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諾聞言大為光火,去看何當歸時,她的眸中無喜無悲,不驚不怒,他致歉的話反而說不出口了。
上官明日分明從常諾之前的話意裡聽出了何當歸就是王爺迷戀的「小妖女」,卻還跟常諾說什麼「廝混」「勾搭」之類的話,這可真是正面擊臉了。
何當歸本來想噎官明日兩句,她可深知道他的痛腳在哪裡,不過,看著他斷掉的鼻樑,再想到夢中那個癲瘋狀的舞鞭男人,她倒還真是懶得同他計較了。對付背後捅刀子的小人麼,還是應該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在背後行事才好。
常諾將上官明日拉到一邊竊竊私語,何當歸也將竹哥兒拎到一旁進行「愛心教育」。
「死孩子!」何當歸戳著竹哥兒的雙下巴,惡狠狠地說,「你再皮,再給老娘惹麻煩,老娘打發你回老家!」
竹哥兒水汪汪的眼睛盛滿委屈,說:「娃娃的爹跑了,姑姑你就拿我撒氣,這不公平!」
「公平?」何當歸在雪白的臉上掐出五個紅指印,恨聲問,「你青姑姑送來的紙條上究竟寫了什麼?你再不從實道來,老娘給你一頓公平手板!」
竹哥兒撅嘴從前襟中掏出一個信封,慢吞吞地說:「剛才拿錯了,這個才是青姑姑的信,姑姑你不要生氣,你肚裡有小娃娃的事,我不會到處亂講的喲~~」說完,他推開地上一摞經書,露出一個小洞,然後蠕動著擠出去了。
何當歸當即拆開信封,粗略地看了一遍,感覺有個陰影罩在頭上,抬頭見是孟瑛,頭湊得很近,彷彿也想看看她的信。她詫異地問:「你幹嘛?」孟瑛穿上家丁服,違和感不是一般的強烈。
孟瑛尚未開口,常諾那邊「呼啦」一響,上官明日躍上房梁,又踩著梁木竄出氣窗,不知有心還是無意,他的腳將樑上灰土踏下了一片,立刻將室內弄得煙塵嗆人。而孟瑛居然打開扇子幫何當歸遮土,立時讓她受寵若驚了,這個小霸王幹嘛突然對自己這麼好?
常諾仰頭罵了一句「臭小子」,然後上前推開孟瑛,俯身對何當歸說:「我有事要辦,需離開幾日,你且寬心,在此安心養胎,我一定會負起責任,好好安頓你的。」王爺的態度很是善變,這頭拋棄了她和孩子,讓何當歸未婚生子,回頭再想把她們母子要到手,一定又要多費波折。所以,提親還是要繼續提,一頂大紅花轎將她接到昕園中養病,病好後再交給王爺處理。
何當歸鄭重地說:「我跟寧王毫無關係,我也沒有身孕,風公子你過幾日來收回那些夜明珠,我與寧王從此便是陌路人了。」
常諾則拍板決定道:「我一回來就上門提親,你只需耐心等待,不用心存疑慮。」
他說完也從頭頂的氣窗躍出,何當歸斜視一旁看戲的孟瑛,問:「三公子怎麼不跟朋友一起離開?」
孟瑛擺弄著他的沉香木小扇,烏黑的眼珠盯著她的面紗,回答說:「我本來已出府了,可是收到瑄弟的傳信,說他這兩日分身不暇,讓我代替他看好媳婦,不能讓你掉一根頭髮絲。這不,」他用扇柄敲打著深藍的家丁布衣,「我已經大搖大擺的從貴府出來了,再掉頭回去,實在抹不開面子,於是我就尋了件這樣的衣服來看你。不想風揚也有樣學樣,要來扮家丁湊熱鬧……總之,這兩日我就是你的保鏢了,請多多指教。」
