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衣帶漸寬終不悔
站在秘色居處的花園門前,玉山躑躅地停住了腳步。呆呆立在門口,望住花園深處,雕花窗欞之中,秘色翠衣的身影。
她正微微垂首,專心地做著一件小衣裳,不時地將小衣裳居高到頭頂,望著,便會面頰升起柔柔的紅暈,宛若透明一般流露出壓抑不住的笑意……
玉山神魂俱醉……
秘色是在為腹中的幼小生命親自縫製著衣裳啊……雖然月齡尚小,雖然還不知是男是女,但是秘色那份屬於女性特有的母性魅力,已然早早地被激發出來,給她的嬌美更添一份聖潔的光暈,宛若青澀的花苞終於綻開國色天香的花朵!
玉山心神悠然蕩漾,不由得想像這未來的寶寶,想像著他(她)的模樣。如果可以選擇,玉山希望那會是一個女兒,有著秘色的容貌,有著秘色的嬌柔,有著秘色一般讓人流連難去的魅力,有著秘色一般——仿若璞玉一般內斂卻不容忽視的光華……
想到,在未來的人生之中,可能會有一大一小兩個秘色,自己的心中會對大的充滿濃濃的愛,再對小的滿懷寵溺……這一幕該有多幸福,該有多醉人啊……
……
穿花逐影,走進園來,玉山一步步走向秘色,一步步恍若穿越時光,一步步重新梳理記憶。
儘管已經有過那麼多纏綿的親密,儘管已經相識了這麼多年,可是每一次走近秘色,玉山的心總會緊張雀躍一如初見之時;玉山的腳步會不自覺放緩下來,努力不發出一絲聲響……
總有膜拜之心,總有夢境之感,總是恍惚間重歷前生,總是迷濛裡穿越輪迴……
對她的愛,早已經不知不覺之中,在自己的靈魂裡凝結成為一種信仰。
深紫垂墜,光華璀璨!
不知道她可曾知曉,不知道她可能明白……
不過,卻寧願她不知曉,寧願她永遠不明白……就讓自己這般好好地愛著她就好了,不要讓自己的愛成為她心底的負擔,讓她在他的愛裡自由地呼吸、自如地徜徉,而永遠不要把愛變作枷鎖,只為了將她困在身旁……
愛到深處是敬畏,愛到深處是孤單……愛到極致,那愛會變成永遠只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只是想靜靜地將愛送出,卻全然忘了還要什麼回報。
只要她快樂,便是天地皆春!
玉山寬懷一笑,微微仰頭沐浴進樹葉花影間篩進來的金色陽光,望住吹落到地面上的斑駁光影,柔柔地開口,喊出那令自己的神魂都隨之輕顫的名字,「秘色……」
……
秘色正將針尖刺入小衣裳的腋窩處縫線,忽聽得窗外傳來熟悉得讓心神蕩漾的一聲柔柔呼喚,指尖禁不住幽幽一抖,針尖隨即刺入指腹,白皙的指腹上霎時湧起一顆光華閃耀的血珠。
不過,秘色卻已經顧不得了這些,她只能呆呆地望著窗外的花園中,一天一地黃燦燦的陽光裡,一襲玄黑絲袍的他,玉立於扶疏花影之下,笑如春風,藍眸瀲彩……
一天一地的金色陽光,一園一架的嫣紅花朵,卻都被那一抹玄黑奪去了風光。似乎,這個世界裡,黑色原本就該是最為艷麗耀眼的顏色,而不是曾經的最為隱忍,而不是以為的最為低調……
那一抹玄黑的風情,逼退了天地之間所有的色彩,只剩下這片黑,只剩下這份讓人移不開目光的幽邃……
秘色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靠住窗欞,下意識輕輕搖動頭頸,極輕極輕地吐出那個名字,「艾——山?」
……
儘管早已料到秘色會有這般的反應,但是當那聲「艾山」在耳畔輕輕響起,玉山還是禁不住微微地閉眸,努力掩住心底的痛。
卻在他還沒有適應剛剛的痛楚之時,秘色的另一聲輕輕的呼喚又跟踵前來,「玉——山?」
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銀光粼粼,漣漪蕩漾。
哪一個才是自己?哪一個才該應答?
哪一個才是秘色的真心期盼?哪一個——才是能真正給她帶來幸福的人?
