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鍾情怕到相思路
輕輕的一跪,卻在玉山的心上重逾千斤!
不是要說那句「男兒膝下有黃金」,而是只因為眼前跪入塵埃之人乃是那將自尊高懸頭頂的雙生哥哥啊!
曾經,身在黠戛斯之時,黠戛斯人為了羞辱艾山,以鞭笞為刑罰,以美食為誘餌,逗哄艾山向他們下跪。跪了便有美食肥肉,不跪便是劈頭蓋臉的鞭笞,那一年剛剛九歲的艾山,就那般直接撕開自己的衣衫,主動將鞭子遞到那些黠戛斯人的手中!
縱然終究逃不過被鞭笞的命運,但是那些以凶狠著稱的黠戛斯官兵都不得不瞪著驚訝又佩服的眼光望著這個不過九歲的孩子,看著他寧願痛得昏厥都不叫出一個聲音!
即便那般痛楚,即便那般強壓,都沒能讓艾山屈下他的雙膝啊!而如今,竟然就在自己的眼前,那自尊重於性命的哥哥,竟然就這般——輕若無聲地,宛如一片飄落的玄色羽毛,緩緩地——跪在了、自己的、眼前……
如何能夠承受得起?
如何來安頓自己的驚痛?
這還是那個與自己雙生而來的哥哥嗎?這還是那個,昂揚於大漠的王者嗎?
只是為了逃避自己肩頭的責任,只是為了想躲進一個只屬於自己的殼,他便這般輕易地向自己跪下雙膝——這讓自己,如何接受,情何以堪!
……
玉山狠狠咬住自己的牙關,拚命抑制住自己雙眸中猛然湧出的淚水,望住艾山黯然的面容驀地大喊,「哥!你撒謊!我剛剛從後唐回來,我去過幽州了!難道你還要騙我,難道你還想說這些傷人的話來騙我?!」
後唐!幽州!
玉山的話仿若兩顆重重的飛彈,接連在艾山心田炸開!
玉山他,還是知道了……可是他如何想到要去後唐,如何想到要去幽州?他又怎地會想到這一切會與他們相關?
這是一件詭異到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事情,如果不是事實就在眼前,就連艾山自己都不敢相信……
後唐之旅,本以為不過是生命中的一場經過,恰好目睹了一出人生的悲喜劇,恰好經歷了一場宮廷的政變而已。
本來都是只為了秘色而去,本來都是為了營救沈家人而去,當得知沈家人離開了後唐的洛京,當終能帶著秘色離開,艾山便以為這段經歷便早已如天邊的流雲,悠悠淡去。卻沒想到,有些事,上天竟然早已經在後唐便已經做好,只等著艾山自己走入那個局,只等著——艾山親手去開啟自己避無可避的命運……
那一次,秘色是偷偷地從他身邊逃開的啊,偷偷地離開了高昌,偷偷地潛入後唐——難道,命運的轉輪從那一刻便已經開始啟動?從那一刻秘色不經意地偷偷離開,便注定讓她從他的生命中漸行漸遠,終至再也找不到回到曾經的路?
艾山沉沉地垂眸,心色寒涼。再睜開眼睛時,湛藍的眸子已經一片淚光,「玉山……既然你都知道了,既然你完全猜到了這一切,你便已經該知道,我為何必須要離開你們,必須要離開秘色了啊……」
玉山含著淚,將艾山從地上緩緩地攙起來,悠悠地搖頭,「不……哥,我不知道,我也不認同你的想法……秘色對你的心,這個世界上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就算你是為了她的幸福,可是你終歸也該問問她自己,不是嗎?無論是誰,無論有多麼愛她,也總不能代替她來決定她自己的命運,不是嗎?」
玉山終於忍不住,一滴清淚滴落,「這也是我,經歷了這件事之後,才悟出的道理啊……哥,當知道你失足落崖之後,當知道秘色說如果等不到你歸來便再不下鳴沙山之時,我幾乎急瘋了,竟然忘記了要尊重秘色的選擇,莽撞地直接披起你的衣裳,劃花了自己的面容以掩藏眉間的硃砂,便直接以你的身份走到了秘色的身邊……」
玉山仰頭,深深吸氣,「我以為這樣都是為了秘色好,我以為這樣都是因為愛她……可是每當看著她望住我時不自覺流露出的疑問,每當聽見她在無人的夜中微微的歎息,每當——看著她總是呆呆地凝望鳴沙山的方向出神,我的心,總是痛如刀絞……」
玉山轉過身,定定地望住艾山,這是他第一次在哥哥的面前坦白自己對秘色的感情,「哥……我自問,對於秘色的感情,我絕不遜你絲毫。可是隨著時間流過,我才發現我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我只是一心想要好好地愛護秘色,卻忘了問問她自己的感受……畢竟,秘色的幸福,只有秘色自己能夠主宰,就算是你,就算是我,就算是愛她勝於自己生命的我們,都無權替她決定,不是嗎?……」
艾山定定地望著自己的弟弟。
這個純良如玉的孩子,這個自己總想將之納入羽翼之下的孩子,這一刻卻說得自己啞口無言……
這是玉山第一次在自己的面前,坦承他對秘色的感情。其實就算玉山不說,他自己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自己與玉山,是同時見到秘色的啊……如果不是玉山那時口不能言、腿不能行,艾山無法肯定,秘色會愛上的究竟是自己,還是應該是玉山……
在與秘色的關係中,艾山知道自己從一開始便是有著強力的壓迫的,如同火焰一般燃燒的渴望讓他不計一切地想要得到秘色,甚至不惜與父汗、甚至隱隱地與玉山爭奪!
