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濟民的猶豫不決,引起了室中三個女人不同的反應。
象徵憤怒的黑線,從陳壁君臉上絲絲劃過,若非茲事體大,若非嚴濟民份量不同以往,依她脾性早雷霆萬均的發作了。
表面若無其事的小山,內裡心潮澎湃得厲害。既為嚴濟民深深擔心,又因嚴濟民對她的依戀歉疚而大感欣慰(她自以為的)。
反應最直接最強烈者,還是汪文靜這個直接當事人。
只見她打著踉蹌衝了過去,溫柔的撫著嚴濟民的額頭莉花帶雨杜鵑泣血的哭訴道:「嚴大哥,你是怎麼了?那個時候,你不是答應過要娶文靜的。是不是你跟別的女人好上了。是誰?她是誰?」
說到『那個時候』,汪文靜還羞答答的眨了眨美目。這個動作一出,等於坐實了嚴濟民對她曾經輕薄。輕薄到什麼程度,那就隨你想像好了。
狗血的情節,超爛的台詞,業餘的表演,可要是用對了地方,卻有化腐朽為神奇的魔力。
移情別戀,始亂終棄,這兩頂大帽子凌空一壓,嚴濟民連最後一分閃轉騰挪的餘地也沒了。
強忍掐死這小娘皮的衝動,臉青得發紫的嚴濟民鼓著腮幫道:「大小姐,你到底想幹什麼?你不會是真的愛上我了吧?!」
「與感情無關。只為了民族!」汪文靜又一次祭起了萬能法寶。
「你就不怕我告發你。」嚴濟民感覺自己就是陷阱裡的野獸。
「你也不乾淨,大家同歸於盡好了!我是為國捐驅,你又是為了什麼?」吐氣如蘭,暗香陣陣,可那話語間卻蘊藏泰山不移的決心。
一番不為第三者聞的耳邊呢語下來,嚴濟民完敗,認命的跳下了火炕:「汪夫人,我同意跟文靜結婚,具體日子就請您代為敲定!」關鍵時刻雖也捨得出性命,與這個時代的死間們相比,嚴濟民還不夠執著,不夠瘋狂。
「好!好!好!我這就給汪先生掛電話,讓他也高興高興。」轉嗔為喜的陳壁君大包大攬道:「婚事的籌備我來張羅,保證不會委屈了我們靜丫頭。」後一句話,卻是看著早又回了小兒女態的汪文靜說的。
小山只覺心被生生撕成了兩半。可一轉念她又替嚴濟民找到了開脫的理由:『壓力那麼大,我們之間又不會有結果,連公開關係都不行,你讓他能怎麼辦。』
做為純粹感性動物,女人一朝情根深種,遠比男人要癡要蠢!
稍後,嚴濟民從汪兆銘那裡弄懂了汪文靜積極逼婚的真正原因。他被任命為南京市市政局長了!理所當然的,若是嚴濟民不肯允婚,這頂官帽也就沒他的事了。
休小看了這個市政局長!在汪偽『還都』在即,南京市面急需整頓的今天,這個本只管管環衛交通的市政局長的職權被近乎無限的放大,連滿城的警察都得聽其調遣。更妙的是,此際的南京市長是頭銜多得牛毛,根本無力到任視事的汪兆銘。究其實質,嚴濟民已是人口百萬的六朝古都大半個主宰。何況,那個『海軍部長』嚴濟民還照樣兼著了。
汪文靜圖的自是青雲直上的嚴濟民,能給她的工作提供的巨大便利。
縣官不如現管,小姐不如太太,汪家的侄小姐聽著是夠噓人,卻略顯華而不實,真要遇到事情,遠不如嚴大奶奶管用。
再者,汪文靜也未嘗沒有趁著兩人關係大近,把嚴濟民也爭取到她那一方來的想法。
皓月當空,煙柳荷塘的秦淮河畔。
晚明之季秦准八艷冠絕一時,絕代佳人與東林才子相得益彰,在萬民塗炭,胡塵南掃的歷史大背境下,留下了幾多千古佳話、風liu韻事。
