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小樓一夜聽春雨
夜色,幽深繚繞,彷彿絲絲的水墨沁潤在薄涼的空氣中,旋轉成濃淡的妖嬈。
慘淡的月色,從窗欞間倉皇著篩入,跳脫在濃淡瀰漫的玄黑中,默默寂寥。
牙白的紗帳,靜靜低垂,與被褥糾纏在一起,彷彿正是想映襯睡夢中的秘色,眉間的緊緊糾結……
便是睡夢中,她都是無法舒展眉尖的啊……羽睫之上還隱隱掛著潤潤的淚痕,是不是她就是在哭泣中漸漸跌入了夢鄉?
傷了秘色……他竟然這麼狠心地傷了秘色……
曾經以為自己會拼盡了全力保護住秘色的微笑;曾經以為自己一定能夠扮演好艾山的角色,不讓秘色去面對那殘酷的一切……
如今方知,他終是高估了自己,終是低估了現實的殘酷……
上天總是這般,在你永遠想不到的時候,打亂了你所有的計劃和希冀。他將你所有剛剛營造好的夢想,無情地擊得粉碎,一星一點都不讓它再有實現的可能,一絲一毫的僥倖都不留給你……
如果不是那個下屬突然稟來的消息,如果不是那殘酷的事實迫在眼前,玉山絕不會親手將秘色推入如此的境地,卻又——不敢伸手,不敢施救……
……
大婚……
玉山湛藍的眸子裡,幽然閃過一絲漣漪——那曾經盼了一生的夢想啊,已經近在眼前,已經唾手可得,本以為終能親眼望著秘色穿著大紅的嫁衣,本以為終將接獲秘色從蓋頭中乍然展露的羞澀笑容……
這一切早已經一遍又一遍地在他腦海中描摹、演習過多次,熟悉到已經近乎真實。彷彿都能觸摸到秘色大紅嫁衣的衣袂,彷彿都能望得見秘色含羞雙眸中瀲灩的嬌美……
玉山愣怔著朝向想像中的秘色,展顏而笑,大紅蓋頭悠然起處,秘色滿面的羞紅,映襯身上的紅衣,千般風情,萬種嬌美,盡數刻入他的眼中,全部——烙印進他的心魂。
獨活此生唯一願,拋盡悲歡為此時……
玉山不由得癡了,忍不住緩緩伸出手去,想用指尖為秘色捋開額前的髮絲,直到當指尖都碰上了想像中秘色的肌膚——沁涼的空氣將他的指尖悠然漫卷,而不是想像著那個那絲滑的柔膩……
玉山愣怔著猛然收手,才發現之前的一切不過都是水月鏡花,都被他細細的指尖點破……
紅衣盡去,笑顏無蹤,有的只是一室黯然的夜色,有的——只是胸臆間悵惘的薄涼……
……
玉山定定望著睡夢中的秘色,愴然一笑,在心裡默默地說,「秘色……秘色,你睡得好靜,好美啊……你夢見了什麼?是不是夢見了艾山,是不是——夢見了你們曾經攜手走過的每一處地方?可是你卻從來不知道,你所去的每一個地方,其實都有我的身影啊……」
「你們在花間攜手,我卻在花中獨立;你們策馬奔馳在遼闊的草原,我只能提住馬韁幽幽站在你們身側的山巒……秘色,我多想知道,冥冥之中,你是否會偶爾心有所動,會驀然回首,會凝眸暗影?——在你的夢中,有否曾經出現過我的身影?在你的夢中,有否曾經呼喚過我的名字啊?」
夜色寧謐,滿室幽深,低垂的紗帳悄然無語,銀色的月光清緲若夢……
玉山深深凝注了一下睡夢中的秘色,隔著紗簾,隔著杳杳的空氣,輕輕地吻過她的眉尖,吻過她的頰畔,吻過——她微微顫抖的櫻唇……
雖然隔著杳遠的距離,雖然只是感覺到紗簾的垂墜,玉山的心底也油然升起一絲溫柔,心下低低地說,「秘色,記住,此時吻你的人不是艾山,而是我,玉山……」
玉山回身,悄然隱入夜色,心下流淌起靜靜的喃喃,隨著腳步,隨著衣袂的飄飛,輾轉低回,「秘色……如果我們的大婚變成一場虛設,如果——我終究還是會放棄這個上天垂憐的機會,被蒙在鼓裡的你,是否會怨懟於我,或者是怨懟於艾山?大婚、不大婚,這樣的謎題在我心中纏攪已久,我時時在與自己搏鬥,自己想要戰勝自己,自己想要說服自己……卻到頭來,失敗的總是自己,頹喪的總是自己……」
「到底要怎樣,才能給你真正的幸福?到底要怎樣,才能讓我留在你的身邊?難道只要這個人是玉山,便不會帶給你想要的幸福,因為你要的只是艾山,對嗎?」
玉山湛藍的眸子裡,一滴珠淚滾落,「雖然你自己依然被蒙在鼓裡,但是你的一切已經清晰地表現了出來。無論我能夠做什麼,無論我做到什麼程度,都無法給你想要的幸福,都不能讓你真心地展懷而笑,是嗎?」
「只是因為我不是艾山,只是因為——我不是艾山,對嗎?」
……
秘色真的好累,好累啊……身子彷彿墜入了無邊無際的溝壑,一徑向睡夢傾墜,傾墜……
這個夢,卻並不悲傷;這深壑卻並不黝黑。
仿若青天朗日,仿若微風輕蕩,有朵朵悠然的白雲繚繞在她的身畔,衣袂飄飛間彷彿自己是凌空的飛天……
一夢如許,寧願千年。秘色只是遺憾地發現,悠蕩的山壑中,只有自己一個人,天地萬仞,不見來人。
秘色的心,忽地一空,彷彿丟失了什麼重要的寶物,彷彿一直在尋找著什麼人。
秘色不由得急惶起身,站立雲端,任悠悠的風鼓滿衣袖,任飄飛的發欺滿了視野——他在哪裡?
