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他生莫作有情癡
玉山愣住了。
這個潤如絕世美玉的男子，竟然在這一秒鐘驚得腳步一串地踉蹌，白色的衣袂染上塵埃，全都恍然不覺……
他的眸中閃著熱切的快樂——艾山失足落崖直到今日，早已經兩月有餘，如果秘色真的有了喜，那麼答案只有一個，只可能有一個！
而且就是在自己為秘色開鑿的第八十一窟中，就是在自己一筆一筆細細描摹出來的以秘色為原形的菩薩像下，秘色第一次害喜微嘔，那時刻更是有蓮花初綻，宛若天應！
玉山湛藍的眸子裡，層層湧上淚霧，他紅唇顫抖著望向上天，又望向艾山，卻——終於沒有發出聲音……
這樣的喜悅，這樣的激動，玉山此時多想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哥哥，向哥哥傾訴自己的驚喜，期待著從哥哥那裡收穫到真摯的祝福啊！
可是——卻不可以，不可以啊……
秘色——終究是哥哥的妻子啊……
這一切對於哥哥來說，更應該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和明晰的羞辱吧？就算情有可原，就算這一切發生得陰差陽錯，可是哥哥卻畢竟從中受到了莫大的傷害啊……
玉山的心，被兩股同樣巨大卻截然相反的力量所纏扭，一股是緋色的無比驚喜，另一股則是玄黑的沉重愧疚！
玉山喃喃地張了張口，終究沒有說出話來，終究只能任由自己讓兩股巨大的力量彎拗搓折……
……
玉山的慟，艾山又豈會不知。
艾山努力壓抑住心底的難過，伸出手臂，輕輕地將身子微有僵硬的玉山，擁入自己的懷中……
這是，兩兄弟之間，自從十歲以後再也沒有過的擁抱；胸膛相貼的剎那，兩個人都不覺落下了淚水——雙生子，本就是一條生命被分成了兩個身子吧，他即是我，我便是他，在彼此擁抱的臂彎中，心底忽然湧起無窮無盡的驚喜與恬然，彷彿生命終究完整。
艾山拍著玉山的肩膀，輕輕說，「真的開心，是吧？真像一下子回到當初，剛剛得知秘色有了霽月時候的感覺……玉山，我替你高興……」
一滴淚，從玉山的眸中重重跌落，墜到艾山的肩頭，打濕了艾山的衣裳。
「對不起，哥……對不起……」玉山幾乎已經訥訥不能言。
艾山湛藍的眸子向上遙望碧藍的天空，輕輕地說，「不用說對不起呢……別忘了，跟秘色大婚的人，是你啊……所以，這個孩子是帶著上天和祖先的祝福來到這個世間的，玉山，你要好好地愛這個孩子，好好地陪伴著他長大；不要像我一樣，在必須離開的時刻裡，對霽月充滿了愧疚……」
……
艾山的話讓玉山猛然愣住！
玉山瞪住艾山，「哥……你將這個消息告訴給我，是什麼意思？難道你是想用這個孩子作為將我綁在秘色身邊的繩索？那麼你呢，你難道還想著要離開？」
艾山平和地望著玉山，微微而笑，「玉山……如今想來，一切宛若宿命。為什麼我們會雙生來到世間，為什麼我們會成為父汗的兒子，為什麼我們會愛上同一個女子，為什麼你的身子突然落下了殘疾卻又神奇地痊癒，為什麼我會失足落崖……原來上天早已經將這一切一環一環地前後銜接好，一環一環地鎖緊我們的命運，讓我們不知不覺按照它的指令，步步而來……」
艾山輕輕拍了拍玉山，「午夜夢迴之時我會想到，我們父子三人，父汗、我和你，便是秘色這一生的三部之曲。」
「父汗將秘色引入西域，引入這段她自己全然不敢設想的人生；我會讓她經歷人生和情路上的顛簸與考驗，正像是我這一身玄黑的顏色。」
「而你，我的弟弟，正如你這一身清白如雪的白衣，你將結束秘色的顛簸與考驗，你將帶給秘色平和與寧靜，迎來她這段西域人生的幸福尾聲……」
艾山輕輕仰首，遙望天邊流雲，「我們父子三人，對於秘色的命運而言，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段使命，完成了就該離去……當我從黠戛斯與秘色重逢，共同回到高昌時，父汗便溘然長逝；而如今，秘色的腹中又已經孕育了新的生命，那般如蓮恬美，那便該意味著——玉山，你該挑起你所命定的責任，代替我去照顧秘色的未來。」
艾山凝望玉山，眸子幽藍，「而我，玉山，上天安排的時間已經到了。我沒有力量去與上天對抗，只能聽從它的安排，只能——乖乖地，離開……」
……
玉山望著艾山，湛藍的雙眸幽幽含淚，「哥……現在在我面前說著要向命運屈服的人，還是我的哥哥嗎？還是那個，不論在任何的困難與威脅下，都始終挺直了脊樑，始終站在我的身前，為我將一切風霜擋開的哥哥嗎？在我的心中，始終將哥哥你當做我的偶像，當做我心底暗暗崇拜的人啊！」
玉山將眸子投向蔚藍的天空，「我的每一次堅強，都是因為你不在，都是為了彌補你留下的空洞啊……當年，為了回鶻的生存，你寧願被黠戛斯可汗莫倫思擄入後宮，我才突然猛醒，不應該再繼續躲在殘疾的身子裡，躲在你和父汗的羽翼之下，所以我才努力地讓自己康復，所以我才會擁有了這個組織……」
