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藏經閣找不到她想要的答案,只好先回桃夭院給孟瑄熬藥,又做了一碗蓮子熟地白芷粥,開鎖入門,遠遠望見羅帳中睡著的那個少年,何當歸的腦中竟然浮動著「家,溫馨的家」這麼煽情的詞彙……這是愛情開始的徵兆嗎?從許久許久之前開始,她就已經忘了愛一個人的感覺了,她的愛意和情愫,托付得保守而吝嗇,生生嚇走了段曉樓。她和孟瑄的結局,肯定會好一些的吧?
放下托盤,摘下面紗,撩開帳幔瞧孟瑄安詳的睡顏,她一時生出玩心,很想掐一掐他白裡透紅的面頰,彎腰湊近一點,再湊近一點……然而,等待她的,乃是對方早已布好的陷阱。
孟瑄一把捉住她收進懷中,然後又一個旋身,變成他上她下的姿勢,炯炯有神地盯著身下的她,笑聲震動了他和她兩個人的胸膛,彷彿做成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何當歸翻一個白眼,不就是警覺性高,她一開門他就醒了麼,有什麼好得意的,她只是不屑跟傷者拚鬥而已……
她驟然睜大眼,驚呼道:「你怎麼能亂動呢,你的胳膊怎麼樣了?」
孟瑄失笑:「你真當我是豆腐做成的?都告訴你別著急了,那點皮肉外傷,一兩日裡就好了。小逸,你治好了我的心傷,往後就再沒有人能傷到我了。」他將頭埋在她的發間,喃喃低語著,「小逸,真好,真好,終於成我的了,我怕是場夢,醒了就什麼都沒了,因此不敢睡著。小逸,不如你陪我睡吧?」
聽著這樣的柔言輕語,何當歸心生感動,剛要說「好啊」,孟瑄這廝又死性不改地補充一句:「咱們順便洞房吧?你的針灸療效還在,我要你幫我打打火氣。」
何當歸打一下他的腦門,黑著臉從他懷中擠出來,命令道:「吃粥吃藥,吃完睡覺!」
有了上次餵藥的經驗,這次她很快進入了丫鬟角色,將孟瑄服侍得體貼周到,舒服得直哼哼。等兩隻大碗都被吃得見底之後,孟瑄雙目亮晶晶地落在她臉上,還沒張口,她就知道他要打什麼哈欠,果不其然,孟瑄扭動著撒嬌曰:「嘴巴苦,吃糖糖!」目光落在她的唇上,如極度飢渴的狼。
何當歸聞言真想一板磚拍死他,這個傢伙真的活過三十年嗎?他為什麼剽竊了竹胖的口頭禪!可是,不等何當歸惡向膽邊生,揍人行兇,孟瑄的左臂上又自己流出血來——許是他掙動得幅度太大,一細股殷紅的鮮血,就像泉水一樣冒出來,不只洇濕了紗布,還滴落在床單上幾點。
何當歸大驚失色,按住不安分的孟瑄,拆開她的紗布細細檢視,發現這道劍傷跟幾個時辰前一樣,還彷如一道新刺出的劍傷,沒有絲毫癒合的跡象,怎麼會這樣?一道永不癒合的傷口,最後會變成什麼樣子,又會讓孟瑄染上什麼樣的病邪?
孟瑄看她的面頰驟然變得蒼白,連忙安慰她說:「我的傷無礙,休養兩天就好了,什麼都不影響,連著洞房三天也沒問題……」
纖手搭上他的額頭,何當歸立時更加著急了,驚呼道:「你的額頭好燙,這絕對不尋常,那寒冰真氣之毒實在厲害,連你的護體真氣都化解不了,孟瑄你在此調息休養,我去想辦法!」
孟瑄連忙起身,問:「你去哪兒?別走啊,小逸,咱們還沒洞房呢。」
他眼中腦中現在只有一人,他的新婚小妻子,只餘一個詞,洞房!他一定要盡快地跟她洞房!儘管她驟然對他回心轉意,還比任何時候都溫存體貼,可這些並不能帶給他安心的感覺,單獨一人睡在她的床上,只要一閉眼,他還是能看見她被一個帶著冰面具的男人壓在身下狠狠凌辱的景象。好一個真實而可怕的噩夢,有一種先兆般的預言感,不,他一定要將她留在身邊,再不撒手。
守護,小逸……
孟瑄覺得眼前一花,緩緩倒在枕上,口中模糊地嘟囔著:「小逸你不許離開我,只有我才能保護你……等我睡醒,咱們就洞……小逸……」
何當歸焦慮地為孟瑄切脈,翻查內眼皮和眼白,又扒開嘴看了他的舌苔,不由歎息道,真是病來如山倒,強如孟瑄也生病了,發高燒了。只怪自己一開始沒對他的劍傷引起重視,隨便一包就完了,還跟他纏鬧不休,抓破了他的臉,還惹得他用銀釵自插胸口,好好的人都該折騰去半條命了,何況他還中了厲害的寒毒。這一回,她可當真是陰溝裡翻船,堂堂神醫,卻將自己的夫君越醫越傷上加病了。
給孟瑄吃的那一碗清毒去火的傷藥中,她又特別添加了茯苓、茯神、人參、遠志、石菖蒲、龍齒等幾味安神藥材,再加上病熱驅使,孟瑄口中又低低嘀咕了幾句什麼,就徹底陷入了黑沉沉的冬夢。只是,因為他心有掛礙,所以睡得不太安穩,眉心掛著憂慮之意,呼吸沉重卻發不出鼾聲。