「保鏢?」何當歸眨動眼睛,「聽起來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角色,我用不著保鏢,也不喜歡跟屁蟲。三公子你見著方纔的情形,還要幫令弟看著『媳婦』嗎?」
孟瑛點頭道:「你有娃娃了是吧,那我當然更要守好你,等著瑄弟來處理此事。我的存在感很低,何小姐你不用在意我跟隨在你身後,想做什麼就去做吧。」連他自己都不否認他是跟屁蟲了。
孟瑛抱走一床被子,又端走兩碟點心,就往閣樓的二層去了。二層與房梁等高,與一層連通,可以憑欄向下眺望,真是一切盡在掌握。不過二層一直被當成掃帚拖布間用,拿來睡人就有點寒磣了。
何當歸得知,這兩天她身邊將多出一個孟瑄派來的奸細,心中略有不悅,但也隨他去了。又拿起青兒的信反覆看了兩次,愣神想了一會兒,她提筆蘸墨,寫了一封回信。想要快點將信送出,門外有上夜的下人,不能通行,而她又不打算在有旁人在場的情況下使用她的「絕世輕功」從氣窗進出。
於是,她走到竹哥兒方才進出的小洞前,深吸一口氣,然後吐出,她自認要比竹哥兒瘦上一圈,不可能他能過去而自己過不去,可是——
剛爬了一小半,她就發現自己卡住了,卡住的部位是……她豐滿了不少的胸口。她相信憑自己的毅力,一定可以鑽出去,一定、可以、鑽出去!如此努力掙動了片刻,她走到胸脯最鼓的地方了,只要鑽過這一段,後面就輕鬆多了,輕、松、多、了!
正當她呼吸著外面的好夜色,將身側的木料擠得吱吱作響的時候,她突然感覺臀上一熱,似乎被一隻大掌覆上了,然後又有一隻熱掌落在她的小腹。身體一僵,還未及做出反應,後面傳來一股巨大的拉力,將她辛苦鑽出去的部分給扯回來——
痛!好痛!她差點疼出眼淚來,單臂護住自己的胸口,嚴重懷疑裡面被磨破了,臀上還有一點殘留的熱意……仰望孟瑛那一對高傲的鼻孔,她憤然對著他的下巴揮出一拳,他竟敢如此無禮!
孟瑛一手將她的粉拳包住,驚訝地說:「你好大的力氣,把我的虎口都震麻了,真是一隻母老虎。」
何當歸收回自己的手,冷冷道:「閣下忒也無禮,不請自來,還舉止輕浮,我對閣下很是厭惡,你快點離開這裡,否則我不客氣了。」
「你寫了信是吧,」孟瑛攤手索信,「給我好了,既然你執意要攆我走,我就順便幫你送信了。」
何當歸覺得像他這麼沒品的人,搞不好還會私自拆看她的信,調查她的**,於是果斷拒絕了他:「不勞你費心,你只要立刻離去,就幫了我的大忙了。」
孟瑛耍無賴地說:「你不讓我送信,我不光不走,還要放聲唱歌,將門口的那些人引過來,他們問時,我一定給他們一個精彩的答案。」
何當歸啞然,這廝就是孟瑄的哥哥,是孟瑄給她派來的保鏢嗎?罷,反正她信中內容對外人而言沒有什麼價值,就算他扣下信不送去,大不了明天再送一封。於是,她遞上信封,交待清楚了盧府的位置,眼見孟瑛收起信離去,她回頭環顧經閣,享受著一個人的靜謐。
原來,活著的感覺,在夢外面才能感覺到,從食物的香味和溫暖的床鋪中感覺到,從與形形色色人的接觸中感覺到,也從胸口脹滿的不明情緒中感覺到。
「這一晚」,或者說「這一年」,她真是收穫頗豐,不止多了兩萬多兩進賬,給籌備中的「商業街」注入一筆資金,還擺脫了一個她最想擺脫的大麻煩。相信看過了她面紗下的臉,朱權今生今世都不會再出現在她面前了,這個認知讓她胸懷舒暢得像雲端漫步,彷彿能看到以後的敞亮人生在向她揮手。
