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瑄之所以要去青州,原是因為青州暴亂的事,在坤空間那邊,李景隆舉薦的是他三哥孟瑛。孟瑛的名氣大於實力,在青州時吃了大虧,不光在皇帝那裡打了叉號,還受了不小的身心創痕,幾年過去都不能平復。孟瑄本是打算在青州的流血事件發生之前,靜悄悄的把逆魁一綁,讓此事消弭於無形,連皇帝那裡都不必驚動。
如今才幾天耽擱的工夫裡,那件事就突兀又意料之中的發生了,而且因為在這邊,他展露過幾次才華,所以李景隆反而知道他,不知道他哥,跟皇帝提的掛帥人選也是他。這原本是一件比較好的事,可以讓孟瑛免於逆境,但,那是建立在何當歸沒有失蹤的前提下,現在麼——
他覺得再找不到她,自己就如那截斷了根莖的樹木,半點生機都找不著了。往床上把自己一扔,他四仰八叉地躺開,跟那個來報信的人說:「我生病了,既然皇上同時指派了大哥二哥,他們又都是勝我十倍的人,那麼,我晚去一些時日,想來也是無礙的。反正聖旨沒限定日子,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病得很重,去了只會拖累他們。」
報信人李間從未見過這麼沒精神的孟瑄,看起來丟魂兒似的,眼神散亂,說話有氣無力。而李間也懂一些歧黃之術,看七公子面色又不像重病的樣子,難道是年輕歷少,聽說他自己要獨掌帥印,所以就嚇成這樣了?這也有可能,七公子再能,也才十六歲,換別家孩子接了這樣的聖旨,早跟太太老太太抱頭痛哭去了。
於是李間焦急地勸說:「七公子,此事事關重大,可不能在這裡掉鏈子呀。聽說宮裡的皇上聽說青州之事,龍顏震怒,要把那沒用的青州知府王崎給法辦,連坐全家,可見皇上對此事的關注度。雖然青州之行兇險,可有大公子二公子幫襯著,絕不會出什麼岔子,關鍵是你本人得到場。哪怕等點卯之後,你留守後方『指揮坐鎮』,讓二公子他們去拚殺,你的人也得上一趟青州。」
他這話明擺著就說,孟瑄膽小怕事,雖然沒有不敬的意思,但誰聽了不氣,男人都禁不住被人小視。可失憶小妻子一跑路,想到可能發生在她身上的種種事故,孟瑄連生念都絕了一半,這樣無禮的話也刺激不到他了。
他大睜著無神的雙目,眼輪微微動了動,苦笑道:「那你準備車馬,拉我去青州吧。要一輛帶床的車,我生病了。」
李間鬆口氣,連忙安排下了,當夜就起程動身,十幾人的車馬隊伍往青州而去。先登船走了半宿的水路,又移車馬下船,開始走旱路,一直走到第二日晌午方歇。李間是孟善的心腹門客,孟善的指令是叫他報信即回,可眼見七公子臨時怯場了,他只好充任管家兼奶娘,一路護持到青州再說。
同時,他也聽說了大公子孟賢和九公子、十一公子同時在青州附近斷絕音訊的事,又傳書給京城孟府,咨詢老爺意見。大公子失蹤,七公子生病,二公子到底也年輕,是否再從山海關急調兩員大將來救場。
如此,又連趕了三天的路,因為七公子一直在馬車裡養病,道路也不好走,遇到馬車過不去的狹窄山路,李間還要赤膊上陣,親自背七公子過去,連馬車也得拆了綁在馬背上運過山路去,因此行程極慢。李間心裡十分焦急,禁不住暗暗埋怨保定侯素日將七公子捧得太高,如今登高台了才知道不行,怎不叫人扼腕!須知聖旨大如山,他一個人不行,要累及很多人的。
卻在當日下午,七公子又哭又吐,口中囈語著什麼話,轉瞬陷入昏迷之中,人事不知,連氣兒都喘不勻了。李間才慌了神,顫顫巍巍地給七公子診脈,竟瞧不出什麼毛病,也不知該下什麼藥。何況他們半路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開了方子也無處尋藥去,真真急死人也。
這個時候,有個藍衣藍裙的農家姑娘走過來,看了一眼,說他這是染了當地的風疾,吃點藥茶就能緩解。她臂彎上挎的籃子裡就有藥茶,斟出半碗來喂七公子吃了,果然氣息平順很多。
李間大喜過望,給那個藍衣姑娘十兩銀子,讓她跟他們的車馬隊伍去青州。那姑娘說她不賣身為奴。李間連忙說,不是奴婢,就算花錢買個她的腳程,來回不超過一個月,事後還有厚謝,若擔心家裡,還可以派一個人去說。姑娘說不用告訴家裡,但她想來就來,說走便走,不拘什麼時候就走了。李間也答應了她。
於是藍衣姑娘上了馬車,孟瑄睡在榻上,姑娘端個凳子坐在一旁照看他。他清醒的事後不多,醒了話也不多,喝她的藥茶喝了幾日見效,他漸次好起來,見這藍衣姑娘纖薄的背影很像何當歸,於是他忍不住多跟她討碗茶,說句話排遣心緒。姑娘怕生,不大理他,十句裡才回一句。
就在馬車轱轆即將碾上青州地面的時候,李間終於有了盼頭,原來,京城的老爺接獲了他的傳信,正逢三公子孟瑛與蕭姑娘從北方辦事歸來,老爺見三公子長大不少,眉目間有了歷練之後的神采,老爺心下歡喜,就奏請聖上,加派了孟瑛去青州幫忙。於是三公子與蕭姑娘又馬不停蹄地往青州來,正好追上他們的車馬隊。
雙方勒停了韁繩,李間總算等著了一個像樣的主子,連忙把一腔赤誠說給孟瑛聽,而蕭素心離開這兩個月裡,沒有一刻不惦記孟瑄,聽說孟瑄生了病,連忙奔向馬車,掀開車簾去看,跟一個膚色白淨、眉目細長的藍衣姑娘打了個照面。
「你是什麼人?」蕭素心的心裡急慌,口上也不大客氣。據她所知,孟瑄從來不用奴婢,不喜聞一般的脂粉味道,這丫頭是誰?