玉山忍不住右手輕撫胸口,盡量平靜下來,綻開一朵平和的微笑,柔柔望住秘色,「秘色……是我,回來了……」
玉山心底默默地吶喊,「秘色,是我——回來了。不是艾山,也不是玉山,只是我,只是凝集了艾山與玉山的我……從此我將忘記我的姓名,忘記我的往生,我只有未來的生命,我只有為你而活的動力……」
秘色眸中的迷惘又起,「你到底——是艾山嗎?」
玉山心下疼痛又來,他壓抑著心痛,緩緩走向窗前,雙手攀住窗欞,將頭伸向秘色耳畔,輕輕呵著柔柔的氣息,「秘色……我記得我還曾經給你取過一個名字,就在黠戛斯的後宮裡,我曾經叫過你——『帕裡黛』……我的仙女,難道你竟然識不得你的夫君?」
往日如昨,幽幽夢來,秘色的心一下子鼓起希望的風帆!
黠戛斯後宮之中所發生的事,那曾經以仙女為名的「帕裡黛」,這些只有艾山自己知道,玉山從不知曉的啊……此時說來,能夠直呼自己「帕裡黛」之名的,只有艾山,只有——艾山!
……
秘色歡叫著想要從窗欞跳出,卻因為窗台太高而不得不轉向,想要跑向門去,卻被玉山一把抱住,「怎麼忘了,大婚前的那個晚上,我曾經帶你從窗欞出得房來啊!」
秘色的淚毫無預警地,倏然跌落,「艾山,艾山!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對嗎?現在的是你,大婚的也是你,對嗎?一直都是你,一直你都沒有離開,一直都沒有別人冒充過你,一直都只是我的錯覺,是嗎?」
玉山心痛地將秘色擁入懷中,喃喃低喊,「是的……一直都是我,一直都是我……我從沒離開過你的身旁,我從來都默默地守著你、愛著你……」
秘色破涕而笑,「太好了,真的太好了……」
秘色柔柔地將玉山的手放在自己的腹部,輕輕地說,「艾山,感覺到了嗎?我們,又要有一個孩子了呢……這一次,我希望她是個女兒,一個漂亮得宛如蓮花的女兒……」
玉山的心,悠然一蕩——他也希望是個女兒啊,原來秘色於自己心意相通,原來秘色也希望會是個女兒,真好……
玉山柔柔地擁住秘色,擁住她腹中的寶寶,輕輕地說,「秘色,知道嗎,現在我懷中擁住的,便是我此生全部的夢想了……上天待我甚厚,給了我陪在你身邊的機會,又將寶寶賜給我,我此生再無憾事了……」
秘色卻悲從中來,微微扁嘴,努力壓抑住心底的悲傷,「可是我……卻差一點傷到我們的寶寶……不知怎了,你從落崖之後回來,許多的細節便與之前有所出入,我先時還未留意,直到就連五歲的烏雲特勒都看出了不同……所以我不由得擔心,擔心你不是艾山,擔心是有人假扮了你……我好害怕,害怕腹中的孩子不是你的骨肉,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你……」說到最後,秘色忍不住捧住小腹,撲倒在玉山懷中,重重地淚落……
玉山的心,恍若被撕裂一般的疼,他只能將秘色的頭擁在自己的懷中,讓她的耳朵貼住自己的心臟,「秘色……答應我,永遠不要自己胡思亂想,更不要獨自傷心。這些事即便有錯,也都是我的錯。有任何的責任,有任何的擔心,就都讓我一個人來承當吧,你統統把那些都甩給我,好嗎?你只要好好地生活,你只要好好地照顧好我們的孩子,就夠了,知道嗎?」
秘色微微頷首,眼神中繞過絲縷的疑問,「艾山……既然是你,為什麼之前你會做出那麼多奇怪的事,為什麼會跟你過往那般地不同?」
艾山仰首,微微瞇住眸子望住澄澈的藍天,幽幽開口,「秘色……因為曾經發生了一些事情,我急著回來,又不想讓你擔心,所以才一直隱瞞了你,才會造成那麼多的誤會……其實,秘色,我失足落崖的剎那,撞到了頭部。雖然身子很快地復原了,但是頭部因為猛烈的撞擊而丟失了一部分的記憶……還記得我曾經滿面的傷痕嗎?那些便都是在頭部受到撞擊的時候做遺留下的傷口;但是其實最嚴重的傷並不在面上,而是在頭顱裡……」
