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粉融香雪透輕紗
巨大的紅色燈籠，一隻隻悠然升上半空，像是一場炫目的焰火盛會，又像是元夕之夜漫天飄滿的許願孔明燈，盞盞紅燈在幽深的夜幕之中，紅成一片綺麗卻又邪魅的夢境……
有風，從三壟沙雅丹上空倏然吹過，正是朝向吐蕃兵營方向悠悠吹來。一盞一盞巨大的孔明燈，光彩盈然，冷紅寂寂，無聲無息，傾天蓋地……
三壟沙雅丹是地面上的鬼城，幽深的夜裡，沒人敢於從三壟沙雅丹中經過。即便是軍隊，即便是手執利刃、人多勢眾的軍隊，也是一樣。
畢竟，就算士兵再多勇猛，可也畢竟是血肉之軀的凡人；這個世上，哪個凡人，敢於跟詭異的大自然作對呢？
所以吐蕃人才這般篤定，所以他們才敢這般酣然地安睡，他們知道隔著三壟沙雅丹，在這樣的夜色中，是沒有人敢於偷襲他們的；就像——他們自己也不敢乘夜穿過三壟沙雅丹去攻擊敦煌古城一樣……
可是，吐蕃人忘記了，三壟沙雅丹畢竟是地面之上的魔鬼城，它就算再高大，總也高不過天際。沒人敢乘著夜色從三壟沙雅丹之中穿過，但是不等於沒有人敢從它上空掠過啊！
地上無路，天空可行，只要你的眼界夠開闊，只要你的頭腦不墨守陳規，那麼便沒有什麼能擋得住你……
……
風來……
燈飄……
幽深夜幕，寂寂冷紅……
一排排，一串串，如凌空閃過的流星，又像是水銀瀉地的紅瀑！
當無數盞紅燈飄落至吐蕃兵營的上空，當高度恰好足夠一個人從空中躍下之時，只見得每一盞巨大的紅燈之下的燈架上都霍然躍起一個紅色的身影，宛如飛濺的煙花，滴滴落地！
之前，就算你的目力再好，也沒法發現同樣身穿紅衣，緊緊貼住燈架的人影，何況夜空幽深，何況天地茫茫。如今，當無數個紅衣的人影墜落吐蕃兵營，才讓你發現，原來竟然有這麼多人，原來他們不費吹灰之力度過了魔鬼城三壟沙雅丹的恐怖，不費吹灰之力地潛入了吐蕃的兵營！
人們見過身著黑衣融入夜色的夜行人，卻覺沒想到竟然能見到一身火紅的夜行人！一個個紅色的身影，醒目地穿過黑夜中的吐蕃兵營，一條條、一串串，穿街過巷，在暗夜之中顯得格外詭異而又神秘！
你或許會覺得，夜色中的紅衣人定然十分地醒目，完全起不到隱形的作用——其實紅色是最容易讓人們的視覺出現疲勞的顏色，一個紅色、兩個紅色，或許尚且不覺，可是當你看到無數個紅衣的身影一個個從眼前晃過的時候——你還能分清哪個是哪個嗎？你還能看得出到底有多少的數量？！
所以，當吐蕃士兵們在一陣半空之上嗡嗡奏明的法螺聲中猛然驚醒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所在的帳篷早已經陷入了一片紅色的海洋，分不清數量，看不明面目，只是一個個靜穆於幽深夜色中的紅色身影，詭異、恐怖，而又帶著奇譎的美麗！
隨著一聲令下，吐蕃士兵發現，自己所處的帳篷的頂棚忽然猛地被掀開！偌大的吐蕃營地，千萬個帳篷的頂棚，同時、同速被霍然掀開，那場面，那氣勢，宛如大地之上，驟然綻滿巨大的玄黑花朵！
…………
吐蕃士兵們，全都被眼前的一幕駭住！他們不由得抬頭，穿過那已經沒有了頂棚的帳篷直望蒼穹，尋找那法螺嗡嗡之音的由來。這一抬頭，更大的驚訝讓吐蕃士兵們幾乎屈膝跪倒！
但見漫空紅燈，無數身披綵帶的飛天凌空飛舞！這分明就是描繪於敦煌莫高窟壁畫之中的飛天現世啊！
飛天，是佛教中乾闥婆和緊那羅的化身，分別身為佛國之中天歌神與天樂神，飄飛於天，侍奉諸佛。所以人們相信，這些侍奉諸佛的飛天，一定可以為人間帶來神佛的諭旨，傳達吉祥的訊息……