藍衣姑娘低垂著眉目,也不答話,從小凳子上起身,要下車去。見她這樣的神情,以及有些「傲慢」的態度,蕭素心疑心她是孟瑄收房的丫頭,大感不爽。紗帳後面,背對她們躺著的孟瑄被驚動,回頭見蕭素心來了,起身招呼她喝茶,又叫住正在下車的藍衣姑娘:「好姐姐,再給倒兩碗茶。」
藍衣姑娘倒完茶,就一言不發地下了車,孟瑄捧著茶碗滿飲一口,招呼蕭素心:「快趁熱喝,這個茶熱燙燙的時候最好喝。」
蕭素心推說現在不渴,茶碗動也不動,關切地問了幾句孟瑄的身體狀況,然後試探地問道:「聽說,你跟那清寧郡主在廬州走散了?你一直都沒找見她?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
孟瑄被她一語戳中了心傷,回答不上來,掩口咳嗽兩聲,然後猛力灌茶,喝完他這碗,又去喝蕭素心那一碗。
話說,蕭素心雖然人不在揚州,可她「眼、耳、神、意」都埋伏在孟瑄身邊多年了,打頭的是一個熠迢,其下還有不少下人,都買她的賬,肯收她的銀子,定期向她報告孟瑄的起居和近況。這一回,熠迢沒有及時匯報,卻有其他三名下人各自給身在北方的她傳遞了消息,將三份兒消息綜合在一起,她對孟瑄最近的境遇可謂無所不知了。
蕭素心聽到了版本說,何當歸嫁過來的第一天,兩人吵了架,何當歸被降為妾位,孟瑄賭氣走了。誰知過幾天,有地動中流離失所的饑民途徑清園,何當歸散了些糧食給饑民,走紅運被皇帝給撞個正著,於是封了清寧郡主,聽說老爺還有意讓她做孟瑄的正室。礙於蘇夫人,因此要緩一緩。
讀信讀到這裡,蕭素心的心拎到了嗓子眼兒,不過事情卻急轉直下了。何當歸離家出走,孟瑄追著跑著找到廬州,兩個人好了沒兩天,何當歸又發神經跑了,把孟瑄急了個半死。
結合眼前這個半條命的孟瑄,正好印證了她讀過的那幾封家書,見孟瑄的神情懶懶散散,萬事不上心,蕭素心非常心疼,寬解道:「年輕夫妻,哪有不吵架吵紅臉的,那何小姐又是個嬌氣的人,受不得半點委屈,在家裡吃了委屈就往外跑,也是免不了的,你多擔待一些就是了。何苦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興許過兩天,她就自己回來了,你卻被拖垮了身體,豈不是得不償失。」
若是從前的何當歸,當然有完整走出去,完整走回來的本事,可現在……孟瑄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只推說累了,等有了精神再跟她談。被下了逐客令,蕭素心下車之前,又趁趁地問那個穿藍布衣裙的丫頭是什麼人,是收了房的嗎?何當歸離家出走是因為她嗎?
孟瑄咳嗽道,那是李間聘的一個農家女,會煮很好喝的藥茶,等到了青州再用兩日就送伊回家,不可胡猜。蕭素心得到滿意的答案,推開簾子下車了,途徑藍衣姑娘時低笑一聲,那姑娘輕輕垂頭,面色淡淡的樣子,讓蕭素心又有了點不爽的感覺。
這次北行,蕭素心經歷了幾回生死,性情變得激進起來,想著人生不過短短幾十寒暑,韶華才幾年,她又比孟瑄大這麼多,實在等不起。聽聞孟瑄跟何當歸進展不順利,她這裡更蠢蠢欲動起來,有了一種將所有情敵扼殺在搖籃裡的魄力。
於是對著這名農家女,蕭素心低聲說出威脅之詞:「好好倒你的茶,路上也就罷了,等到了青州驛館,還讓我看見你在他房裡伺候,我就不會再小瞧你了。」
藍衣姑娘垂下頭,清淺的嗓音回道:「女俠滿身正氣凜然,我看了還佩服了一回,怎麼說出的話卻不叫人恭敬,我不過一小小農家女,女俠連這點氣量都沒有,還怎麼追隨七公子?」
蕭素心變色,冷然道:「你知道的還不少,誰把這些話說給你的?」一個目不識丁的農家女,怎麼說話倒條理分明,有形有骨的?
「沒有人說過,」藍衣姑娘蓮步走開,「我自己猜的。」
與此同時,馬車車廂中,假寐的孟瑄一字不差地聽見了二女的對話,心中起了波瀾。原來,蕭素心是這樣的心對他,原來她還有這麼苛刻與疾言厲色的一面。他兩輩子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