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嚴濟民情真意切的叮囑,汪文靜唯有默然以對。
她當然不能告訴嚴濟民,除針對少數給組織帶來巨大威脅的內部叛徒,她所在的那個十年前曾把上海攪得地覆天翻的組織,早放棄暗殺這種極端方式,即便對象是汪兆銘這樣的大奸大惡?!
用領導的話說,這是鬥爭策略,是革命的需要。
那天在地室中她的行動純屬個人行為,事後還被上級批得體無完膚,背了個重重的處分,至今尚心有餘悸。教訓擺在哪了,她怎敢再動汪兆銘的一根汗毛?!
四零年三月二十六。汪兆銘赴東京治療槍傷,汪妻陳壁君及其親眷七人隨行。是日,街面上三步一綵樓五步一花坊,大小漢奸爭相鼓噪,十萬上海市民迫於『淫』威列隊『歡送』,日本皇室也派了自用專機來接,『風光熱鬧』一時無兩。
如此勞民傷財、興師動眾,日偽無非是想借此沖淡汪公館被血洗的社會影響。
戲分是做足了,可效果又如何了?
老百姓就不說了,漢奸們自己都不大賣帳。據不完全統計,僅四月的頭十天,從上海『出走』的有名有姓的偽職人員就不下五百人。
這些人或去了香港駐足觀望,則去重慶向國民政府反正仟侮,在海內外引起了極大的轟動。
汪兆銘苦心經營出來的局面,眼看著便要支離破碎了。
整個四月,以陳公博為代表的『看守中央』(周佛海語),都在忙著鞏固千瘡百孔的內部,根本無暇他顧。急紅了眼的日本人也跳到了前台,調動起一切關係,使用了一切手段,才與陳公博一道勉強穩住現有的漢奸隊伍,並以上千萬日元的高昂代價,從香港吸引回了一部份觀望者。
經此偌大風波,汪偽集團元氣大傷,可氣數似乎還沒盡。畢竟,四零年的日本人還在走上坡路,還有扶持走卒的力量。
五月十一日,上海郊區提籃橋監獄,某間可容納上百名囚犯的大型監房。
新疆地毯鋪上了,紅木桌椅擺上了,濃濃的法國香水蓋住了黝黑牆面所散發出的霉味臭氣,統統佈置完畢後,這間屋子便成了偽國民黨第六次執委擴大會議的會場。因為是擴大會議,『中央委員』們也得以參加。
放在『汪公館慘案』前,負責此類雜務的褚民誼會被大伙用口水淹死,好好的到『號子』裡來開會議事,這不是吃飽了撐著了!
可現在這些劫後餘生的高級漢奸們,卻恨不能把家辦到這高牆壁壘電網環繞中來。
「前一陣,我們是失去了很多同學,是受到了極大的挫折,可也因禍得福,日本人斷絕了對重慶的幻想後,對我們更重視了,也更禮遇了。以前我們喊著要『還都』,日本人是推三阻四一拖再拖。如今,急的是日本人,放權送錢,好話說盡,只求我們能在七月前『還都』,把新中央政府成立起來。有了這般良好的環境,我們更應該努力工作,發奮圖強,用無可辨駁的治政實績來證明我們並不像某些人說得那樣不堪。這也是東京汪先生所希望的。」當仁不讓的坐在主席位的陳公博,給在場的所有人,也給自己打著氣。
權力還真是男人的十全大補丸。自從代理這個『黨主席』,陳公博是愈忙精力充,愈活愈年輕,再這麼幹下去,只怕非得返老還童不可:「有兩件今天就得定下來,中央委員的增補和新政府的人事預案的調整。」
平素痿靡不振的大煙鬼們眼裡都閃上邪光,其它人喉口也在聳動。
廢話,對這個權力再分配的機會,他們早等得望眼欲穿,真來了,口水沒直接留到桌子上,已經是自我克制的結果了。
「草案早擬出來了,大家不妨都先聽聽,有何認為不妥的,當面提總好過背後瞎議論。」陳公博把兩份文件交給了他的秘書。
「還是我來吧。」周佛海雲談風輕的把手一伸。
陳公博嘴角帶笑的揮了揮手,示意正不知所措的秘書,照著周佛海的話去做。
下面又是一陣騷動。他們搞政治也有年頭,豈會品不出那點潛台詞,周佛海陳公博這般作態,肯定私下達成了某種默契,這哪還是草案,分明是定案,是最終宣判。
夾縫中求生存的中間分子們的情緒一路跌到了谷底,不能坐收漁利了,這不是要他們老命嘛!
