!」
說罷,起身便要去撞門框,不過她這路線走的巧妙,正打崔煜和田嬤嬤中間穿過去,崔煜忙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田嬤嬤也抱住了她一條腿,急道:「少夫人,可使不得呀!」
巧格兒也顧不得傷勢,趕緊也連爬帶撲地過來抱住了鄭明珠的腰,一疊聲的勸說,王氏抹了兩下眼角,道:「傻孩子,作甚麼這般想不開!你不想你自個兒,也得想想祖母啊!」
崔煜拉著鄭明珠的胳膊,切切道:
「明珠,你怎生也得想想我!可千萬莫要犯傻,這次是我一時昏了,如今要你遭這樣的罪,明明有了骨肉,卻留不得,是崔家對你不住!今日當著祖母的面,我崔煜保證,往後我必定千倍百倍的補償你,不叫你受一絲一毫的委屈,內宅之事一應是你說了算,我絕不質疑半分。母親也頗是疼你,你怎忍心叫她掛念?」
鄭明珠得了這話身子還是往前傾的,腳下卻停了,只拿帕子掩著唇嗚咽。
白霜和焦嬤嬤瞧了,忙過來將她扶到一邊,王氏便看眼崔煜道:「煜哥兒起來吧。」
崔煜眼裡也泛起了淚光,說:「祖母就叫我跪著吧,我該的。」
王氏歎了一聲,便轉向田嬤嬤說:「嬤嬤別跪著,你今兒既是得了你們夫人的意來的,那可帶了什麼話?叫他們今兒回來,又是怎麼個說法?」
崔煜都跪著呢,田嬤嬤哪裡好意思起來,但白霜過來扶了她,她只好起身後又單膝點地的福禮說:
「實不瞞老太太,自打過年的時候我們夫人瞧著少夫人沒甚麼精神,請大夫來號過脈之後就一直心慌慌的。您曉得,這是大事!我們老爺正鬱鬱哀傷,夫人糾結日久卻也不敢如實相告,這是崔家嫡出的骨肉,夫人又如何捨得了?
但此事風險太大,少夫人知道,尤其是如今正月裡,總有族人來來往往,少夫人如今已是有了害喜之症,真真不敢再在府裡停留,萬般無奈,才叫來和老太太討個主意。不過今兒一見,奴婢就知道了,老太太確實如夫人所說,是懂大禮、知大義的,奴婢在這裡,真要先謝過老太太體諒!」
田嬤嬤原本準備了一肚子話來勸王氏,不成想王氏對鄭明珠也夠狠心,根本不在此事上作難,只折起了崔煜的面子來,鄭明珠方才又是那般,倒叫她不好說了。
王氏一抬下巴,臉上儘是說不出的冷傲,道:「那你們夫人的意思,難不成是要明珠在這裡受罪?」
田嬤嬤道:「萬萬不敢,夫人本是想讓少夫人到下邊莊子上調養個把月,但一是府裡瞧得緊,先前一直沒有適當的理由,二是……少夫人懷著骨肉,難免一時不捨……」
——今兒他們來,實際也是拿準了鄭家不敢失了臉面,崔夫人勸不動鄭明珠,想叫鄭家人自己做這個壞人罷了。
王氏心中也清楚這個,奈何世家的顏面是她的死穴,不,應說是所有世族的死穴,她也只能被拿得死死的。
她想了想一咬牙道:「不必再折騰著去莊子上了,過幾日,就在這!煜哥兒,回去稟了你母親,就說我病重,你與明珠需得在此伺候幾日。」
崔煜袖裡的手微微一鬆,意味不明地看了鄭明珠一眼,磕頭答道:「是,祖母。」
作者有話要說:更晚了,不好意思。謝謝閱讀,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