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太懷良氏上身穿絳紅萬壽團花的對襟及膝長祅,下色素緞馬面裙,頭髮一絲不亂地攏在腦後,用一隻羊脂白玉的祥雲簪固定住。她面色平靜,連平日裡總是凜起來的眉頭,此時也放鬆了下來。
她淡淡地看著懷遠將婆婆抱進正堂,看著一眾僕役噤若寒蟬地抬進來一隻臥榻,看著懷遠駒小心翼翼地將婆婆安置妥當,然後她開口慢悠悠地說道:「辛繡娘,你不守信用,你答應過我,一輩子不見遠駒的…」
懷遠駒一聽這話,「噌」地轉過來頭來,紅著眼睛怒視著懷良氏:「事到如今,你居然還有臉面說這樣的話?你害我們**二人分別了二十年,你害得我娘親野居深山,與狼蟲為伴,她才過了幾天安穩日子,你又去害她的性命!先不講為人的良心,就算你看在與我這麼多年互稱**、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的面子上,你何至於行事如此殘忍?」
懷良氏撩起眼皮看他,哼一聲道:「她是你娘,那麼我是誰?她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蕩,遲早有一天會被你發現,到時候你將把我置於何地?我辛苦了大半輩子培養出來的兒子,有朝一ri歸了親娘,我付出一生的辛酸守住的家業,臨了讓別人享用了去,我又情何以堪?」
「你一生自私,貪勢霸利…」懷遠駒指著懷良氏剛說出這一半的話來,懷良氏突然拿枴杖「啪」地抽在他的腿上:「你給我閉嘴!還輪不上你來教訓我!就算我貪財貪勢,你還不是和我一路的貨色?否則你怎麼不守在你親娘的身邊?怎麼和我湊到一堆兒來了?」
懷遠駒被揭了瘡疤,登時面紅耳赤,與懷良氏四目怒對,說不出話來。辛竹娘緩了半天地氣,此時終於可以睜開眼睛說話了:「駒兒…別吵了,何苦?我的命已經保不住了,活著的人還要繼續過日子呢…老姐姐,駒兒在你身邊奉養二十年了,我臨死之前見兒子一面,不算過分吧?」
懷良氏聽婆婆語氣緩和,沒有絲毫地怨恨之氣,她也斂了瞪視懷遠駒的眼神兒,歎氣垂目,恢復了剛才的平靜:「毒是我讓人去餵地,火是我讓人去放的,我本來以為你與珍兒大婚之夜,趁還沒有人知道那院子裡住的是誰,一把火將一切都滅藏掉。可惜老天不幫我,合該我與你**緣份走到盡頭。你想怎麼樣…隨你吧。」
懷良氏說完,只是淡淡地掃了樂以珍一眼,便再也不說話了。
就在這一刻,門外響起一陣衣袂悉索、腳步雜沓之聲,緊接著一群人擁擁堆堆地擠進堂來。樂以珍回頭,見上到懷遠駒地一位太太、七位姨娘、生活在府裡的三子四女,一個也不缺,全部被召喚了來,正一臉莫名地觀察著堂內的情形,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大事。
人群之中,夢兒和懷天蕊是識得婆婆的。夢兒年紀小,看不出婆婆地異樣來,在nǎi娘的懷裡高興地躥著小身子:「奶奶!奶奶!」
懷天蕊畢竟大了些。見婆婆地臉色不對。湊上去小心翼翼地問道:「奶奶。你生病了嗎?我前兩天走地時候。你還是好好地呀…」
婆婆見了夢兒和懷天蕊。強撐出一個笑臉來:「夢兒寶貝兒。到奶奶這裡來。讓奶奶看看…蕊兒。奶奶沒事。你這幾天好不好?有沒有乖乖地治病呀?」
「我聽姨…二太太地話。認真治病呢。奶奶放心。」懷天蕊隱約覺出來。婆婆地情形並不好。因此比平時還要乖上幾分。
其餘地人全不認識這個老太太。都看向懷遠駒。等著他發話。懷遠駒撩袍擺跪倒在婆婆地面前:「娘。兒子不孝。不能讓你晚年享受兒孫繞膝地天倫之樂。現在我就帶我這一家子地人給您老人家陪罪!」
懷遠駒喚一聲「娘」。驚得堂下一片吸氣之聲。樂以珍從nǎi娘地懷裡抱過四少爺。跪到了懷遠駒地右邊。沈夫人一瞧這情形。也不多問。跪到了懷遠駒地左邊。後面地人雖有疑問。卻都依樣效仿。「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婆婆抬眼在這一群人中掃了一遍。看見一群地女人。也沒心思去挨個認識過。只是特意地將目光定在沈夫人地臉上。端詳了半天。和氣地說道:「麗娟是嗎?我經常聽珍兒提起你。說你端良賢淑。是個好女子。如今一見…咳咳…珍兒所言果然不虛…」
沈夫人吃驚地轉頭看樂以珍一眼,恭敬地答道:「婆婆過獎了。」
「駒兒有你和珍兒輔助關照,我死也閉上眼睛了,只盼你和珍兒以後和睦相處,我兒下半輩子就算是有福了…」婆婆一氣說了這麼多的話,氣息接不上,閉上眼睛喘氣。
