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次執委擴大會的次日,嚴濟民向陳公博呈交了一份《海軍兩年規劃》。
這份實為一砣用華麗詞藻、不可能的承諾堆砌起來的狗屎規劃(嚴濟民語。),只是一個程序,一個官場通用的過門。
幾天後,嚴濟民又上了一道呈文,那就是正餐了,《為就近指導部隊建設,『海軍部』自請北遷威海》(此時汪偽唯一的艦隊,剛從青島移師該處)。
眼鏡跌了一地。
本來大傢伙都以為,嚴濟民大索經費,只是想多貪污幾個錢罷了。可現在,嚴濟民卻捨得離開繁華似錦的大上海,除了他真想在海軍幹出點名堂,已找不到第二個解釋。
『將來要是嚴濟民挾功殺回中樞,又會是何種局面?』不少高層漢奸這般對自己問道。
周佛海緊張了,竭力發揮著影響力,務求把嚴濟民兩腳懸空的吊在汪偽中樞。
周佛海這一手正好踩在嚴濟民的腰眼。
千鈞一髮之時,一度遠離嚴濟民的幸運之神,像是聽到他內心的招喚,又回來眷顧了他一把。
陳公博把嚴濟民的報告給批了!
陳公博與周佛海在此事上不同態度,正好反應了兩人的性格差異。
周佛海謹慎得狐疑,做事滴水不漏,從不輕易否定每一種微小的可能。
陳公博殺伐果決,可也霸道武斷,對嚴濟民的掙扎,以徹底的篾視相對應。細說起來,陳公博的大意,跟嚴濟民上回表現那麼不堪一擊,那麼容易屈服,也有幾分關係!
五月下旬,威海衛海軍基地。
一字排開的幾十座生鐵鑄就的永久性碼頭,星羅棋布隨處可見的炮台山牆,雖都是半個世紀前的舊物,可歷經風吹雨打,彈擊炮轟,蒼涼間卻更見巍峨了!
這都是因為,威海基地的另一個名字,劉公島!
曾經雄居世界第六,曾經壓得明治維新後的日本十數年喘過氣來的大清北洋水師,便發源、成軍、覆滅於滋。
漫天飛灑天下淚,有公足壯海軍威!這山,這海,這土,是甲午年戰敗殉國的幾千水師忠魂之所依,更曾寄托過一個的泱泱大國強國夢想。戰敗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忘卻,是全民性的麻木,是口口聲聲的友好鄰邦!
八百六十噸的小型炮艦『海興』(原名永績,大名鼎鼎的中山艦的姊妹艦,三八年自沉於岳陽江段,後被日軍打撈。)正停於六號泊位,這個泊位原是為北洋水師兩大支柱之一的『鎮遠』(七千噸)量身打造的,大槽栓小馬,顯得異常空曠。
這艘裝備了兩門大炮,四門機關炮,最大火炮口徑不過四寸的『小嘴麻雀』,卻是汪偽海軍的旗艦。
『海興』前甲板上,幾十條濃眉大眼個頭都差不多一般高的壯漢,背著雙手挺胸肅立,履行著國際海軍通用的站坡禮儀。
站姿是夠標準了,完全符合條令要求,臉上也不缺乏油光,可再光鮮的外表,又怎麼掩飾得了這些精挑細選出來的水兵們那黯然無光的靈魂。
碼頭上,樹樁似的立著十幾個汪偽軍官,披著金絲走線的暗紅大麾那幾位,手裡還拄著鑲金嵌玉的西洋指揮刀。
汪偽軍官群的邊上,一為海軍所派業務輔導官,一為陸軍所派的事務監察官的兩個日本少佐,半閉著小眼睛,穩穩的坐在馬扎上。他們著裝雖簡便樸素,可那種優越感撐起的從容,卻在氣質上把周圍的人都給比了下去。
海天一線處出現一個小黑點。
「奏樂!」值星官聲調拉得太長,都拉出了京劇味。
從青島專程請來的西洋樂隊奏起了雄渾的進行曲。
汪偽海軍官兵直著嗓子嚎上了:「操縱新時代之戰艦,使用最堅利之甲兵。雄視三洋,屏障四海,保衛疆土,鞏固和平,同舟共濟,萬眾一心,養成忠勇冒險之好習慣,同舟共濟,萬眾一心,乘長風破萬里浪。」
這是中華民國海軍軍歌。為了標榜正統,更為了攪亂視聽,在旗幟歌曲徽章等象徵事物上,汪偽集團奉用的是原版盜用的原則。
這一個個承載無數海軍抗日先烈英魂的音符,由這些叛國者嘴中唱出,黑色幽默得讓人有想哭的衝動!