待到周佛海抑揚頓挫把一項項人事安排念完,中間派們的臉色卻大為好轉,升的官是小了點,可好歹是有所斬獲。
細究起,這還得歸功於『孤軍』當日下手夠狠,『清理』出的官位夠多,偏偏有資格有能力頂上卻十分有限,最終形成了這種肉多狼少的官場奇觀。陳公博、周佛海把嘴都張得天大了,可硬是死活吞不完。
在皆大歡喜的場面中,嚴濟民的失意落寞,格外的突顯。
照著這個草案,原來身兼三職炙手可熱的嚴濟民,只剩下了看似含權量最低的海軍部部長的頭銜。
視特務系統為自留地的周佛海,用某個親信取代了嚴濟民的『七十六號』黨務專員一職。
『上海市黨部』書記長的官帽子也飛到了陳公博的小舅子頭上。區區一個書記長眼前是不起眼,『市黨部』更是個放屁都不臭的清水衙門。可只要『新中央政府』建了起來,『上海市黨部』肯定是向非汪偽嫡系的『上海市特別市政府』裡大舉滲透的,到那時,這個書記長還不得換個日進斗金的大肥缺。
每家要分一塊肉,兩大巨頭竟在聯手打壓嚴濟民!
嚴濟民腦袋裡亂成了一鍋粥,還是燒糊的那種:『周佛海會擠兌自己是意料中事,彼此一向合作少敵對多,自己也從沒給周佛海半點面子。可陳公博怎麼也站到我的對立面去了?』
在嚴濟民原先的預想中,發生在這位汪偽二號身上最壞情況,也就是帶有傾向性的中立,傾向的還是他這邊。
事到如今,嚴濟民只有一個希望,也是他預想中最大的倚仗,一向與他交好的褚民誼!
如果這個身份特殊的草包能拔刀相助,最低限度也能抬出汪兆銘來緩一緩事態。
嚴濟民又一次大失所望的了。嚴濟民救助信號都發了n遍,褚民誼仍是兩眼朝天,落井下石尚不至於,袖手旁觀卻是實打實的。
受此一激,嚴濟民醍醐灌頂大徹大悟。原來不單陳公博不願看到他在政壇上迅猛發展下去,連褚民誼都是樂見他摔跟頭的。原因也不難猜,害怕嚴濟民有朝一日,會取其第一外戚的地位而代之啊。
自己還是太嫩了,那點小心計在這些人精黨棍面前,完全就不夠看的。之前的順風順水,靠的全是汪兆銘夫婦的偏愛。
「我對草案沒意見(有也沒用),但有一個請求。」嚴濟民沒有神仙的本事,也不再是不管不顧的愣頭青,力所不敵時,他明智的選擇了退卻。
陳公博看了看與會諸人,好生和藹的道:「嚴總長請講。中央一定會認真考慮的。」
「海軍要擴充人員,要添軍艦,要訓練要完善基地,這些都是花錢如流水,每年加批六十萬大洋的經費,總不過分吧。」嚴濟民盡可能為自己爭取著利益。
「我看可以。年輕人想做點實事,我們應該大力支持才對。」周佛海擊掌讚道
自覺落了後手的陳公博,乾脆拿錢砸人「佛海說得有道理,在六十萬基礎上再加二成!」
「長江上游有不少軍艦沉船,我們可打撈其中有維修價值的,加強海軍的實力。」褚民誼也來湊趣了。他出的這主意倒不錯。中日開戰時的中國海軍,這會差不多全在長江底了。
先前竭力打壓,現在爭相追捧,這種戲劇性的變化,說怪也不怪,嚴濟民終究是汪兆銘器重的人,還很可能成為汪家的女婿,在達到了既定政治目的後,沒有人想與他結下不可解的深仇大恨,適度的示好,也就成了應有之意。
『離開上海這個深不可測的複雜政圈,也許對我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恢復了少許自信的嚴濟民,在心裡對自己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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