如今這座媚香樓,從建築用料,到格局陳設,俱與三百年前八艷中那位俠肝義膽的《桃花扇》女主角的香巢別無二至,腳下的地皮都是同一塊。
帶花廳的大套房裡,蔦蔦燕燕歡聚一堂,昆曲小調此起彼伏。
穿花拂柳般往來的『小琵琶』(書寓裡的粗使丫頭),正把席上沒怎麼動的金陵四大烤(乳豬、羊羔、鵝、免),上元什錦鴨(鴨心、鴨絲、鴨肫、鴨翅等十味),各色時令菜蔬一一撤去,並奉上金絲楠木的煙榻,嵌著老克丁(舊時的無面鑽石)的高級煙具,上好的馬蹄土(印度煙土)。
書寓裡的慣例,客人在飯後總是要抽上幾口提提神的。
嚴濟民沒那個嗜好,便斜躺在榻上閉目養神。自有伊人為其捶腿揉背,其手法之嫻熟力道之適中,沒十年功夫休想練得出來。
嚴濟民嘴裡也沒閉著,一顆顆濃香多汁的青島牛奶葡萄,一片片鮮甜的花旗桔子,被某只無骨柔夷不斷送入他的腹中。
雖純是用人堆出來的富貴,可比起嚴濟民後世所歷那些娛樂場所,他正享受的這一套不但更使人身心愉悅,還少了幾分粗魯直白,多了幾許曖mei溫情,就是女人們的香水都自然清新些。
煙燈熄了,麻將桌子擺起來了,眾人紛紛起身。
本來客人與小姐們(與後世同字不同意,專指有下人使喚的高級妓女)得參差著入桌,才好打情罵俏,眉目傳情,為下一步的終極活動,培養培養感情。可傅宗耀卻招呼著、盛老三和另一個倒吊眉老者,硬是跟嚴濟民坐了一桌。
看出他們有私話要說,汪曼雲、陳群識相的躲到了裡間。
對此並不大驚訝的嚴濟民,默默觀察著三位『同桌』。
富可敵國的七省鴉片總包銷盛三爺是個很有意思的人物。
貴氣、痞氣、官氣,盛老三統統沾一點,身上最濃的居然是平民氣息。這也符合他出身官宦名門,中年流落江湖,老來發跡於市井的特殊人生經歷。
傅宗耀沒什麼好說的,仍是那副隨時會斷氣的死模死樣。
嚴濟民最為關注的是那位臉孔全無梭角的『倒吊眉』、上海三大亨中的張嘯林!
按照原本的歷史軌跡,早年畢業於浙軍講武堂的張嘯林,半年前就該是具屍體了。可今晚,他卻生龍活虎的出現在嚴濟民面前。
傅宗耀很沉得住氣,打了三四圈才挑起了話題:「虎兄(張嘯林無字,乳名阿虎)在瀘杭一帶廣有人望,時局紛亂,正需他這樣的人出來維持地方。虎兄之才,非一縣一市可拘,當是一省方面,不知嚴少兄以為然否。」
這話問得嚴濟民腦子裡靈光一現。歷史上,張嘯林被其保鏢(系杜月笙所鼓動)所殺的直接誘因,即是張嘯林將出任偽浙江省長之職。據此推斷,應當是從三九年底開始的一系列腥風血雨的風波動盪(這些恰恰都與嚴濟民多少有些關連),嚇得這位『張大帥』當了縮頭烏龜,這才苟活至今。這不,風聲稍一鬆動,他老人家就冒出來了,還真是當漢奸之心不死啊。
「張先生是滬上豪俠,在下也是久仰的,此事定當盡力幫襯。」嚴濟民一面滿口答應,一邊心想:『你要找死,正好早點讓你那位杜賢弟送你歸西,也免得我看了你這張無常臉就不痛快!』
「爽快,是條漢子!」張嘯林翹起大拇指讚道:「你老弟整頓七十六號那些混球的法子,我是頂頂佩服的。只恨你生得太晚,要是前得十年把我手下的孩兒們也照樣洗洗腦筋,這上海灘上哪還有什麼三大亨,我早他娘的一統天下了。」
嚴濟民好不尷尬。他那一套好歹也是後世政治運動的精華,被一聲名狼籍的大流氓引為知已,想想都不是個味兒。
