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這邊的習俗,守孝期間是不宜串門的,倒不是對自己有什麼損害,主要是其他人會不舒服。
「東方公子,你爹剛死你就出來跑啊。」薛金榜薛胖子咧著個嘴問我。
我一大早就去了他的府院,迎面就碰上了薛胖子出來,他正好要去自己的幾個店舖裡轉轉。還真沒想到薛胖子會起的這麼早。
「薛老闆,我今天來是有正經事跟你商量。」我上下打量著薛胖子,覺得比三年前瘦了許多,這身衣服倒還是三年前的尺寸,寬寬大大的,現在看上去很不合身了。
「正經事?」薛胖子瞥了我一眼,「來我這賒米賒面啊,還是借錢啊?」薛胖子不耐煩地說,「如今你也是在朝廷裡當官了,至於朝我們這小門小戶的小生意人借錢啊?」
「薛金榜,」我瞪著他,「這件事我只跟你說一遍。皇帝需要你貢獻米面糧食充入軍糧,以備他日攻打倭國。如今國庫的庫銀都用作建造大船,沒有錢給你。獻與不獻,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也不等他表態,我便走了。倒不是被家裡是困擾沒工夫和他掰扯,只是這種強取豪奪的事真的不能細說,拿皇帝壓他一壓,就希望他能就範了。
好吧,我是被家裡的事所困擾,真的不想與他廢話。人就是[這樣,喜歡為自己找各種各樣的理由,只要理由夠好,多麼丟人的、無恥的行為都能變成高尚的、睿智的。還要配上一種「爾等凡人曉得什麼」的表情和語氣,就更能讓人信服了。人啊,就是這麼愚蠢。我也難逃其中。
回了家。門口的石獅子招誰惹誰了也要披麻戴孝。大門兩邊的燈籠也被糊上白紙。整個院子裡就和下了大雪一樣,銀裝素裹。嗯,這個詞好,喜慶。很多時候人都想從某一個陰影中走出來,可總有那麼一群人打著安慰的旗號一次一次把陰影砸在你的頭上,淬不及防,毫無徵兆,就這麼輕輕地砸在你的頭上,還要背著你四處跟別人說——你看他,還沒走出來。我也如此,難逃其中。
宅子裡一直服侍我爹的王管家靠過來:「公子,您……」
「王叔,」我打斷他,「你受累,把這個房子裡的所有的白布白條,所有的白事的東西全收拾起來吧。」
「公子,這不合規矩。」王管家有點為難。的確,還不到日子呢,怎麼能說撤就撤呢。
「王叔,我爹生前我待他老人家如何。」
「孝順,挺好啊。只是入朝為官了,自然沒辦法日夜陪伴。」
「嗯,盡然我父生前我已盡孝,死後的一切無非是給活人看的。死人享受得到嗎?」我見王管家還是有話要說,「無需多言,按我說的做,撤了吧。」
王管家畢竟只是個下人,這種事既然主家說了,也就沒什麼爭辯的必要了。午飯後,整個院子恢復了往日的樣子。花該開的開,樹該綠的綠,上上下下的人也不用穿著孝,也不用故意裝出悲傷的樣子。這不挺好嘛。林青崖也自在了許多,抱著我家中的古董字畫一遍一遍地摩挲。
「公子,外面薛老闆找您。」王管家進屋來通稟了一聲。
「我知道了。」我示意他下去。
「薛老闆?有錢嗎?」林青崖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裡的白玉尊轉過身子問我。
「皇帝都要從他手裡借糧食,你說他有錢嗎。」
「有錢人我可得看看。」林青崖找了一個偏僻的座坐下等著薛胖子進來。