何當歸取出幾枚小針,在幾處去火的穴位和膀胱經施針,讓他能睡得更沉一些。針灸完了,孟瑄的鼻息果然深長不少,只是眉間的愁緒還在,她用中指反覆輕揉著他的眉心,漸漸的,他才看上去沒那麼憂愁了。
立意今晚出府為孟瑄找治寒毒的辦法,還要先去一趟聽竹院找銀針,臨走之前,回頭瞧一眼這回真的睡著了的她的「夫君」孟瑄,她不知被什麼牽動著,忍不住俯身就他,往他的唇邊送了一顆「糖」。起身掩上羅帳的時候,她詫異地發現孟瑄的睡顏帶了一點笑意,原來「糖」真的這麼管用麼,比她的針灸還管用。
收拾了杯碟,看窗外天色已黑,大概已過了晚飯時分,她從櫃中找出一套深黑的夜行衣換上,面巾也換成黑色的,檢查過各扇窗子,出門之後兩把鎖重新鎖上門,確認無異後,她才避開眾人,從後門走出了桃夭院,先往聽竹院那邊走去。
聽竹院後面是苦竹林,苦竹林的山洞中有一堆女人的下顎骨……此刻已入夜,儘管她膽子不算小,可想起上次在山洞中見到的景象,心中還是有點毛毛的。不過,尋找銀針的事最要緊,有了順手的針,給孟瑄治病才能更得心應手,都怪孟瑄扣留了她給錢牡丹驅毒的銀針,說要幫她清理上面的毒物,卻這麼長時間都不還給她,他就那麼喜歡收集與她有關的東西?
而聽竹院,本來在她眼中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舊宅,可是,上回在第七境的影像牆上,她又看到不可思議的事情了。前世柏煬柏給她招魂的陣法啟動之後,竟然將遠在千里之外的揚州羅府的聽竹院整座「拔」到了寧王府中,究竟需要多大的道力支撐,才能辦到那樣的事?奇怪啊,為什麼是聽竹院呢?聽竹院究竟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何當歸也不敢再繼續深入地想下去,畢竟一個人孤身走進那樣一座常年不住人的院落,還是一座邪門兒的院落,心中不可能不忐忑,她開始後悔,怎麼不在白天天亮的時候過來,晚上來聽竹院這邊,真有種自虐和找刺激的感覺。
前世她都不大信鬼神之說,因為她從沒見過鬼,作為一個聰明理智的人,她只相信她親眼見到的事,沒見過鬼自然就不信鬼了。可如今,她不只見過鬼物齊玄余,她自己還在幻夢中當了一年的「鬼」,因此,她不只「相信」世上有鬼,她還「明瞭」世上的確有鬼。
按照齊玄余鬼魂的說法,他一開始一直同朱權前世的靈魂碎片一起住在那山洞中,後來這一世的朱權進山洞探險玩,齊玄余和朱權碎片就一起跟對方走了。不過,因為朱權碎片碎得太厲害了,所以殘留了一部分沒被帶走,後來就一直呆在羅府的這座奇異山洞群中,一呆就呆了整整三年。
直到上一回,常諾帶她去參觀朱權刻的何嬪人偶,那些朱權碎片,很有可能還吸附在山洞的某個角落,黑黢黢地窺視她和常諾……好森然的寒意……難怪那時她一進山洞就覺得心裡不舒服,想到的全是前世最黑暗的記憶,還以為得了青兒口中的「幽閉恐懼症」……
呼……還好,還好,這一次新舊朱權的靈魂融合,中情蠱的舊的那一個終於是徹底消失了,以後都不會再有來自朱權的麻煩光顧她,她終於能徹底跟前世的不平等婚戀說永別了。
至於那些恐怖至極的女人下頜骨,假如真的同她彼時跟常諾分析的那樣,是一個曾經住過山洞的人留在那裡的,那她就只能想到一個人選了。那就是三年前的吸血狂人,面具刺客——那個看身形、辨聲音三十上下的男人,莫非一切事情都是他做出來的?
在羅府住得不滿意,還被官兵圍剿,最重要的是,那個男人中了她的茶露,為了逃命而咬破舌尖,動用了本命之元。像他們那樣的邪功修煉者,一旦做了那種自損的事,肯定不是損耗功力,就是折壽吧,那個男人一定不服氣極了。看那人當時一副深沉算計的樣子,以及那種殺人不眨眼的狠辣勁頭,他肯定是不肯吃一點虧的性格,那樣子的人,一旦吃了虧,必然會加倍報復。
只是,他為什麼不選擇再回羅府,來找害過他的人報仇,而要拐彎抹角地找上羅白前的一群外室去尋仇?當時官兵來捉面具人,羅白前甚至不在府中,他大概根本不認得那個面具人吧,面具人又怎會知道,羅白前在澄煦書院外面的宅子中養了一大群女人?彼此沒有深仇大恨,要有多變態才能做出那種事?
在這樣的重重思慮中,何當歸腳步沉重地走進了聽竹院大門,往日聽起來的竹葉沙沙,現在卻有一種不寒而慄的恐怖感覺。打算找到了銀針就快點離開這裡,可是,她卻有一種強烈的感覺,院子裡面有人!
她一步一步地走進去,呼吸沉重急促,是什麼人在聽竹院裡面,在如此一個幽黑的靜夜?又或者,她想問的根本就是,院子裡面的那一個白色影子,究竟是人還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