少時他也就釋然了。有信念的流氓團伙,再差也有義和團的水準,比那些單純為利所驅的烏合集團,戰鬥力還不強到天上去了。
「我也有一件小事要請嚴老弟台幫忙。」盛老三說得輕描淡寫,嚴濟民卻立時凝神靜氣。
嚴濟民又有幾分好奇,何等難事能逼得神通廣大的盛老三這般水急魚跳,第一次見面就跑來請托,這與他一向的行事風格可大相徑亭啊。
盛老三語調低沉的道:「自家事自家知,我做的這個行當最遭報應的,可卻又放不得手,這裡面的彎彎繞,你們搞政治的應該比我還有體會。最近你們新政府裡有位大員,瞧上了我這點小買賣,托人捎話過來想全盤接過去。」盛老三打了一個拱手:「我想勞煩嚴老弟台從中說合,我願孝敬這位大員一成的干股,還請他能放我這一馬。」
「誰?」嚴濟民問話時,心下也在打鼓。
一成的干股不少了。滿世界誰不知道,盛老三的生意裡佔大頭的是日本關東軍。
可能叫盛老三連關東軍都指望不上的大員,怕是不會把這一年三、四百萬的進項看在眼裡。
盛老三艱難的吐出這三個字:「陳公博!」
這是最壞的答案了。陳公博出了名的,要麼不下嘴,要下嘴連湯也不剩。
張嘯林貌似魯莽插了一句:「要是姓陳不好說話,還不如乾脆你嚴老弟來這一成。你可是汪先生身邊大紅人,難道還怕了他不成。」
虧得張嘯林不知嚴濟民剛當上了『駙馬都尉』,不然就得對陳公博喊打喊殺了。
這一唱一和的,是做了套子讓嚴濟民往回鑽了。主謀捨傅宗耀再無他人。
金山當前,說嚴濟民不動心是假的,但也要他有那個牙口才成。跟陳公博硬碰硬,可不是鬧著玩的。
約摸了半刻鐘,嚴濟民方道:「我是不成的,但有人能叫陳公博退避三舍,我可以為盛三爺去探探那人的口風。」
幾隻洞庭湖裡的『老麻雀』交換了若干眼色,才由盛老三出面認可了嚴濟民的說法。
正事一了,大伙都把心思放回了牌局上,剛又打了一圈,走廊上卻傳來陣陣吵鬧聲。
被攪得心煩意亂的『張大帥』,把手上的牌往桌上一頓,張口就罵道:「那個長三堂子生的在搞事,去把娘姨(老鴇子)給我叫過來。」
原本就在走廊上的攔人的娘姨是個快嘴,劈裡叭拉幾下子就把事情說了個大概。
有個客人先前包著一個叫丹紅的小姐,現下都沒錢了,還不願放手,一發現丹紅出來見客,就跑過吵鬧不休。
巧得很,這個丹紅這會就在嚴濟民身旁。此女一口吳儂軟語,性情溫柔,一顰一笑皆具媚態。雖無傾國傾城之姿,也夠得上一等一的麗人。
這類床頭金盡仍戀棧不去的故事,在書寓中週而復始的上演了千百年。李甲們是前赴後繼了,可怒沉百寶箱的杜十娘卻只有一個。
換了別人早一棍子打出去了,可這位偏偏是有背景的,老鴇還不敢得罪狠了,只能陪著笑應付。
「這混蛋什麼來路?」有官身的幾位不願暴露身份,盛老三平素就低調,『張大帥』可不介意教訓一下某個掃了他雅興的傢伙。這是在南京,要在上海,他連一問都會省了。
「您佬還是忍了吧。」有心借刀的老鴇,明勸暗挑的道:「人家可自你是新政府海軍部長的親哥哥,您惹不起的!」
「老子怕他個……」罵到一半『張大帥』沒了聲音,『海軍部長』本人就做他身邊了,總不能一點面子也不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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