不一會王管家帶著薛胖子進來了。薛金榜的確比三年前瘦了很多,可是卻比三年前更容易累了。從我家門口到書房很短的距離,薛胖子已經是滿身大汗了,手裡的帕子都濕了,就跟剛從河裡撈上來一樣。
「你這倒是快,這麼快靈就撤啦?」薛金榜一屁股坐下,四處撒摸著。
「你來不是弔孝的吧。」我沒好氣地頂了他一句。
「行行行,火氣真大,年輕啊。」薛胖子好不容易喘勻了氣,撇著大嘴,「你今天上午跟我說的事我想了,所以過來問問。」
「沒錢,沒好處,糧食不好可能還得殺了你。」既然之前就沒擺出一個商量事情的樣子,現在也不用好言好語對他了。的確衝動了,如今就算有錢有好處薛胖子也未必會獻出糧食了。的確啊,還是太年輕。想想張修德,當年知道我要殺他還能裝作沒事一樣讓我同行,要不是後來運氣好,死的就不是趙子昂了。
「我不是問這個。」薛金榜擺擺手,原來棒槌粗細的手指頭現在都快皮包骨了,「我是來為你,這些糧食是不是用來打倭寇的?」
「是,怎麼了。」
薛金榜突然站起來,鄭重其事地向我一拱手:「東方公子放心,我薛家糧棧的糧食全數充公,算作軍糧。這些糧食裡但凡有一袋是壞的,就把我這個腦袋燉了給將士們下酒!」
我不知道為什麼,這和我預想的不一樣。我以為薛金榜會來跟我討價還價,要這要那,我以為他是來火上澆油的,沒想到他卻是來雪中送炭的。這個胖子真的是橫行鄉里的薛胖子嗎?我一時語塞,只是木訥地站起來看著他。不能跟他叫薛胖子了。我心裡暗暗想到。
「公子,我只有一事相求。」
對對對,你只要有事求就好辦了,就和我預想的一樣了。
「我只求我們的百萬雄兵徹底讓這幫倭寇死絕。」此時的薛金榜,比當初把他打趴下的趙譽還要英朗。
我不知如何答他,只能點點頭。薛金榜很滿意,跟我說明日就會親自把糧食運到京城。我則給他寫了封書信,讓他去了京城直接去找趙譽。如此十來日了,也總算是了卻了一樁大事。
我窩在椅子裡坐著。這樣比較安心。
「公子,這個人有病啊。」林青崖趴在桌子上小聲跟我說。
「有病?」我看他除了對倭寇太仇恨以外也沒什麼啊。
「公子,不是腦子有病。」林青崖看我晃神了就知道我們想的不是一檔子事,「此人應該是這段時間突然消瘦,身體虛弱,多食易饑。」
「你有辦法治嗎?」
「公子,說到底這也是他年輕時欠下的債。想必此人之前一直很胖吧。從不忌口,有酒色上身,此時他的身體虛不受補,就算用藥調理也增壽不多。」
沒錯,天理昭彰報應循環,年輕時欠下的債,老了就得還。不對,張修德趙子昂他們都該死,不是我害死他們的。我也是沒辦法,是皇帝要他們死的,我只不過是皇帝手裡的刀子。對對,我才不會有什麼報應呢。
傍晚時分,又有人前來煩我了。藍逸從強子那裡聽說我家中變故,急急忙忙趕過來了。三年了,連他的那些師傅都不得不承認,藍逸如今依然超過了他們,只不過當今聖上不似先皇一般喜好歌樂,現在他還沒什麼出頭之日,強子倒是歡喜,藍逸如今可是京城數一數二的名角兒,有他在天上人間也算是一個招牌。
「你還過來幹什麼。」其實我也很久沒見過藍逸了,朝中事忙,這兩年連天上人間我都去得少了。如今見到,藍逸已不似從前那麼害羞怕人了,大大方方地施禮說話。
「公子一切可安好?承蒙公子多年照拂,聽聞公子家中遭變,我來看看需要我幫什麼忙嗎。」藍逸的聲音的確要比之前清秀了很多,嫵媚了很多。真是個讓女人嫉妒的嗓子。
