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良人執戟明光裡
良人執戟明光裡淚,如奔出閘口的洪水,滔滔傾下。秘色站在原地,已經無法移動,只能定定地望著月光之下的艾山,低低啜泣。
月光之下那頎長的身形,映射在秘色滿是珠淚的眸子裡,從水霧之中漸漸模糊,又從模糊中重現清晰……如此回回反覆,便是滴滴珠淚墜落。
秘色也已經無法說出話來,只能遙遙地向艾山的方向伸出手去,彷彿想要隔著遙遙的夜色,穿透如銀的月色,遠遠撫摸艾山的面頰,細細描摹艾山容顏的輪廓……
月光之下的艾山,也忍不住,珠淚滾落……
這般的遙遙相望,這般地生死相隔,這般地無法捨棄,這般地牽繞心魂。就算這世界上最為冷酷無情的死神,都無法分開兩個人吧,都會被這份濃濃的真情所感動,都捨不得真的將生死的界限橫亙在兩個人中間……
艾山垂著淚,踏著月色,披一身星光,悠悠走向秘色,伸出手,用掌心輕輕托住秘色的面頰,細細摩挲。像是捧住了絕世的珍寶,像是捧住了失而復得的明珠,絲絲輕顫,細細撫摸……
……
面頰上熟悉的體溫柔柔傳來,點點揉入肌膚,絲絲輕叩心房,秘色不禁閉住雙眸,用面頰沿著那掌心的紋理,細細流連。
真的怕是一場夢啊,真的怕一旦睜開眼睛卻發現面前只剩下一片冷月清輝。秘色貪戀這份真實的皮膚質感,流連這真實的暖暖溫度啊……
艾山的心陣陣刺痛,望著秘色緊緊閉住的雙眸,他讀懂了這個細微的動作後面所掩藏著的、秘色的害怕與憂傷。
艾山柔柔地將另一隻手也撫上了秘色的面頰,雙掌相接,捧住秘色的面頰,柔柔地說,「秘色,睜開眼睛啊,睜開眼睛看看我,是我回來了啊……不用害怕我再消失,不用擔心我只是你夢裡的影像。這一次我是真的回來了,再不離開,再不將你一個人留在深深地孤寂與恐懼之中……為的命是你的,秘色,就連死神也拿不走。我只把我的性命交到你的手中,所以無論是誰,我都會拼盡一切去反抗……再苦再難,我都會回到你的身邊;直到你,趕開我,直到你,再不需要我……」
秘色的心,抖成瑟瑟秋風中的樹葉,沙沙,簌簌。秘色緊緊抓住艾山捧著自己面頰的雙手,緊緊抓住了那份實在的存在感,這才幽幽地睜開了眼睛——眼前的容顏,那般熟悉,那般熟悉——熟悉到即便被歲月化作風沙,依然能夠清晰記得……
那絕美的風姿,那湛藍的眸子,那豐厚溫潤的唇,那完美得宛若刀削的輪廓……一絲絲、一寸寸全都深深的刻在秘色的心底,刻在秘色的心魂深處……
秘色揚起手指,柔柔地從艾山的面頰上滑過,心痛如絞地望著艾山臉上一條條、一點點的傷痕,剛剛稍稍忍住的淚,再次滴滴落下,「艾山,艾山,你面頰上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傷,怎麼會留下這麼多的傷痕啊……」
……
艾山柔柔一笑,「我落下山崖,跌入流沙,被沙粒掩埋,隨著流沙滾落到了鳴沙山之外的地方。我拚命地與那些沙粒搏鬥,別看那些小沙子個頭不大,它們集合在一起卻擁有令人恐懼的力量,臉上的傷痕便是沙粒摩擦留下的……」艾山輕笑,「秘色——如果我這張臉的傷口落下傷疤,如果我的這張臉就此毀了,你會不會嫌棄我長得醜,再也不認我這個夫君了啊?」
秘色又從艾山那湛藍的眸子裡望見了熟悉的「無賴」,秘色面頰上尚有淚痕,卻已經被艾山連氣帶逗地惹出了笑聲,「你……你現在說是不是嫌晚了啊?你已經當了我這麼久的夫君,拜過了天地,走過了婚禮的儀式,又有了我們的霽月,最可惡的是——你奪走了我最寶貴、最美的那幾年青春……如今你一定是嫌棄我人老珠黃了,所以才說出這樣的話來,分明是你想另納妃子了吧……」
艾山被秘色說的雙手顫抖,連忙解釋,「秘色……我的好秘色……是為夫我失言了。我不是那樣想的,我對天發誓絕不是的……你在我心中永遠那麼美,那麼好,好到我總會覺得我沒有資格擁有你,沒有資格夢著你……別說你現在正是青春嬌美之時,就算我們都白了頭髮,就算你的笑靨裡堆滿了褶皺,我依然會瘋狂地愛著你,連同你的白髮、你的褶皺,一同地愛……」
…………
望著艾山湛藍的眸子裡堆起的擔心,望著艾山掛滿面容的焦急,一股快樂的春風忽地吹過秘色的心房,還沒等她自己注意到,一抹甜美的微笑已然綻開在她的唇畔……
月映梨花,春繞芙蓉,艾山幾乎癡迷在秘色的微笑裡,整個人、整顆心全都定定呆住,忘記了思考,忘記了動作……
是的,艾山知道自己剛剛被秘色騙到了;秘色故作的傷心嚴肅裡其實藏著她小小的頑皮——但是就算知道,又能怎樣,分明逃不開,分明躲不過,只能呆呆傻傻甘心情願墜入她小小的伎倆,癡癡望住她得意的微笑,心魂俱醉……
一生為她,死都甘願,又怎會計較,又怎可能設防?
