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當歸沉思了片刻,捲起畫軸收進長袖裡,歎一口氣說:「好吧,只要把這幅畫放在那位懷有身孕的張美人枕頭下面就可以嗎?」
柴雨圖點頭微笑:「那就有勞妹妹了。」
何當歸緊盯著她的臉,問:「我為你做完這件事,你能保證永遠不對我夫君和其他人提起,大表哥彭時對我不同尋常的感情?我需要你的保證。」
柴雨圖假裝調整腰帶,實際上是為了遮掩自己的手傷。當何當歸毫無羞恥地說出「感情」二字時,她心頭劇縮,堅硬的護甲刺破了手心。柴雨圖面上維持著完美的笑容,保證道:「這是當然的,你我姐妹一場,就應該互相幫助,你助我這一次,我將會非常的感激你。妹妹你貴為郡主,又嫁了個好人家,姐姐非常理解你希望保持現有生活不變的心情。」
「那就這麼說定了,」何當歸鬆一口氣,理順耳畔碎發,笑道,「姐姐怎麼還不喝你的杏仁酪?我的那一碗早喝完了。」
她一行一動中韻自生,柴雨圖默默將這些收進眼底,端起瓷盅一飲而盡。用絲帕輕拭唇畔,柴雨圖起身告辭,何當歸送她到大門口,早有兩個嬤嬤等在那裡,提著燭火明亮的鏤花宮燈,預備引何當歸去為張美人安胎。
何當歸笑笑說:「容我進去準備一下,因為很久不行醫,我的針放在哪兒都糊塗了,普通銀針,我又用著不大順手。」
柴雨圖頷首離去,在她還沒走遠的時候,兩個來請何當歸的嬤嬤就冷哼出聲:「什麼阿物,當別人都是瞎子?一隻不能下蛋的母雞。」何當歸若有所思地回到院中,找出荷包裡的狗笛,嗚嗚吹響之後,一道蔽月的蝙蝠形黑影從天而降,落在她的正前方。
「果然你一直都形影不離地跟著我,從孟府跟到燕王府,現在又跟到太子府,」何當歸笑瞇瞇地老朋友打招呼,「別來無恙吧?雪梟君。」
被狗笛吹來的人正是雪梟十三郎,他天生異耳,能聽見只有狗才能聽見的高頻狗笛聲,但每次聽見這個聲音,就會弄得他耳朵很痛。他捂著耳朵,愁眉苦臉地抱怨著:「咱家是人不是狗,下次郡主有事找咱家,能否換一種較正常的方式?」
何當歸聳肩道:「如果你夜夜睡在人家屋後的樹頂上可以稱之為『正常』的話,那我想不出其他不正常的行為了。我是念在你沒有加害舉動的份兒上,才沒通知孟瑄找你談話,雪梟君你是否該感激我,順便知恩圖報一下呢?」
雪梟連退兩步,擺著手表示拒絕:「到頭了、到頭了!小丫頭,你不能再這樣無底線地使用咱家了,咱家是有尊嚴的武士,不是你的僕人!除非你把鄭反那廝的解藥送給咱家,否則休想再讓咱家為你做事。」
何當歸二話不說,取出一樣白色物什拋向雪梟,雪梟接在手裡看時,是個胡桃大小的蠟丸。
「這是你最想得到的解藥。」
「解藥?」雪梟扭開蠟丸一看,三枚黑藥丸靜靜滾在手心裡。可他有所懷疑,不相信何當歸會這麼好心,給了他解藥,可就相當於放虎歸山了!