而且,「整整一年」不見孟瑄,她真的有點想他了,等下次見到他,她或許會忍不住兌現夢中對他的承諾,離開羅家,嫁進孟家,對他好,不離棄他。雖然告白的話是三年後的孟瑄說的,現在的他或許還沒有那樣的深情,不過,她願意一點一點教會他如何愛人,這也是她對他的承諾。
用剪刀撥弄著棉制燈芯,她微微笑了,「呼」地一下吹滅了燈,走進輕暖的棉被中,陷入深層次的睡眠中,一夜無夢。
早晨起來略整妝容,解決掉了餘下的點心清水,戴上面紗,然後就聽見門上傳來叩響聲,少時門開,冬天早晨的陽光被放進來,盛滿了整個經閣。她應聲抬頭,瞇眼去瞧明亮光線中一縷縷浮動的微塵,有朝氣地跳躍著。
開門的人是績姑娘,她一直在城郊監督羅家祖墳的修葺,因為早在去年年尾的時候,黎相士等幾人都不約而同地算出,今年是戊寅年,歲煞東,星宿房,羅家主利祭祀、祈福、求嗣、動土、破土、嫁娶、冠笄。所以,老太太決定今年的祭祖要比往年更加隆重,才讓湯嬤嬤和績姑娘招了一班工匠,去城郊蓋了座「念祖亭」,並用上等石材給祖墳加壘。
而且,羅白瓊、羅白及和何當歸都過了冠笄之年,正合了相士之言,所以老太太大年初三就張羅上何當歸的親事了。可今天一早,南苑下人來報,寧淵寧公子和風揚風公子都留書告辭了。老太太抖開信一瞧,上面說他們另有要事,議親一事暫時緩緩,彩禮不必退,請貴府當年禮笑納罷。老太太疊信歎氣,彩禮變成了年禮,看來這門親事是告吹了。
而恰在此時,昨晚派人來報說「祖墳塌了」的績姑娘回府了,進內堂與老太太如此這般地說了一通,令老太太驚詫莫名。老太太聯想到外孫女昨日道出的什麼夢見外祖父之類的話,心中猜測著各種可能性,於是,連忙遣了績姑娘去經閣將外孫女放出,叫來細細盤問。
「績姑娘好早,」何當歸站起來笑迎道,「聽說昨晚城郊出了事,我還掛記著你和湯嬤嬤呢。可吃過早點了?」
績姑娘比三年前稍胖了一些,從前的瓜子臉有了雙下巴,她走進打量何當歸,先問了她為何戴面紗,又問了她的病況,最後才湊近,低聲對她說:「三小姐,咱們祖墳上出了點怪事,老太太一聽覺得是好事兒,現在叫去了黎相士,讓他給卜一卜。老太太讓我過來問問,你昨日說夢中見到故老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夢裡的事麼,真真假假的一時也說不清楚,」何當歸順一順耳邊的碎發,笑問,「不知咱們祖墳究竟出了什麼怪事,績姑娘你仔細同我說說,我也好知道一會兒怎麼跟老祖宗回話。」
績姑娘又壓低一點聲音,說:「昨天夜裡不是下雨麼,城郊那邊的雨勢尤其大,白天新培的黃土,沖掉了好幾層,後來天色忽明忽暗,還突然有了地動,我們大家都嚇壞了。聽見遠處轟隆隆地響成一片,嬤嬤只道是墳頭塌了,只因為當時雨勢不緩,地動也剛剛過,而墳頭那邊的土質又疏鬆,因此,我們幾人也未及前去探看,就差身邊的人飛馬進城報知老太太,說祖墳塌了。就這麼著,才讓老太太冤枉了三小姐,真是抱歉。」
「哦?」何當歸輕笑問,「老祖宗怎麼冤枉我了,我也聽得糊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