黑點漸漸變大,直至化身成掛著『月經旗』的商船。
商船靠上碼頭,可出乎汪偽軍官們意料的是,先下船的竟是些招著箱子、提著行李、面目陰沉的黑衫漢子,而且人數不少,一隊隊絡繹不絕的穿過碼頭,朝著島嶼深處走去,過程中絕無喧嘩,更不跟主人們打什麼招呼。
「過份,這裡是軍港!」
「簡直視我們與無物嘛!」
「什麼東西,把他們先攔下再說。」
被激怒的汪偽軍官們,早忘了禍從口出的古訓,交頭結耳的發洩著不滿。
某個看上去氣虛血弱的瘦小中年,輕輕打了個咳嗽,世界頓時一片清淨,淨得連海歐的鳴叫好像都響亮了許多。
只此一斑便可窺全豹,這個『病夫』在汪偽海軍中的威望,還真不是普通的高.
有人卻不高興了。人群最中央那位肥壯如牛,把特大號軍服都擠得不堪重負的傢伙,聲若洪鐘的喊道:「黎副官長!你代表我們上船去請一下嚴部長。」
那音調,那語言,分明提醒警示眾人,他才是此間的主角。
「是!」佩著『上校』軍銜的黎副官長,二十出頭的光景,俊俏得妖異,頭上擦著濃濃的桂花油,十個指甲上畫著不同的花卉,從頭到腳一股『二尾子』味。
汪偽軍官們或嗤笑出聲,或滿臉鄙夷,厭惡之色溢於言表。
黎『上校』的搖風擺柳的去了好一會,才把長衫馬褂,卻頂著個醒目光頭的嚴濟民給引領了過來。
「嚴部長!。」黎『上校』遙指著『肥牛』對嚴濟民介紹道:「這位凌中將。」
凌某人笑得歡實,面頰上的一條條橫肉,賣力的抽動著,把塌成一團的鼻子都給帶歪了少許,活像是下等妓院裡正在迎客的『大茶壺』。
『凌霄,艦隊代理司令,現年三十歲,海匪小頭目出身,在日本商船上服務過八年,娶了日本老婆,改了日本名字,入了日本籍。為了方便統帶汪偽海軍才又改回本名。鐵桿漢奸中的鐵桿。』嚴濟民默念著對方的資料。來劉公島之前,他還是下了些功夫的。
「姜少將。」第二個就輪到了那『病夫』了。
彬彬有禮間透著冷淡,隱隱還含著戒意,這就是姜『少將』給嚴濟民的第一印象。
『姜遠山,艦隊副司令官,職業軍人,煙台海軍軍校第十五期畢業,三二年被排擠出民國海軍後,一直寓居青島,四個月前由舊交保薦加入汪偽海軍。』
「薩世榮,艦隊參謀長兼海興號艦長。」自報家門的這個『少將』,典型的南方面孔,一口的福建官話。
他也夠惜字如金的,跟該管大上司的說話,連個嚴部長都不尊一聲。
嚴濟民卻知人家是有這個資格。憑什麼?就憑人家是薩,是薩鎮冰的侄孫。
薩鎮冰,蒙古人,北洋水師副總兵。甲午戰後海軍人才凋零,薩鎮冰以宿將身份一手把持海軍軍務垂二十年,既是大清國最後一任海軍大臣,又是民國第一位海軍上將,那時的中國海軍,差不多就是他的私人力量。
歷史是早就翻過了那一頁,但枝繁——:「松平君,好久不見了,能跟你再共事,可真太好了。」
嚴濟民的喜悅可不是裝出來的。倭奴裡固然沒一個好東西,可一個食人間煙火的貪焚之輩和那些滿腦武士道的榆木疙瘩之間,嚴濟民當然更願意與前者打交道。
「嚴部長!是不是請您到海興艦上走走看看,給水兵訓個話?凌霄上前恭聲請示道。請嚴濟民的檢閱『海興』,這是早安排好的。
「改天吧。我想先去北洋海軍公所給丁提督鄧軍門上個香。他們可都是這島上的神。來得劉公島不拜拜一方土地,這可不符合規矩啊!各位若有興起不妨同去。」
空氣似乎都凝固住了,人們都不可思議的眼神打量著嚴濟民。
丁汝昌、鄧世昌當初打得可是日本人。大伙平日是沒少偷著去拜祭,可敢當著日本人的面明目張目的提出來,這個『嚴部長』的膽子也太大了。
松平剛想出言阻止,輔導官小澤方卻鼓掌道:「嚴部長,你這個提議很好。我願跟你一同去祭拜丁將軍。對殺身成仁的勇士,我們大和民族永遠是尊敬的。
嚴濟民心下凜然。他本欲用這次拜祭來試探這些海軍將領和一干重要軍官還有幾許良知未曾泯滅(對凌霄他就不敢抱什麼希望了),可現在這個打算卻徹底泡湯了。道理是明擺著的,有日本人在場,所有人勢必會把自己心理活動,包裹得密不透風,他想觀察都無從觀察起。
兩相比較,嚴濟民倒寧願松平、小澤與自己大鬧一場,然後揚袖而去。這事看起來是有點敏感,可畢竟是件小事,就算松平、小澤把狀告了上去,就算上面真的會怪罪下來,有光環護身的嚴濟民,頂了天也就挨兩句不痛不癢的訓斥。這點付出與達到目後的收益相對比,根本不算個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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