秘色怔住了,心中湧起酸澀的涼——原來是這樣,原來是這樣……
怪不得他歸來時滿面的傷痕,怪不得他有些細節微微走樣,怪不得覺得他與素往略有不同,怪不得——時常會隱隱對他生出陌生的感覺……
秘色抬指輕撫艾山的頭顱,眸子裡印滿心痛,輕輕地說,「那麼現在,好了嗎?還會,疼嗎?」
玉山篤定地握住秘色的手,湛藍的眸子裡漾滿溫柔,「不疼了。大婚隔日,我乍然聽到你與烏特的談話,猛然間觸動了我頭顱中的傷,瞬間我腦子裡一片混亂,所以我才會發足狂奔而去……秘色,你放心,我此去便是尋訪了名醫而歸,雖然全部恢復尚需時日,但是我已經沒有什麼大礙了……」
玉山握住秘色的雙肩,垂下眼簾,定定地凝望秘色,「讓你擔心了。以後再不會了,再不會讓你傷神。相信我,好嗎?」
秘色終於忍不住,低低淚落,伏入玉山懷中,輕輕地說,「太好了,艾山,太好了……我終於等回了你,我終於——沒有再一次地,錯失你……」
……
小園幽幽,花影點點,線線流金從碧藍的蒼穹潑灑而下,雙雙儷影在斑駁光影裡緊緊相擁……
艾山靜靜地凝望著園中的一切,雖然面上表情並無絲毫改變,但是他的心底早已湧起了無邊無際的霧靄。一層層,一幕幕,重疊翻捲,氤氳繚繞……
早就千遍萬遍地提醒過自己,要忘記自己是誰……
他已經再不是艾山了啊……
世上的艾山,只能有一個,那就是秘色身邊的男子,風姿如玉,傾世絕美;而不該是自己這般,只能掩身於玄黑的披風中,透過那一絲幽暗望向陽光下的一切。
一襲黑衣,不但將自己與陽光隔絕,更與整個世界,隔絕……
提醒過自己啊,提醒過自己,可是依然禁不住緊緊地攥住了自己的手,任由指甲深深地刺入了掌心的皮肉之中。
依然——想要轉身而去,逃開眼前鶼鰈情深的一幕!
本來,玉山想要帶著自己一起回來見秘色的,可是卻被自己拒絕。因為實在是不敢面對秘色;不敢面對——當看著玉山真的全然融入「艾山」的角色之中時,自己的內心該有什麼樣的悲涼……
可是看著玉山的背影漸漸地在視野中消失,想像著秘色乍見「艾山」歸來的喜悅面容,自己卻又新潮澎湃難平——好想秘色啊……好想看看她那驚喜交集的嬌美容顏,好想聽見她半嗔半怒的柔媚嗓音……
於是自己的腿腳彷彿自生了意志,脫離了大腦的控制,自行追隨玉山而來,在玉山靜靜地站在秘色窗欞之外的花影之下時,自己也悄然地站在了小園中花木扶疏的暗影裡……
畢竟,還是太高估了自己;畢竟,還是無法面對眼前的一切。
心痛到麻痺,靈魂收縮成青杏……
卻也,隱隱然心生快慰——玉山他,終於用自己告訴給他的方法,打消了秘色的疑慮……
失足落崖,撞到頭部,因為頭顱的損傷而丟失一部分的記憶,這該是多麼天衣無縫而又讓人能夠坦然接受的理由啊……
其實,這樣告訴給秘色聽的話,雖然並不是事實,但是卻也並非全都不是事實——從落崖之後重新歸來的他,的確是在身體的某處尚未完全康復……
就算不是丟失了記憶而忘了自己是誰,卻也是丟失了自己另外的重要的東西,讓那個曾經的艾山,再也回不來,再也回不到曾經的過去了……
上天,它啟動的局必然要得到它想要拿走的東西,任何人都改變不了,任何人——都躲避不了……
所以,秘色,請你不要怪我——因為此時回到你的世界裡的我,早已經不再是曾經的艾山。
我只是我。
我已經把艾山的身份和名字給了你身邊的人,就讓他代替我一直伴你今生吧。
而我,縱然傷心若狂,卻也不會離去——你是我的命啊,秘色,你是我生命中全部的色彩和美麗,縱然我一次次狠心想要離開,卻怎麼也拔不開我的步伐,怎麼也離不開你的身邊啊!