紅燈盞盞，衣帶飄飛，極度崇信佛教的吐蕃士兵們，此時已經完全忘記了自己身為士兵的本分，只記得自己是神佛駕前的信眾，渴望得到神佛的護佑，渴望目睹神佛的靈跡……
不知道是哪個帳篷中的哪個士兵首先跪了下去，只見得茫茫大地之上，無數個沒有了頂棚的帳篷中，數以萬計的吐蕃士兵，呼啦啦跪倒了下去——面朝幽幽蒼天，仰望飄飄飛仙，五體投地，心悅誠服……
……
天空，仿若飛天飛來；地上是人間的神秘力量。雖然沒有兵戈的閃亮，雖然沒有震懾心魂的嘶鳴，但是吐蕃士兵們已經隱然感受到了這些力量彙集一處的喻示……
或許這一趟真的不該前來進攻敦煌！
敦煌是什麼地方？敦煌是金光萬佛的顯靈之地啊，豈容兵戈相見，豈容廝殺擾攘？！靜靜佛土，聖潔雅音，才應該是這裡的主旋律，所有擅動兵戈者，所有挑動戰爭者，都是犯了佛教之中最基本的戒律了啊！
這漫空的飛天，這神秘的紅衣也行之人，全然迥異於人間力量，宛若天外來客，宛若神兵天降！卻不動兵戈，不事擾攘，只是這般靜靜地鎮守在他們的身邊，用這種沉靜的力量懲戒他們心底的貪慾與狂躁！
吐蕃士兵們的心底，驚懼漸退，敬畏加深，對這些突然襲來的力量，漸至油然而起欽佩之心。
倉郎——不知是誰撒手扔掉了手中的兵器。曾經也想自衛，本能地也想要反抗，但是此時方知，人力無法勝天，人們心底本能的對於和平的渴望終會戰勝一時升起的貪妄之心！
無數兵戈，倉郎墜地。鋒利的金屬，落入鬆軟細緻的沙粒，即便再堅硬，即便再尖銳，終被柔軟裹挾，終被廣博包容……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句著名的佛偈悄然從每個吐蕃士兵的內心湧起，宛若綻放金光的蓮花悠然盛放，蓮開千瓣，佛光燦爛！
……
遠處，東方的天際，隱隱露出魚肚白。殺機暗伏的夜晚即將遠去，新的一天就要來臨！
所有人都是欣欣然，所有人的心底都蕩滌起清淨如蓮的和風。
遠離陰霾，遠離殺戮，重歸清淨自在，重複皈依佛前。靈台空明之處，人間清風自來……
第一縷晨風，悠然轉來，正是西風，正是來自佛祖所居西方天界的清風。
宛如一聲無言的命令，只聽得「刷拉——」一聲，之前被同時掀掉的帳篷頂棚，又在同時間被瞬間合攏……綻放於大地的玄黑花朵，重新歸合，回到蓮初之態，回到懵懂之真……
半空之中，盞盞紅燈倏然降下，飛天揚起身上長長的飄帶，地面上紅衣的人影各自捉住飄帶的一端，宛如靈猴，猱身而上，轉眼便隨著紅燈消失於天際，藉著那西來的輕風，飄向三壟沙雅丹的上空，飄向更加杳遠的天際……
……
恍然一夢，天地空明。
吐蕃主將扎次如夢方醒。身邊的謀士不由得謹慎進言，「大人……這紅燈所來正是敦煌的方向啊……小人以為，昨夜一切並非諸天神佛所為，更應該是人力假借天意……」
扎次回身望那謀士，微微一笑，「人力如何，天意又如何？看看我們，長途奔襲而來，兵戈閃亮，馬蹄踏踏，一副志在必得，滿心貪婪索取。再反觀他們，只是靜靜地守候，只是淡淡的觀望，沒有威脅，不見喊殺，我們的士兵沒流一滴血，更沒有一個傷亡……如此一見，早已經高下分明啊！」
扎次遙望東方的三壟沙雅丹，「更何況，我們都不敢在夜色中碰觸的三壟沙雅丹，他們不但順利地通過了，更想出了飛天而臨的絕妙法子！就這一招，我們已然一敗塗地了！」
謀士也不由得默然點頭，再也說不出話來。
扎次揚聲對帳外士兵說，「傳令下去，班師回朝！本帥在此向諸天神佛立誓，在我有生之年，再不對敦煌，動一兵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