何當歸點頭一笑,作出說明:「不同於從前給你的臨時止癢藥,這個就是我的上好配方做出的終極解藥,相信你跑遍天下的藥鋪,也不會找到第二個手藝像我這麼好的掌櫃。只要十顆藥丸,就能徹底驅除你體內的毒素,永絕後患。以後就當買個教訓吧,不要亂吃陌生人給你的東西。」
雪梟聽後並不開心,晃晃手裡的藥丸,兩步逼近了何當歸,生硬地質問道:「為什麼只給咱家三顆?既然你好心救人,為何救一半,不救一半?」
「這三顆是給你試吃的,你吃了就能明白物超所值。」何當歸俏皮地眨眨眼睛,「等你幫我一個小忙之後,你將會得到另外三顆。放心,只是一個小小的援助,對輕功天下第一的閣下而言,輕易如探囊取物。」
「那,還有四顆藥丸在哪裡?」雪梟的加減法一定很好。
何當歸道出了一個令他灰心的事實:「我有個朋友,你可能認識,名齊玄余,號天機子。他喜愛遊覽天下山水,最近跑到你的老家東瀛去了,還把那最後四顆藥丸放到了京都一家『香魚居』酒鋪裡。雪梟君你在中原待了十幾年,一定非常想家吧?等你拿齊我這兒的六丸藥,你就可以回家看看了。」
雪梟的紫棠面龐轉青,精光內斂的黑眼珠左右轉動,何當歸幾乎能瞧見他腦後面的齒輪運作。他是被東瀛一位權勢驚人的貴族大領主派到中土,執行機密任務的,現在他的同伴死光了,要拿的東西也沒到手,就這樣回去,大領主肯定不會放過他。一旦踩上東瀛的土地,他想再全身而退就難了。
雪梟將一顆藥丟進口中,一邊嚼碎,一邊下定了決心。不,他不能空著手回東瀛!
「當然了,你還有第二種選擇,」何當歸毫不隱晦地點出,「你可以只帶著這三顆藥離開,找最好的製藥師傅給你複製解藥——如果他們真能製出來的話,我可以把自己的名字倒過來寫,以後也不派人抓你,怎麼樣?」
何當歸對她的技藝這般有信心的架勢,不禁打消了雪梟另找製藥師傅的打算。然而何當歸接下來的話,又帶給他一個沉重的打擊——
她豎起一根食指,笑道:「哦對了,我這個的解藥必須連續服用,中途不能斷藥超過一個月時間,否則,解藥就會在體內轉化為奇毒。順便說一句,那也是一種沒有解藥的新產物。」
雪梟立時停下咀嚼動作,知道自己又一次被何當歸給算計了。吃下第一顆藥,等同於打開了時間的沙漏,他必須盡快集齊另外三顆藥,然後再在六個月內回到東瀛!
而且,何當歸是他遭遇過的最狡猾的女人,他並不能肯定自己回到故鄉後,解藥已在「香魚居」裡等他了,為防萬一,他不得不把行程壓縮至三個月,如果在「香魚居」找不到解藥,他才能有剩餘時間趕回中原。
「你真的把解藥交給齊玄余了?」雪梟咬牙問。
「這是自然的,閣下野心勃勃,又陰魂不散地纏著我,所以我衷心希望你有生之年都在東瀛度過。為了確保這一點,我特別拜託了齊玄余走一趟京都。如何?雪君考慮好了嗎?」
雪梟認命地低頭,也罷,與其跟這樣的魔女打交道,還不如隱姓埋名回東瀛,設法躲避追殺來的容易。
「那敢問女大王有何差遣?」他拱手問。
「別這麼垂頭喪氣的嘛,」何當歸掏出袖中的畫軸,笑道,「只是要稍稍借用一下你的輕功。」
※※※
柴雨圖吹乾新寫的雪箋紙,方方正正疊好放進信封裡,喚來一個眉眼伶俐的小太監,吩咐道:「這是寫給孟家七公子的信,記住,一定要親手交給他。」
小太監收好了信,又領了十兩銀子的賞賜,樂呵呵地離去。
一旁的丫鬟薔薇看得有些眼饞,她很久都沒領到賞銀了,不甘心之餘,她出聲提醒柴雨圖:「主子,長孫殿下賜的首飾、珍玩都是在府庫上過冊的,一直拿到當鋪裡典當,早晚會被查出來,殿下一定會大發雷霆的!」
薔薇的話戳中了柴雨圖的痛處,因為她表面上風光無限,被傳成是皇長孫正妃的熱門人選,可她其實窮得很,每天都為銀子的事發愁,拆了東牆補西牆。
當初被朱允炆相中,她暫時被圈養在羅東府中,老太太有心補償她,跟她打好關係,但打理家務的董心蘭嘴甜心苦兩面三刀,表面故作大方,把庫房裡的古董、上用布料拿出來打扮她,可天知道董心蘭有多摳門!