「哥哥，正像你曾經所說過的一樣，其實我們的心中，或者說這個人世間的每一個人的心中，其實都掩藏著膽怯，有時候都想躲到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小小洞殼裡面去，逃開整個世界，逃開所有外人強加給自己的所謂責任……但是其實無論是我們，還是這個世間的每一個人，終究沒有選擇躲開，反而是坦然自在地生活在陽光下，有條不紊地處理那些壓在自己肩膀之上的責任——不是我們變得勇敢了，而是我們身邊有令我們深愛的人，為了那些深愛的人，我們要好好地活著，積極地活著。是我們深愛的人，給了我們勇氣和力量！」
玉山望住艾山，雙眸閃出微微的赤紅，「哥……為了秘色，為了霽月，你都要好好地活下去，別再說那些膽怯的話，別再將我們推開，別再獨自去承受那些巨大的壓力！你還有我們，我們始終都在你的身邊，陪伴著你，不斷地給你勇氣……哥，你的存在才是我們最大的幸福。永遠不要去想，如果你走了，我和秘色便能夠坦然地生活在一起，便能夠獲得屬於我們的幸福——我們的幸福，永遠不能缺少你的存在，永遠不能離開你的祝福啊……」
玉山緊緊握住艾山的手，「哥……為了我們，你要好好地活下來，好好地，陪在我們身邊！沒有了你，我們永遠不會幸福……你知道嗎？」
……
玉山的話，宛如溫軟卻又尖銳的花芒，直直地刺入了艾山的心裡！
是啊……自己真的是太自私了啊……
以為自己一走了之，便可以一了百了，就可以真的讓玉山和秘色敞開心扉接納彼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卻忘了，一旦秘色有一天發現了玉山的真實身份，一旦有一天她知道了手中的幸福是以他的離去作為代價——秘色她將會跌入何樣的迷惘與痛苦！
曾經以為這樣是愛，卻不成想這其實不過是以愛作為名義的傷害！
艾山深深地吸入空氣，胸臆間翻湧起無邊無際的疼痛，「好……玉山，我答應你，不輕易放棄這條生命，努力地陪在你們身邊，努力地守望著你們的幸福……但是，玉山，我的情況你也已經知曉，我不想讓秘色知道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不要告訴秘色我在哪裡。請給我留下一點尊嚴，好嗎？」
玉山側身，凝眸艾山躲藏在玄黑披風中的面容，仰起頭，任漫天傾灑而下的金色陽光照滿了他的一身一臉，終於痛苦而悠長地說，「好……哥，只要你答應我，不輕易放棄自己的生命，你所有的要求，我都會答應……」
艾山的心愀然揪痛，瘖啞著嗓音又說，「玉山，你還要答應我……繼續留在我的身份裡，繼續當做我一般，留在秘色身邊吧……陪伴她，不要讓她知道我的離去，讓這一切都永遠永遠瞞住她，好嗎？」
玉山湛藍的眸子猛然一閃，卻又被艾山用手壓住。艾山輕輕地說，「玉山，我知道這對於你來說是一種委屈，永遠成為我的替身，永遠被秘色叫著我的名字……但是，卻也只有這樣，才能讓秘色不知道我的離去，才能讓秘色以為『艾山』一直陪在她的身邊，直到永遠——只有這樣，才能讓她避開所有可能的心傷，才能讓她獲得安靜幸福的生活啊。所以，玉山，就算不是為了我，就算是為了秘色，也請你盡量地繼續下去，好嗎？」
……
玉山憤然而起，反握住艾山的臂膀，「哥！為什麼我們又回到了原點，為什麼你給我的依然是這個答案？！我說過，如果有一天秘色發現了我的真實身份，她會有多難過，她會有多悲傷！如果只是讓我繼續留在她的身邊，那麼你呢，那麼你又如何來體現你的存在？」
艾山愴然一笑，「放心，玉山……我會繼續留在你們的身邊，化身為你們身邊的侍衛也好，宮奴也罷，每天每天陪著你們，數著歲月守著晨昏……我會幫你彌補上每一個與我有差異的細節，我會讓秘色永遠也想不到你並不是『艾山』……」
玉山疼痛地吸氣，「不……哥哥，其實之前秘色已經猜到了我的身份，甚至就連那剛剛五歲的小小的烏雲特勒都已經猜到，我不是你……所以我才會從秘色身邊逃開，所以我才要遠赴後唐去尋找你的答案……哥，你交給我的任務，我無法完成，無法完成啊……」
艾山沉靜地望住玉山，幽幽地說，「玉山，那時候是你玉山一個人再做兩個人的事，所以你會露出破綻。但是以後一定不會了，因為有我，我們兩個人來做一個人的事……從此後，守在秘色身邊的，再不會只是玉山一個人，而是艾山和玉山一同化身『艾山』，陪伴著她未來的人生……」
艾山極目望向大漠的遠方，「從此後，這個世界上再沒有艾山與玉山，只有一個艾山與玉山合二為一的『艾山』，摯愛不變，鍾情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