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何當歸她們回「榴花廳」後又點了幾道招牌菜,美美吃了一頓舒心的晚膳,對「千鯉酒家」的醋魚讚不絕口。可吃完後去開房間,才聽說酒家已經客滿了,於是他們就循著小二的指點,去前街的柳葉巷包了一座短租的四合院,何當歸與青兒睡一間,金甲睡外間,三個跟班大哥睡對過一間偏房。
直到這時候,何當歸才有機會問青兒,薄荷的情況怎麼樣。被誘拐的女孩子裡,薄荷與蟬衣是最早那一批,吃些苦頭是免不了的。在大躉船上那會兒,何當歸因為容貌出色而被挑出來單獨關押,加上她當時嗓子說不出話,因此沒能細問薄荷的情況。
青兒何等瞭解她,當然明白,她最想問薄荷的是,蟬衣怎麼不跟她一處了?
這個問題青兒早就問明了薄荷,此時便轉述給何當歸,原來,就在薄荷蟬衣兩個涉世未深的雛鳥鑽出羅家牢籠的第二日,她們就被一條小巷口的要飯婆婆吸引住了,商量著要給婆婆買包子吃。
誰知那婆婆也是拐子集團的成員,薄荷二人揣著隔壁街買回來的熱騰騰的肉包,捧上給婆婆吃。對方先是感激地收下,狼吞虎嚥吃了好多,又把紙包最底層的兩個肉包還給她們,說是自己已經飽了,剩下的還給善心的姑娘們,保佑她們吃了之後長命百歲。藉著婆婆的吉祥話,薄荷她們就一人一個吃了,誰知肉包上已被下了迷藥……
兩隻被綁架的雛鳥先是被囚禁一處,中間也有一回有人來買,說是去伺候北方過來的軍大爺,伺候好了就吃香的喝辣的,最後被她們哭叫、鬧騰著給攪黃了。後來拐子將她們分開關押,分路運往各地銷貨,她們也就沒再碰過面。薄荷聽說,蟬衣所在的那一船人,依稀是都全被賣光了。
過了一會兒,有船工大哥敲門,從門縫裡遞進一張紙來,青兒接過一看,是一張市賣的運河水圖,不由納罕道:「你還真告訴那個女人關墨的行蹤?」
何當歸鋪展開了地圖,靜看了一會兒,提筆勾畫了兩三處,標上青兒看不懂的各色符號,只是賣關子笑道:「你真覺得我有那樣的好心嗎?」
兩人玩笑幾句,因趕了半日的路,青兒早已疲倦非常,沾枕即睡,鼻息之下還有點打鼾。何當歸精力卻還很飽滿,尋出兩根銀針來,「刷刷刷」扎走了青兒姐姐的呼嚕聲,在隔壁床榻上盤膝而坐,意念探入自己的經脈之中,躍躍欲試著,想評估一下自己的內力有多高深。
奈何,她心頭的興奮情緒太多,一時難以入定調息打坐的氛圍,半晌都無果,最後也只得出了一個模糊結論:高,實在是高。
她知自己今晚不能夠平心靜氣地打坐了,再強求下去,反為不美,於是深吸了幾氣,緩緩收回自己的意念,卻在此時聽見一個脆生生的聲音,在她的「體內」某處低叫著:「小逸!你的身體又香軟又舒服,我進來就不想出去了,怎麼辦?讓我一直留在這裡吧!」
這是……孟瑄的童聲?要求留在她的身體裡?
何當歸一驚非同小可,恐怕會收斂不住真氣、走岔了經脈,所以也不敢理會那個聲音。
竭力屏息靜氣地撤回了意念,睜開眼睛後,她回思方纔的那個聲音,心中的驚詫不能用言語來形容,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孟瑄的童聲她也曾聽過,可那也是從她那把雙面刻著小像的匕首中傳出的。怎麼這大半夜的,又自她身體裡面冒出來了,總不會是娃娃孟瑄在刀身上待膩了,轉而附體於她了吧?
她曾讀過古人鑄刀鑄劍時,用活人祭奠,以求魂魄入刀,讓刀有刀魂、劍生寒氣的故事,最有名的是干將莫邪劍。因此,她一直把鐫刻小像的匕首解釋成,孟瑄湮滅前的殘魂入了鐵器,鑄造了一把神兵。再無法想到,刀上的那個娃娃孟瑄,也有可能是「活的」,或者某月某日還會「活過來」!
