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夫人右手邊坐著的婦人最年長,看上去有二十七八歲,下眼瞼有幾道干紋,應該是大奶奶商氏。她頭戴赤金琉璃八寶簪,身著雨過天青色褙子,下著墨綠羅裙,看起來非常素淨。
何當歸也愛穿雨過天青色,所以對這樣顏色的料子有些研究,凝目一瞧,商氏穿的這件竟然是雲紋蜀錦,三寸錦都夠買她頭上那支八寶簪了。整件褙子做下來,少說也要二百兩課銀。可見「素淨」是表象,闊氣才是真相。
何當歸笑睨那婦人一眼,商氏麼?不愧出自於大明七大望族之一的商家,連一件家常的衣裳都這麼講究,多叫人開眼界。
蘇夫人正對面,坐的是二奶奶陸氏。何當歸剛進來的時候,正打牌的四個人裡只有陸氏站起來迎了迎,與她通了平禮,還自報家門。陸氏身著大紅色秀金線纏枝花紋的繡襖,下配色澤鮮亮的石榴裙,襯得膚色白膩,貴氣逼人。聽說陸氏是嫡女,看穿著就很像,講究貴氣而不講貴。
三圈兒牌斗下來,每次都是陸氏輸牌,還連著三次「放炮」給蘇夫人。若不是陸氏的手氣太差,那就該給她豎大拇指了:好媳婦!
陸氏打出的牌,十張裡有五張都餵給了蘇夫人,可她的下首坐的是四奶奶劉氏,然後才是蘇夫人。也就是說,陸氏孝敬給婆婆的牌,得先過劉氏的手,劉氏不吃,才輪到蘇夫人。
劉氏的面容看起來還不到十六歲,肩膀較闊,身形豐腴,胸前尤其有料,大約就是蘇夫人千挑萬選出來的利於生養的品種。她身著乳白色撒紅鳶尾花的短襦襖,下著銀紅襦裙,鬢上斜插著兩隻赤金鑲紅寶石的扁方。不知是否屋中太悶了,劉氏打牌打得鬢髮都濡濕了貼在頰上。
何當歸看到第四圈,才明白過來,如此簡單的抹牌遊戲,幾位透著聰明相的妯娌,怎麼玩得這麼認真和吃力。答案就是,婆婆蘇夫人對待抹牌的態度極為認真!
連贏了三把的蘇夫人,第四把換大奶奶商氏贏牌,吃的還是蘇夫人出的牌,蘇夫人就戰意滿滿起來,說要「反吃」商氏三回。而第五回,蘇夫人繼續吃二奶奶陸氏的牌,可贏了之後,她又不開心了。原來,放牌洗牌的時候,四奶奶劉氏的牌露出來,也是差陸氏那一張牌就要取勝了。而且劉氏可以比蘇夫人優先吃卻沒吃,明顯是在放水!
蘇夫人一看自己勝之不武,臉色立刻就調低了兩個亮度。
呵呵,何當歸暗笑,照這個打法,蘇夫人得多好的運氣,才能一直贏下去,又要別人不防水?
「呵呵,」劉氏乾笑兩聲,向蘇夫人解釋道,「媳婦兒打久了眼花,才錯過了二嫂的牌。婆婆你反應機敏,這張牌就該你吃、你贏!」
大奶奶商氏在洗牌的間隙裡,啜茗驚呼道:「可了不得了!」
「嗯?」幾人都看向她,以為她茶碗裡喝出了不得的東西來了。旋即卻聽商氏笑道:「四弟妹你有所不知,母親打牌一向是讓咱們幾個相陪,我陪了十多年還沒花眼,弟妹韶華妙齡,打這麼會子就累花了眼,等到我這個年紀還了得!」
商氏嗓門大,中氣十足,說起話來猶如竹筒倒豆子,啪啪啪的把劉氏說愣了,半晌尷尬一笑,不再言語。
三名「陪打」的媳婦中,論姿容,最耐看的是商氏;比俏麗,最鮮嫩的是劉氏,青春果然是個好東西。可是光瞧嘴唇,數劉氏的下唇最厚。看來「厚嘴唇的人嘴拙」,這話還真有道理,連商氏這麼一句玩笑話都接不住,劉氏真該去嬤嬤丫鬟扎堆的地方,多磨練磨練口齒。
「牌桌上就講求公正,這一局的結果廢除!作為處罰,四兒媳你下場。」蘇夫人涼了眉眼,回頭看何當歸,「七丫頭,你的罰站到此為止了,你替她的位置。」
「啊?……哦。」何當歸聽這一說,才知道,自己剛剛是被罰站了……難道是因為遲到?
劉氏眼中立刻有了水光,下場之後,有丫鬟端上一張鋪錦墊的春凳,請劉氏坐到蘇夫人身後,跟何當歸站著看牌的待遇形成對比。
何當歸的牌運不錯,上來之後就接管了牌局,十圈牌打完,她連贏了八回。本來還發愁,她忘記帶碎銀子,輸了還得欠著大家的銀子,現在她面前有一堆碎銀子,再也不用發愁了。
商氏和陸氏是陪婆婆打慣了牌的,知道蘇夫人好勝心強,要不是當日最大的贏主,就會拉著人一直打下去。商氏她們一邊抱著看好戲的心情打牌,一邊又暗自叫苦,腰背都坐酸了,什麼時辰才能停下來歇歇?
