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四刻,風雪愈發大了起來,北風狂號著,有若鬼哭狼嚎一般,鵝毛般的雪片狂野地敲打著瓦面、窗欞,發出一陣緊似一陣的悶響,天寒得慌,縱使書房裡已架上了兩大銅盆燃得正旺的炭火,卻依舊無甚太大的效果,狄仁傑倒還好些,畢竟正直壯年,血氣足,可憐年歲較長的張柬之卻是遭了大罪了,一張滿是溝壑的臉生生凍得鐵青,饒是如此,他也不肯去銅盆邊呆著,急躁無比地在書房裡來回踱著步,眼神時不時地瞟向屏風處,一派心神不寧之狀。
「孟將兄,坐下歇歇罷,殿下不會有事的。」
眼瞅著張柬之已被凍得不輕,狄仁傑唯恐其受了風寒,這便出言寬慰了一句道。
「嗯。」
張柬之可是始終跟在李顯身邊的,歷經過河西大小陣仗無數,又怎會不知李顯一身武藝之高,天下罕有可匹敵者,按理來說,就算麗水軒是龍潭虎穴,也斷然困李顯不住,然則道理歸道理,身為謀臣者,又怎能不為主公的安危牽腸掛肚的,正因為此,張柬之除了悶哼一聲之外,啥旁的表示都沒有。
「喲,殿下回來了!」
狄仁傑笑著搖了搖頭,剛想著再勸說幾句,冷不丁眼前一花,赫然見身著白披風的李顯竟已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房中,忙站將起來,激動地招呼了一聲。
「殿下,您……」
被狄仁傑這麼一嚷,張柬之霍然轉回了身來,一見李顯已安然歸來,緊繃著的心弦頓時便是一鬆,可再一看李顯的臉色似乎不對,不由地又是一驚。
「嗯。」
李顯的心情顯然相當不好,並未多言,只是輕吭了一聲,逕直走到了上首的几子後頭,一抖肩上的披風,沉著臉端坐了下來。
「殿下,可是不曾探得消息麼?」
一見李顯這等模樣,狄、張二人不由地皆是一愣,彼此對視了一眼之後,由著張柬之率先出言探問了一句道。
「父皇將逝,本宮,哎……」
李顯沉默了好一陣子,這才抬起了頭來,雙眼濕潤地長歎了口氣。
「嗯?」
「哦?」
……
儘管早有預料,可這一聽李顯親自證實了高宗將亡一事,兩大謀士還是盡皆不由自主地倒吸了口涼氣,再一看李顯滿面悲痛之色,一時間都有些子不知說啥才是了。
「殿下,事有輕重緩急之分,當務之急是須得定行止方好,唔,請恕老臣多嘴,不知殿下是如何得知箇中詳情的,還請殿下明言。」
事情已到了最關鍵的時候,縱使會惹李顯不快,張柬之卻也顧不得許多了,沉默了一陣之後,便即出言追問起了事情的經過。
「好叫二位先生得知,事情是這樣的……」
李顯到底不是多愁善感之輩,自是分得清事情的輕重緩急,這便毫不隱瞞地將夜探麗水軒的經過詳詳細細地述說了一番。
「原來如此,唔,不知殿下最後是怎生處置那對狗男女的?可能保證瞞住那幫賊子麼?」
李顯的語調雖緩,可張、狄二人卻是聽得膽戰心驚不已,尤其是得知武後竟然在主寢宮裡安排了埋伏,更是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只是心驚歸心驚,該問清楚的細節,張柬之卻是半點都不含糊的。
「本宮將那二人之屍首盡皆埋在了殿頂的瓦面下,如今大雪紛飛,殿頂積雪深厚,數天之內當不致有變故,至於能瞞得住多久,卻是不好說之事了的。」
李顯原本只是想私探一下麗水軒,並沒預計到會動手殺人,臨去前,倒是想將二人的屍體一併帶走,只是面對著外圍羽林軍的嚴密防守,李顯自覺把握性不大,也就作了罷論,只是小心地將二人的屍體埋在了殿頂低窪處的積雪之下,還真不敢保證能瞞得住棲霞觀一眾積年老賊多久的。
「既如此,所有事情就必須緊著去做了,唐州那頭可以暫且不管,然,河西、幽州之兵卻須緊著先動起來,遲恐有變,還請殿下早做決斷!」
張柬之一向果敢得很,一聽李顯如此說法,立馬毫不猶豫地進諫道。
「嗯,狄公以為如何?」
起兵可不是兒戲,一動之下,便是你死我亡之結局,稍不小心,便有天下大亂之可能,縱使李顯再如何自信,卻也一樣不敢掉以輕心,不置可否地吭了一聲之後,便即側頭望向了始終默默不發一言的狄仁傑,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道。
「此大勢所趨也,當行!」
狄仁傑平日裡行事偏圓滑,可真到了大是大非的關鍵時刻,卻是一點都不含糊,一躬身,慷慨激昂地給出了肯定的答案。
「好,那就開始罷!」
李顯本就不打算坐以待斃,這一聽兩大謀士意見一致,自是不會有甚猶豫可言,一拍文案,霍然而起,語氣鏗鏘地下了決斷……
永隆二年正月初一,肆虐了十數日的大雪總算是稍停了些,儘管天依舊陰著,時不時地也還飄下些鹽末子,可呼嘯不止的北風卻是歇了,倒是個賞雪的好日子,隴關都督李敬業一大早就起了,隨便用了幾口稀粥,便即叫下人們搬來了張搖椅,有滋有味地半躺在暖閣好生欣賞著後花園裡的雪景,當真有些風雅無邊的意味,當然了,真說到風雅二子,李敬業其實也就只是半吊子水平而已,打油詩估計能湊合上兩句,正兒八經地叫他寫詩賦的話,那也就是抓瞎的份兒,之所以在這裝著風雅,其實為的就一件事——等人上門送錢!