他為什麼不來?
似乎兩個人明明有過一個什麼重要的約定,可是他卻一直不來,難道他竟然爽約?
又一朵白雲從眼前飄過,秘色猛然聽見一串悠揚的笛聲,仿若高山流水,仿若百鳥歡唱,滴滴串串從高天流過,低回婉轉縈繞在耳畔心間。
秘色的心忽地又是一動。她知道這個幽靜卻也孤寂的山壑中,終於不再只有她獨自一人,有一個人,有一段笛聲,一直在陪伴著她,不離不棄……
雖然白雲繚繞,霧靄氤氳,看不清那笛聲所來的方向,秘色的心卻已然篤定地安適下來。儘管雲深不知處,但是知道他在,他一直都在。
沒有安慰的語言,卻有滌蕩心魂的笛音;沒有俊逸的身影,卻有天地間悠悠的白雲。
白雲為形,清音為魂,那個人用他安靜的守候,送一縷清雅常伴她身旁,所有的孤寂,所有的憂傷,漸漸隱入繚繞的雲朵,飄渺不見……
心下猛地跳出一個名字,那麼陌生,卻又那麼熟悉,彷彿涔涔的清流,幽幽震盪著秘色的胸臆。
秘色自己還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夢中的她已然本能地笑了,眉間的糾結終於紓解,乾裂的紅唇重又被舌尖滋潤……
一聲輕喚從牙白的紗帳中,幽然流瀉,「玉山——是你嗎?」
……
秘色所不知道的夜色中,遙遙對著秘色的房間,幽幽的大漠在月光下閃著瑩瑩的光華,宛如顆顆細碎的珍珠,幽光裊裊。
一個身影,高高坐在沙山頂上,頭頂如盤明月,身披星辰流光,一支竹笛橫臥唇畔,細細、杳杳,串串笛聲飛入幽靜無人的夜……
只給天上的星月,只給心中的人兒……
如果有夢,秘色,讓我用這笛聲去安撫你的夢境,吹遠所有的壓抑,帶來清淨的安寧。
不敢讓你枕著我的臂膀安然恬靜,只能讓這笛聲陪你甜睡吧……
人世間的風雨,都被阻隔在房屋之外,偌大的天地,有我為你守候。
不要再擔心,不要再心傷……
所有所有的一切,無論是生死還是病痛,都不會奪走你所握住的愛。無論是艾山,還是我,都會執著地為你守候,執著地——將你保護……
任何的選擇,任何的猶豫,艾山與我都只會本能地選擇最有利於你的方向。我們早已經忘記了自己還有什麼需要,還有什麼渴望……
因為你就是這個天地間,我們最想要的東西,你的幸福和快樂就是我們最深的渴望……
睡吧,秘色,睡吧……
讓我用笛聲伴著你,讓我用生命——伴著你……
即便不在你身邊,即便——不在你眼前。
卻會一直一直存在,卻會一直一直——等待……
……
清風幽幽,笛音裊裊,玉山的耳廓突然隱然輕顫!
或者——或者不是耳廓,而是心,而是敏感的直覺——似乎,杳杳的空中,忽地傳來一聲輕喚,帶著微微的笑意,帶著淡淡的舒懷,如飛花飄過,如星光閃耀——「玉山,是你嗎?」
笛聲驟然跌碎,沙山之上一個人影卓然獨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