正劃拉著牌,有婆子來報說:「冷嬤嬤找七奶奶,在七奶奶的園子裡找不著人,就一直尋到這兒來了。」
「哦?找你?」蘇夫人疑惑地看一眼何當歸,扭頭讓人把冷嬤嬤叫進來。
冷嬤嬤進來給蘇夫人磕了頭,又向何當歸行大禮,苦著臉說:「七奶奶行個好,把發配走的丫鬟嬤嬤,暫時收回去用著罷,她們有什麼不好,老奴給你賠罪了!」說著,花白的髮髻一低,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商氏等立刻來了興致,一聽冷嬤嬤的話頭,這背後的事兒可比桌上的牌有趣多了。
商氏一驚一乍地驚叫道:「哎呀!冷嬤嬤可是家裡老資格的嬤嬤了,平時跪太太的時候都少見,七弟妹你能耐真大,才嫁進來幾天,就讓冷嬤嬤行此大禮!」
蘇夫人的注意力,似乎還凝聚在牌局上,敦促商氏道:「專心打牌,不然輸了加倍罰錢!」
陸氏不解地問:「冷嬤嬤看上去很著急,母親不問問是怎麼回事?」
蘇夫人翹起的蘭花指一點何當歸,吩咐道:「嬤嬤不是專程來找你的麼,你來解決!冷嬤嬤人很老實,你可不准為難她。」
牌桌上的人插嘴一通,終於輪到何當歸講話了。她滿臉疑惑的樣子,用商氏的那種驚怪語調呼喊:「嬤嬤你行此大禮作甚!這裡又沒人讓你磕頭!快起來起來,有話好好說,婆婆就在這裡,有什麼委屈不能訴?」
冷嬤嬤磨蹭一下爬起來,見何當歸毫不慌張,冷嬤嬤心生疑惑了:據那些被發配出來的嬤嬤丫鬟講,七奶奶面酸心硬,是個厲害主兒,人家四奶奶和王姨娘嫁進來,都是發荷包玉墜,籠絡人還來不及,這七奶奶倒好,上來就打發人走!要是只發配一個兩個,那可能是丫鬟本人的問題,可要是一氣兒攆走園中所有下人,那就是主子有問題了!
「七奶奶,你看……」冷嬤嬤用商量式的口吻說,「是不是隨老奴出去說說,免得吵到太太?」給她鋪個台階,看她下不下。
何當歸面色如常,手下摸了張牌,鬥出張牌,口裡笑道:「嬤嬤都找到這兒來了,那就在這兒說吧,我聽七爺說過,婆婆平時都一邊聽戲一邊打牌,還能分出精力來跟人對盲棋,一心三用尚游刃有餘,最後還贏了那盤棋。我聽後一直不大相信呢,現想起來了,正好向婆婆請教。」
蘇夫人一聽,兒子小七還跟他媳婦說過這個事,不禁抿唇道:「兩三年前的舊事了,提它做什麼,不過說到下棋,不是我自誇,這家裡從老爺到幾個兒子、媳婦,還少人能下贏我去。後來因為找不到好對手,我就不大下圍棋了。」
何當歸一臉刮目的表情,歎息說:「我一直怪道,七爺的好棋藝是師從何人,今天可遇著正主了!那,媳婦兒往後可交上好運了。」
陸氏奇怪地問:「弟妹有什麼好運?難不成你想跟婆婆學棋?」
不等何當歸開口,商氏嗤笑否定道:「婆婆的棋藝高超,連三名小姐都學不會,七弟妹哪兒能越過她們去?」言下之意,是說三位小姐都沒福氣跟著蘇夫人學棋,哪裡輪到一個新媳婦來取這個巧宗。
何當歸卻搖搖頭,一本正經地說:「大嫂誤會了,我是說,我的情況跟婆婆差不多,也是下遍全家無敵手,久了只好自己跟自己下棋解悶兒。今聽聞婆婆也是弈棋高手,我當然是交上好運了,有什麼比棋逢對手更快意的事?」
商氏不笑了,疑惑地重新打量左手邊的何當歸,看上去比大小姐孟靜還年幼些,不大相信她會有多高超的棋藝。可如果她真的擅長下棋,那就正對了婆婆的胃口了,還不立時把其他人比下去了!商氏心頭一堵,壓低聲音,半開玩笑地威脅道:「妹妹你也瞧見了,四弟妹打牌打不好,一下子就被母親給打發下去了,你跟婆婆對弈,要是棋藝不如你說得那樣好,婆婆的『後招』可厲害著呢。」
何當歸聽後面上略有擔憂,也壓低聲音說:「我、我只是下棋贏過七爺,也不知這樣的棋藝算好算差,只是我自己有棋癮,喜歡捉對弈棋罷了。」
「什麼?」蘇夫人詫異,「你曾贏過小七?」
「是啊,回回都贏。」何當歸細聲細氣地答道。其實她只是聽孟瑄提過,羅府初次見面時,她下棋贏了他。她自己不記得這些,只是對她的棋藝很有信心,跟婆婆周旋於方格之間,應該不成問題。
「那咱們得下一局!撤撤撤,不打牌了,快把棋盤擺上來!」蘇夫人嗓門洪亮地呼喚下人擺開戰場,急著跟七兒媳手談一局。她贏遍府中無敵手,可從來沒贏過小七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