身為世襲英國公,李敬業當然不是窮人,可也富貴不到哪去,不為別的,只因其祖大將軍李績素來持身甚嚴,南征北戰多年,很是得了不少的賞賜與戰利品,可基本上都分給了手下諸軍,甚少有落入私囊的時候,以致於李績死後,偌大的英國公府其實就只剩下了個空殼,並無多少的浮財可言,這可就令喜歡享受的李敬業十二萬分的難受。往年在朝中時,比他李敬業強的權貴多得跟米似的,他自是沒膽子也沒能耐四下胡亂收刮,尚算能守法,可自三年前打外放了隴州都督,李敬業可就放開了手腳,當真是雁過都得拔根毛的,似這等新春之際,正是收禮的最佳時節,李敬業自然是不想錯過了去,不過麼,收錢歸收錢,李敬業卻是不想跟手下人等囉皂太久的,也不想搞得過於正式,免得被人說了閒話,很顯然,暖閣這等休閒的場所作為收禮的地兒,確是再合適不過了的。
李敬業的想法倒是不錯,只可惜似乎有落到空處的嫌疑,這不,都已在暖閣裡賞了近一個半時辰的雪了,來送禮的人愣是沒見著半個,渾然沒了往年那般送禮者絡繹不絕之景象,這令李敬業惱火之餘,也不禁納悶於胸,正尋思著派出些下人去各處打探個究竟,就見府上的管家急匆匆地從外頭竄了進來。
「何事,嗯?」
李敬業一向規矩大,這一見管家來得如此慌張,心下自是不喜得很,也不等管家開口,已是白眼一翻,滿是不悅地吭了一聲。
「公爺,王副都督派了校尉前來,說是朝廷有欽差前來傳旨,人已到了營中,就等公爺您前去主持大局了。」
老管家跟隨李敬業已久,只是知曉李敬業的性子,這一聽其聲色不對,自不敢怠慢了去,顧不得擦一下滿頭滿臉的汗水,緊趕著搶到近前,語氣急促地稟報了一句道。
「傳旨?這等時節傳的甚旨意?搞個甚名堂來著,哼,更衣!」
隴關乃是重鎮,身為大都督,李敬業往日裡自是沒少接聖旨,可卻從不曾在正月初一時接過聖旨,這一聽欽差駕到,還是直接到的軍營,心中自不免頗為的疑惑,只是疑惑歸疑惑,抗旨的事兒,他還是沒膽子去做的,也就只是罵了幾聲,便即怏怏地站了起來,疾步向後院行了去……
「末將參見大都督!」
隴州乃是軍事重鎮,軍營自然不會離大都督府太遠,實際上,也不過就是隔著一條街而已,匆匆換了身甲冑的李敬業策馬只是一個急衝,便已到了軍營的門口,不等其馬停穩當,早已等在營門處的副都督王方翼已領著幾名親衛大步迎上了前來,恭謹萬分地行了個軍禮。
「免了罷,仲翔(王方翼的字),怎麼就你一人在此,欽差何在?」
李敬業帶兵的能耐比其祖差了不知幾許,可架子卻是比其祖不知大了多少倍,此際一見出營迎接的只有王方翼一人,心下裡立馬便有些不爽,卻又不好衝著王方翼發作,也就只能是不悅地皺了下眉頭,一邊翻身下馬,一邊不耐地問了一句道。
「大都督明鑒,欽差已至營中,諸將皆不敢擅離,末將是受欽差之命,特來營前恭候大都督大駕。」
王方翼也是大將軍之銜,雖是副手,可職分並不在李敬業之下,只不過其一向為人謹慎,從不計較李敬業的囂張跋扈,此時亦然如此,哪怕李敬業這等語氣實有著喝問下人之嫌疑,可王方翼卻並無一絲的異色,只是面色平靜無比地解釋了一番。
「嗯,那就去看看好了。」
李敬業早已習慣了王方翼的恭謙,對其所言倒也無甚疑心,一甩手,將馬韁繩丟給了跟來的親衛,隨口吩咐了一聲,便即昂首挺胸地走進了大營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