「你看,這不好好的。」我說。「對了,你既然來了,我便帶你去個逍遙的地方,那裡經常有些西域的歌者樂手,你也去學學?」
「公子,我倒是無所謂,只不過,您還在守孝期間,這樣好嗎?」藍逸有些為難。
「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高雅堂。往日都是門庭若市的高雅堂今天可真是冷清。都不能算作冷清,因為根本就沒有客人,只有裡面的夥計姑娘坐在大廳裡閒聊,一個個都是無精打采的樣子。這是怎麼了,依照高雅堂的背景是不可能會被官家查封的,裡面的姑娘也都是遠近出了名的千嬌百媚,如今怎麼冷清的和尼姑庵似的。
**子在在門口,斜倚門前站,反掌把牙剔,也是一臉的愁容。
「這是怎麼了?」我問。
**子見我來了,掙扎著在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東方大人啊。」
「怎麼了這是,一個客人都沒有?」
「我的爺,您是不知道。」**子長歎了口氣,「自從您帶著那位公子來了以後啊,我們紫嫣姑娘就不見客了,一個兒都不見,多好的一棵搖錢樹啊,就這麼沒了。可好在我們這姑娘都不錯,還有很多熟客來玩,也沒什麼變化。結果京城裡開了一個什麼天上人間,咱這的幾位有錢的主去那玩了一圈以後就再也不來我們這兒了,一來二去的呀,我們這也就沒什麼人來了,姑娘們也是一個一個的調頭。如今我這高雅堂可真是高雅了,連個人都沒有。」**子自顧自地歎氣,還真是一行有一行的辛苦啊。
我讓藍逸退後兩步,伏在**子耳邊問她:「我如今有個救你的道兒,就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說實話了。」
**子一聽有條活路,眼放綠光:「我的爺,您就是我的活財神啊!說吧,您問什麼我說什麼。」
我點點頭:「我問你,這幾年高雅堂來來回回進賬可是不少吧,你就沒存下點什麼貼己錢?」
**子猶豫了一下:「倒是存了點。」
「多少啊?」
「也就幾千兩吧,一兩千兩。」要不怎麼說這個老婆子有兩把刷子呢,一家**,除去上繳給後台老闆的錢,買這買那給姑娘們分的,給夥計們分的,請那些西域樂手的,老闆娘居然還能攢下一兩千兩,這地方可真是個吸金的地方啊。
「不瞞你說,我與那天上人間的掌櫃倒是有幾分交情,不如你帶著姑娘們去那吧,也算是有個找落啊。那地方一天掙的可就不止一兩千兩啊。」
**子一口答應下來,連琢磨都沒琢磨,看來是早就有這個心思只是苦於沒有門路。
「不過你這些人可不能都去。這幫夥計們不能去,姑娘們你得再挑挑,選出最好的幾個姑娘跟著你一起去。還有,」我盯著她的眼睛,「秦紫嫣必須去!」我是有我的私心的,我從沒想過要讓秦紫嫣進宮做個娘娘妃子的,只是有了她才有機會讓皇帝出宮去天上人間玩樂,我才能把藍逸安排進宮。我相信,藍逸的聲音一定會讓皇帝著迷。
「我的財神爺,其他的都好辦,只是這個紫嫣……」**子沒敢往下說,低著頭抬眼瞟著我。
「我去試試吧。」
**子帶著我上樓,想想這還是我第一次進紫嫣的房間。輕手輕腳推門而入,裡面素淨的就和寺院的廂房一般,就是一張圓桌一張書桌還有幾把椅子,茶壺和幾個嬌小的茶杯,紫嫣坐在窗邊閉著眼,手支著頭,看來是睡著了吧。她的臉上還掛著面紗,看不清楚容貌。我很奇怪,如今已經沒有客人了,為什麼還要掛著面紗呢?