何當歸輕輕問:「孟瑄?你在哪?是你在跟我說話嗎?你是人是鬼?」
無人應聲,耳畔一片靜謐,只聞窗外石台下的蟲鳴。
「孟瑄?你說話呀,你鑽到我身體裡做什麼?」她遲疑地問,「你怪我跟他好了,你在生我的氣?」
這一次,她凝神靜氣,將意識探入第六感、第七感中,模模糊糊地聽到一個聲音在說,「我生那閒氣幹嘛,他再長也捅不進這裡,我卻能一直在這裡游水……他與我同脈同息,他感覺到的一切我全都能感覺得到,而我的見聞,他卻不知道……小逸小逸,你的小腹又綿又軟,處處都粉紅可愛,我本是無意到這裡來的,可現在麼……我決定就住在你的子宮裡不走了,這樣一來,咱倆日日夜夜都不分離了……」
何當歸聽得焦急,連忙勸道:「孟瑄,若你還活著,還能做人,你就告訴我該怎麼幫你;若你已經死了變鬼了,那你纏著我也無用,快別胡鬧了,出來跟我說話!」
「你怕我?」孟瑄奶聲奶氣的聲調驟然轉冷,「有了他,大約你已不大稀罕我了。」
「怎麼會?」何當歸剖白道,「我正是將如今的孟瑄當成是你,才同他……」心中紛亂,話到此處不成話,最後只能歎息一聲問他,「你還能不能投胎轉世?好歹尋個人家轉世一回,有一個形體,總好過現在這樣虛弱著四處隱匿。」
半晌無應答,最後,腹中的孟瑄丟出來一句:「就不走,氣煞你,他進來幾次我都數著,下回還給你們搗亂——」
何當歸啞然一下,又問:「孟瑄?你真的變成鬼了?你現在過得好不好?你先出來再跟我說話,這麼賭氣著算什麼?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裡,憑你們兩個捉弄,你又來埋怨我的錯?從頭至尾都不由我做主,我何辜!」
可是她再問、再喊、再哀求,他也不理會了。
心中實在莫名其妙,鬱悶了一會子,她忽然想起匕首已經不佩在她身上了,上次在拐子的大躉船上分別,她留給青兒防身用了。於是連忙跑到榻前問青兒,可是青兒被牢牢紮了睡穴,睡得比死豬還沉,喚了很久她都不醒。何當歸摸遍她的全身,找遍她的行囊,都不見那把鐫刻小像的匕首,只得暫時放下此事。
和衣睡下,想等孟瑄的鬼魂來入夢找她,一晚上不能得一夢。
漸漸她就睡得沉了,連天光大亮了都不知道。青兒率先醒過來,見她的睡顏清甜,唇畔還有淺淡的笑意,便不忍喚醒她,找出一張大紅紙條來,大筆一揮,龍飛鳳舞地寫上「犬與周菁蘭免進,見字自重」十一個大字,帥氣地貼在了門上,胸臆間著實爽快得緊。
而笑吟吟光降寒舍、來求教關墨下落的周妃,巴巴地趕了過來,卻只看見這麼犀利的一句接待詞,顯然是不爽快到了極點。等領回過來這一行字的意思,她氣得全身發抖,雙手打擺子一樣的顫,平生第一次遭受如此奇恥大辱,她的心情就像是喝了二斤白砒霜。
在「得罪郡主不明智,這回且算了吧」「為自己出頭,哪管這許多」「打聽關墨的下落最重要,好多事都指著他呢」這三者之間糾結了大半晌,周妃調整一下情緒,揭下了門上的紅紙條,輕輕敲響了四合院的大門,不多時,就有梳著羊角髻的丫鬟來給她開門,吱呀——呀——
周妃臉上掛著得體的微笑,含笑道:「不知郡主今日大安否,賤妾過來請安的。」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那兩個野丫頭再怎麼傲慢無禮,橫豎一問完了關墨的下落,這清寧郡主對自己而言也就失去了作用,到時托個伍櫻閣的中間人買通了殺手幹掉她,不就什麼仇都報了?周妃如是想道。
「小姐她啊——啊——阿嚏!」金甲正面朝向周妃,好好兒說著話,臉上卻突然露出一點痛苦之色,旋即就打了一個口水豐沛的噴嚏,將周妃一下子噴愣了,面上花大半時辰描出的精緻妝容,一下子就模糊了一半。
金甲受驚過度地「呀呀」了幾聲,然後捂著臉,哭泣著跑開了,口中嚷嚷著:「不要殺我呀,不要呀,我不是故意的!嗚嗚!」
呼~~一陣善解人意的溫柔春風吹過去,將周妃的臉和襟口烘乾不少,卻烘不干她此刻抓狂的心情。這一個對面噴嚏,堪稱她近年來遭受過的第一大辱,沒有之一。
在「髒死了,回家換衣服」「正事要緊,問完再回去香湯沐浴」這兩者之間糾結了一下,周妃拿出帕子擦乾面頰,舉步往屋裡走,心緒已糟糕到極點,多年在王府中磨練出的心志,卻還是讓她重新掛上得體的微笑,敲響了正房的門,咚咚咚!「賤妾來請安,郡主?你在房裡嗎?」她憋好聲好氣,憋出了顫音。
沒有人來開門,只有兩個低低說話的朦朧女聲——
「小逸,你去開門,倫家還要再睡一下下。」
「不要,你睡外邊,你去開門嘛。」
「嗯嗯,我又沒等客人,來的那人肯定不是找我的,找誰誰去開門,這樣才公平。誰讓你昨晚一直欺負我。」
「不是找你的,難道是找我的嗎?她說她叫什麼?」
「賤妾。」
「……不認識。」
「那,我們繼續睡吧。」
「好呀。」
門外的周妃聽完了全,氣得全身顫抖,再次捶門時已沒有那麼客氣:「郡主!我是寧王府的周妃,昨天我們一起吃過飯的,臨走時我拜託了你一件事,你也應承下來了。」言下之意是怪何當歸不守諾。
門裡悶了一會兒,方自揚聲道:「請推門進來吧,我二人的鞋子找不見了。」
周妃推門而入,見屋中擺放凌亂,床上帷幔掀起一角,露出兩張雨後新荷的嬌顏,一圓一俏,是兩名身著軟綢中衣的少女。裡側那一人長髮披面,睡得亂蓬蓬的,依然有傾城之色,正是清寧郡主,人如其名,清澈寧靜如溪水。床下果然不見一雙鞋子,可見她們並非怠慢客人,故意不給開門。
周妃說明來意,何當歸抱歉道:「昨夜喝了酒,一時沒想起來,朦朦朧朧就睡去了。娘娘你不急著要的話,就容我再慢慢想一回罷,保準明日就有了。」
還要慢慢想?還明日?周妃心中又急又火,忍不住亮出了紙條,質問道:「那敢問,這又是什麼意思,我不大識字,竟瞧不懂。」
「犬與周菁蘭免進,見字自重——」何當歸和青兒一起念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