柴雨圖嫁出羅府,一路上風風光光地跟著一百零八抬的大紅嫁妝,直到走進東宮,開了箱子,她才發現嫁妝裡面大部分都是發霉的布料和舊紗,甚至還有可笑的御田稻米、江南喜餅、各種糕點土特產。真正能讓她在東宮裡立足的銀子,加起來一共才三百兩!區區三百兩,在這座人心險惡、眼裡只有錢的東宮裡面夠幹什麼用?
回想起在來京城的路上,那群挑夫抱怨擔子太沉的時候,她嘴角勾起的喜悅弧度,柴雨圖就恨得咬碎銀牙。還以為羅家的人終於識時務了,還以為她終於擺脫困苦處境了,到頭來還是鏡花水月!
柴雨圖永遠也忘不了那些難堪的拮据日子,為了生存,她甚至不得不開口跟二公子彭漸借銀子。但給她送來銀票的人,卻是大公子彭時,她的心上人。她一輩子都能記起彭時漂亮的黑眼睛中流露的詫異眼神,從未因銀錢問題為難過的他,大概永遠不會明白,什麼叫一錢難倒英雄漢。
住在東宮中,為了保證她的寵姬地位不受威脅,她必須擁有最多的眼睛和耳朵,買下這些東西需要一大筆花費,她經常要將朱允炆賜給她的金玉器皿運出府去典當。不過,隨著她在朱允炆心目中的地位逐步提升,她有機會摸到府庫鑰匙的可能性越來越大,到了那時,她就能好好潤色一下自己的妝奩了。
在聽說羅府的「不幸遭遇」後,她冷冷一笑,自己的所有難堪境遇,都是他們一手造成的。不讓自己好過,那所有人都別想好過!
作為對羅家人的回報,她買通了應天府兩名小吏,在暫時沒入官中的羅家家產裡放了一把大火。聽到回信兒說,那一箱箱大錠的銀子被救火的人搶走不少,她滿意地笑了。
柴雨圖回味了一遍復仇的愉悅,沉浸在夏夜的好眠中,一覺睡到日上三竿,然後她的耳目來報告了:「殿下下朝之後去了張美人那裡,聽聞清寧郡主的醫術極好,經她施針之後,張美人當夜就止住腹痛,今晨醫師號脈後也說,再服兩帖藥,這一胎就穩穩當當了。」
「走,咱們給張美人道喜去。」
柴雨圖妝扮一新,扶著小太監的手,款款邁出門檻,要檢驗一下她對何當歸的威脅奏效了沒。當然,不管何當歸聽不聽話,她都準備了一個好故事講給孟瑄聽,定能讓何當歸吃不了兜著走。
比起董心蘭,柴雨圖對何當歸的厭惡,是從第一眼開始的。最讓她看著扎眼的,是何當歸那雙湖水般沉靜自信的雙眼,總讓她自慚形穢。
走進張美人的水月閣,柴雨圖還沒走進門就一眼望見,朱允炆手執一幅畫,看得臉色鐵青——看來是事發了,呵,那一幅「好畫」已從張美人的枕頭下被發掘出來了。
柴雨圖笑吟吟地迎上去,正要開口,令她想不到的是,她迎面得到了一個巴掌,來自於皇長孫朱允炆的大力掌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