「紫嫣姑娘。」我輕喚了一聲。
秦紫嫣緩緩轉醒,迷濛地看了我一眼,放下手,稍稍坐正了身子:「公子何人啊?奴家如今並不見客,公子請回去吧。」說完便不搭理我,又閉上眼去。她手中攥著當年那條手帕,上面的墨跡淺了許多。
「姑娘如此朝思暮想,可是為了這位公子啊?」我指了指她手中的帕子。
「公子……」秦紫嫣打量著我,「是那日帶這位公子來的人?是東方公子?」
「是,在下東方顥淵。」我深施一禮,「姑娘可比幾年前消瘦了不少啊。」當年的秦紫嫣雖然也是纖細的身條,卻也不是乾柴一般,如今也多少有些脫像了。
「整日的不見客,哪會有什麼好的待遇呢。」秦紫嫣站起來,「東方公子可知道這位公子的近況?」
「我知道。而且我有辦法讓你見到他。只不過,你需要幫我做一件事。」我在她耳邊低聲吩咐著。
「奴家明白。」秦紫嫣點點頭。這女人若是動了情還真是可憐,這時我若是叫她去死,想必她也會一口答應的吧。
一切打點齊備,我帶著藍逸回去,又把事情囑咐了他幾句。藍逸雖然不如當年小家子氣,可這種事畢竟也從沒做過。莫說做過了,估計連想也未曾想過。他結結巴巴猶猶豫豫地敷衍我,推脫說自己不合適,自己不行,自己做不到。這個小子,不僅聲音像個女的,這脾氣秉性怎麼也和女人一樣呢。
「藍逸,如今是你報答我和許強的時候了。」我瞪著他。
藍逸低著頭搓著手,不知道說什麼,支支吾吾的。
「藍逸,只是彈琴唱歌而已,你不會嗎?你的師傅都說了,你如今已經超過了他們,他們可都是宮廷裡一等一的樂師啊。」我見他不理我,有些生氣了,甩下一句「你自己看著辦吧」便回房睡覺去了。
月底,我帶著人回了京城。這一走數十日,鄉里鄉親倒是見了不少,可是總覺得少了什麼。後來細一琢磨才知道,是我家門口的那個老乞丐。這麼長時間居然連他的影子都沒見到,真是奇怪了。
第二日上朝,皇帝十分開心,說是軍糧齊備,遠航的大船也正在建造,趙譽的水軍也正在按部就班的訓練,一切都很順利。看來薛金榜並未食言,真的把糧草都送來了。郭晏說百姓們得知皇帝要征討倭國也都很開心,大家捐錢造船制甲,有些熟識水性的人還自請入伍。這倒有些胡說八道了,看來是郭晏出的主意強征錢糧兵丁,這些說辭無非是給自己找個轍,給自己個台階下罷了。皇帝也樂得相信。
我不在的月餘,郭晏拉攏了大批朋黨,如今他女兒的後衛穩固,他也不需要我了,聽趙譽說,他聽說我早早撤了靈堂,向皇帝參奏了我一本,說我不孝,請皇帝稍加懲處。呵呵,稍加懲處,這是在試探我嗎?
下朝後,皇帝留我在御書房說話。
「顥淵,糧草的事,朕還要多謝你啊。」皇帝拉著我的手不放,滿臉笑意,龍心大悅。
「是皇帝福澤深厚,百姓心悅誠服所致,臣不敢貪天之功為己有。」
「你家中遭變,朕還要你做事,真是難為你了。朕決定晉你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
「皇上,臣本一介書生,並無何功勞,怎能貿然升職,滿朝文武會非議的。」我趕緊拒絕。
「你是朕的親信之人,前者為朕清除了張修德、趙子昂等前朝遺害,今又為朕籌齊了糧草,這等功勞如若不給封賞,豈不更遭人非議,天下人會說朕是個不賞功績的昏君的。前些日子我已晉趙譽為太尉,專章兵權,節制四方;如今晉你為御史大夫,監察百官,位同副相,愛卿莫要推辭了。」皇帝似乎非要把這個御史大夫的職位給我。我百般推脫不下,也只得接受了。皇帝很滿意。三公位高權重,如今三公之位都是皇帝親信,想來這政權也穩固得很了。
「皇上,臣請皇上出宮一趟。」
「出宮一趟?怎麼了嗎?」皇帝不解其意。
「皇帝久居宮中,想來也很煩悶吧。出去散心也好啊。」
皇帝點點頭。他知道,我是不會害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