我會留下來,我會陪在你的身邊,看守著你們的幸福,陪伴著我們的霽月……
只不過,我不再是艾山,不再是你的夫君,不再是那個從十三歲起便心心唸唸地愛著你的少年……
我只是你眼中一個陌生的存在。
你並不認識我,你的眼光投射在我的身上時不會多做一刻停留。
你會把我當做萬千從你生命中偶遇的萬千陌生人,微微側肩,擦身而過……
靜靜地伏在玉山懷抱中的秘色,忽地,仿若心有所動。
她驚愣地抬起頭,望向院門口處,花木蔓延的角落。影影綽綽,只見花葉搖曳,可是秘色就是敏感地覺得——那裡藏著一個什麼重要的秘密,那裡有一個珍貴的答案!
秘色的反應,玉山自然敏感地查知,他猛然順著秘色視線的方向,極目眺望向花木暗影之處。
心下突地一跳,玉山心中已有了了悟。
玉山微微深呼吸,努力平復下心中的翻湧和痛楚。此時此刻,三個人之間,可能只有秘色能夠逃過此刻的心痛吧,自己與哥哥,都將心痛如割……
哥哥他,親眼望著自己與秘色這般深情相擁,親眼看著自己最心愛的人就在眼前,而卻不能上前相認,他心中的痛該有多麼深重……
而自己,縱然臂彎中擁抱著秘色,可是卻能夠深刻地體察到哥哥的痛苦;彷彿自己奪走了哥哥的幸福,彷彿——自己眼前的快樂都是犧牲了哥哥才換來的……
最深的痛,是愧疚的痛,是明明知道愧疚卻全然無力補償,全然無力改變的痛!
……
秘色抬頭望玉山,訝異地看到玉山滿臉深深的傷痛,心下不由一驚,「艾山……你怎麼了?面色怎麼會這般蒼白?是不是身體還未完全康復?是不是這些日子的求醫奔波,過於勞累了?」
玉山凝眸望秘色,淡淡的笑,「沒有,放心。」
秘色又側眸猶疑地望了一下花木圍攏起來的暗影,「艾山……我似乎覺得那邊,有人……」
玉山望住秘色,靜靜地笑,「是啊……那位是我的大夫。就是我此番尋遍各地請來的大夫。因為我頭顱裡的傷,還需要時日將養,於是我便將大夫請回了回鶻。」
秘色一驚,「那怎麼不請出來相見?我要親自拜謝大夫呢!我要謝謝他幫我救回了你,我要拜謝他的再生之恩!」
玉山心下愀然一痛,卻面上平靜的微笑,「秘色,別急。大夫他隱居山林日久,不喜凡塵繁文縟節,所以我們不要叨擾他了,好嗎?」
說著,玉山輕輕地推著秘色的後背,走向房中,「在外面站得久了,你的臉頰都被曬紅了。你現在是雙身子,要多注意才是,別委屈了我們的女兒啊……」
玉山抬出秘色腹中的寶寶來,果然奏效,秘色只得嬌羞一笑,「誰知道就是女兒了呢?雖然我們都是盼望女兒,但是或許不是呢?」
玉山擁住秘色的腰肢,柔柔而笑,「一定是的……她的爹和娘都這般期盼著,她一定能夠感知,一定是個如蓮花般美麗清淨的姑娘!」
臨轉入房門,玉山幽幽回眸,靜靜地望了一眼那花木搖曳的暗影,湛藍的眸子中閃過一絲深重的疼痛和歉意……
……
望著玉山與秘色二人相擁著緩緩消失在房門之中,陰影之中的艾山才敢輕輕地呼出氣來……
剛剛的剎那,當秘色看向自己這邊時,雖然知道花影已經將自己完好地藏住,卻依然心跳如鼓!
想見她……
卻又,怕見她……
明明知道自己日後難免會有見到秘色的時候,但是自己的心卻湧滿了滿滿的悲涼……
無法想像,秘色用面對陌生人的眼光看著自己時,自己又會怎樣……
而剛剛,玉山臨去投來的那抹歉意的目光,更是重重地刺進了艾山的心房——終於,終於,自己要完全從艾山這個身份中完全抽身而退了啊……
我不再是我。
你卻依然是你。
從此,你不再屬於我。
從此,我忘了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