沈夫人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話說到這份兒上,她不可能不知道這個老太太的身份了。她謹慎地抬頭看懷良氏,只見後者雙唇緊抿,雙目緊閉,面色卻是一團平和。於是她客氣地應一句:「謹尊婆婆教誨。
婆婆緩過一口氣來,
頭,吩咐懷遠駒:「讓我看看我的孫子孫女…」
懷遠駒一回頭,懷明瑞、懷明輝、懷天薇、懷天梅和懷天蕊,還有大少奶奶安冬卉、二少奶奶郭元鳳,紛紛站起身來,走到老太太的臥榻前站定,nǎi娘抱著夢兒,樂以珍抱著尚未起名的四少爺,也站了過去。
婆婆見了這一群的孫輩,心中自然歡喜。可是當她看到孫子孫女孫媳都用一種謹慎而陌生的目光打量她時,她的神色不由地黯了黯。
樂以珍見此情形,趕緊一手抱著兒子,一手拖著夢兒,湊近婆婆的跟前兒:「婆婆,你不是一直想看看小孫子嗎?給你瞧瞧,雖然是未足月生的,現在長得可虎實呢。」
夢兒感受不到現場的悲情氣氛,只當是婆婆來家裡玩,於是她扒著臥榻地邊沿,吊起腳來就要往上爬。離得最近的懷天薇見樂以珍騰不出手來,一把將夢兒抱住:「妹妹別鬧。」
婆婆沖夢兒笑了笑,側過頭來看樂以珍懷裡的四少爺。小傢伙窩著嘴巴閉著眼睛,睡得正香,渾然不知周圍發生了什麼。
婆婆見了他地小乖樣子,疼愛地捏了捏他的小臉蛋兒,引得他不自在地皺了皺眉頭,也不肯睜眼。婆婆幸福地笑了:「好小子…」
「婆婆,這孩子的大名兒還沒定下來,您給取個名字吧。」樂以珍強忍著心酸,故作輕鬆地央求婆婆。
婆婆倒是認真地想了想:「不如…就叫懷明實吧,將來他長大了,腳踏實地做事,安安穩穩地做人,一生太太平平地,就是好福氣了…」
「好!就聽婆婆的,這孩子就叫懷明實…」樂以珍見婆婆氣息越來越弱,聲音開始哽咽起來。
懷遠駒感覺到自己的娘親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他卻什麼也不能做。他只能悲傷地將臉貼在婆婆地胸前,靜靜地體會著這一生中最後與娘親相依相偎的一段時光。
婆婆心願已了,再無牽掛。解毒藥的暫緩勁力已過,毒性開始劇烈發作,雖然她強忍著,臉色還是越來越黑,嘴角也開始溢出血來。
那樣子有些可怕,可是懷遠駒不發話,身後跪著的人一個也不敢起來離開。懷良氏此時已睜開雙眼,定定地看著婆婆在生與死地邊緣痛苦的掙扎,她眼裡有一種異樣的光在閃爍,渾身不可抑制地輕顫著。
終於到了最後的時刻,婆婆緊緊地攥著懷遠駒的手,渾身開始抽搐。懷遠駒張開雙臂將自己的娘親緊緊地抱在懷裡,將頭抵在娘親地頸間,誰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最後,婆婆終於停止了劇烈地抽動,握住懷遠駒地手也鬆開,無力地搭垂下去,安靜了…
懷遠駒坐在榻上一動不動,堂內鴉雀無聲。夢兒從懷天薇的懷裡轉過頭來,看著婆婆靜靜地伏在懷遠駒地懷裡,她轉了轉烏溜溜地大眼睛,伸手一指婆婆:「奶奶…奶奶睡覺覺…」
稚嫩的童音在寂靜地大堂內激起了弱弱的迴響,卻聽得樂以珍心中發顫。她再也忍不住悲傷,嗚嗚地哭了起來。
半晌,懷遠駒仍是保持著抱姿,不肯動一下。堂下所有跪著的人,大氣都不敢喘一口,卻只有樂以珍一個人在哭。
終於,那些人跪得受不住了,開始有人在扭動。其中屬三少爺懷明輝的動作最大,呲著牙抬起一隻膝蓋,伸手在上面揉著。
懷遠駒突然在此時站起身來,懷裡仍然抱著婆婆,衝過去一腳踹在懷明輝的面門上。懷明輝「啊」的一聲痛呼,向後倒去。衛姨娘見兒子被打,拔了拔身形,到底沒敢衝過去扶,憋屈地垂下了頭。
懷遠駒再不看任何人,大踏步地出了榮壽堂,「登登登」下了台階,直衝出德光院,消失在夜色中。
一屋子的人等懷遠駒的腳步聲消失了,怯怯地抬頭看老太太。老太太懷良氏復又閉目端坐,像是眼前沒有這些人一般。
沈夫人揣度情形,默默地向身後諸人揮了揮手,她自己當先起身,就要撤下去。所有人都跟著她的步子,默然站起身來,悄悄地邁著步子,準備離開榮壽堂各自回去。
樂以珍跪在那裡哭得虛軟無力,上來一個丫頭扶起她,準備攙著她離開。
「篤篤篤!」三聲響亮的枴杖撞擊地面青磚的聲音,如召魂令牌一般,定住了所有人的身形。大家在心中暗歎著氣,正在回轉身去,卻聽到老太太的聲音傳來:「珍兒!你留下!我有話跟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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