如果,如果那個時候的玉山沒有身體的殘疾,如果他也能夠有機會使用一定的強力手段,那麼就連艾山自己都難以確認,秘色會不會更早地愛上玉山,更早地看懂玉山對她的深情……
其實,這麼多年來,在秘色、自己與玉山之間的關係上,艾山曾經一直在默默地感激著上蒼的。雖然這種感謝帶著深深的罪惡感,但是卻也的確只有歸結於上蒼的偏愛,才能讓自己遇見秘色的時候,玉山已經身子殘疾,已經在起點上便已經失去了爭奪的機會……
這絲自私的想法,這點猥瑣的快樂,讓艾山背負了許久,一次次感受著快樂與痛苦纏夾同來的滋味。
他為此快樂,卻也因此——神傷。
這一次,雖然面臨著與秘色的訣別,面臨著將秘色親手托付給玉山的無奈,但是其實艾山心底卻是有著一絲平靜的快樂的。
就仿似一個旅人在沙漠中踽踽獨行之時,偶然得到上天的厚愛,得以在沙粒中發現一顆璀璨的明珠。懷揣著明珠,讓他的沙漠孤旅不再孤單,不再寂寞。烈日之下明珠送來清涼,暗夜之中明珠獨放光華,一路行來,因為明珠的存在,讓旅人幾乎忘了沙漠之行的艱辛,直覺美如甘露,唯願再不終結。可是,大漠雖然廣袤,但是畢竟只是覆蓋住這個世界上少數的部分土地,旅人的沙漠之旅終將走到盡頭。所以,是時候將明珠還給大漠,還給上天了……
因為,上天總是公平的,它既然給了你一次厚愛,那麼就一定要從你身上取走一份代價……自己的幸福已經擁有了足夠地多,現在該心平氣和地等待上天的到來,等待上天取走自己那一份應付的代價。
沒有人能夠獨佔上天的厚愛,更沒有人可以奢望永遠得天獨厚而不去想付出什麼……
雖然代價沉沉,雖然上天幾乎要拿走自己的全部,但是——至少自己的離去能夠給秘色與玉山打開一扇通往幸福的門,通往他們兩個人獨享的幸福,再沒有自己的打擾與爭奪……
這,便夠了。
這便是上天在取走他要付出的代價之時,格外做出的垂憐了……
他——知足了……
艾山微微閉了閉眼睛,他知道如果自己此時再向玉山說曾經那些敷衍的話,早已經沒有用了。
而且既然生為雙生兄弟,誠如玉山能夠感知他的心意一樣,他也能夠感知到玉山的心情——就如同他想過讓自己悄然離開,成全玉山與秘色,因為他相信玉山會比自己做得更好一樣,玉山可能也會想要從秘色身邊抽身而退,想要讓自己回到秘色身邊……
真真都是一對癡人啊。
真真,都是愛慘了秘色啊……
才會這般全然不計較自己的感情,才會這般只想著讓心愛的人兒獲得幸福,卻用心依然為錯,卻反倒將秘色推入了迷惑的泥潭……
可是,自己的離去,這已經不是人力可以選擇的事情,這是上天的主張。就算再不捨,即便再努力,人們又如何能跟上天抗爭,又如何能讓上天改變自己的遊戲?
所以,現在艾山想做的事情只有一個,那就是堅定玉山的信心,讓他有理由繼續留在秘色身邊,陪伴她,照顧她,融合起他們兩個人的心,雙倍地愛著她……
艾山抬眸,望住玉山,絕美輕笑,「玉山,知道嗎,秘色的腹中應該有了一個新的小小生命呢……就在你為她開鑿的莫高窟第八十一窟中,就在你為她建造的等身菩薩像前,她初次害喜輕嘔,我看見清妙的蓮花圍住她的腹部,柔柔飛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