只要能夠留住她的笑靨,只要能夠讓她快樂,他還有什麼捨不得付出?
千辛萬苦,千難萬險,千山萬水,千端萬緒……只要能夠守在她身邊,只要陪著她一起變老,便都心甘,都情願啊……
…………
「夫人,前方來報,吐蕃先頭部隊已經到達了敦煌城外的三壟沙雅丹,請夫人早做定奪!」那黑衣人從下方急急奔上山來,叉手稟報。
話音未落,那黑衣人抬起頭來,一眼望見了山頂之上的艾山,猛地愣在了當場!他低低地囁嚅著,「您是,您是……」
秘色粲然一笑,望住那黑衣人,「驚住了吧?你們不知道,你們的少主其實與王上是雙生兄弟,所以你見到王上,才會如此驚訝啊!」
那黑衣人愣愣半晌,方才深深施禮下去,「王上……小人奉少主之命迎護王上與夫人,卻未盡職責,累王上跌落山崖,請治小人疏怠之罪!」
艾山微笑,「事出突然,我們都無防備,跌落山崖是我自己準備不周,怎麼能怪罪於你呢……本都護倒是應該重重獎賞於你。在我落崖這十天之中,多虧你們一直守護在夫人的身旁……」說著,艾山竟然對著那黑衣人,深深一揖,嚇得那黑衣人連忙跪在地上,絕不敢接下艾山之禮。
秘色微笑,止住了兩個人,「如果你們再這樣繼續互相行禮下去,恐怕等吐蕃軍隊攻佔了敦煌,你們還在彼此施禮如搗蒜!」
秘色輕輕一言,惹出了艾山和黑衣人共同的會心微笑。
秘色仰頭望了望月光之中的艾山,又回身看向那黑衣人,「走吧,我們已經在這座鳴沙山上流連了太久,是時候下山了,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們還有回鶻需要保護……」
艾山輕輕挽起秘色的手,「說得對,國將不國,何以家為!待得抗拒吐蕃得還,我們再重敘私情!」
……
敦煌城外的三壟沙雅丹,西域大漠中聞名喪膽的魔鬼城。夜色如墨,黑意如綢,層層漫捲纏繞在三壟沙雅丹的座座鬼影高牆之中,將三壟沙雅丹聚合成為高大幽深的鬼影城堡。
月,已慘淡;夜,將褪去。
天邊其實早已經隱隱地現出了魚肚白,可偌大個天地反而墮入了更深更深的黑暗。
黎明前的黑暗,是最黑暗的時刻;黎明前的三壟沙雅丹,才是百鬼夜行的吉時。
已然抵達了三壟沙雅丹之外的吐蕃軍隊,都不得不在三壟沙雅丹之外駐紮下來,不敢貿然走進夜色中的三壟沙雅丹,只能放棄突襲的戰術。
隔著三壟沙雅丹的詭異,吐蕃士兵雖然不敢進攻,倒也睡得十分安泰。將心比心,他們相信回鶻軍隊也不敢輕易穿過三壟沙雅丹來襲,所以他們沒必要做太多的防備,只需好好睡個覺,只需好好地養精蓄銳,明天便能一舉拿下敦煌,重複吐蕃當年的輝煌!
夜,靜啊……
靜夜中的夢,格外幽深而又甜美。
所以,當三壟沙雅丹之中,每一座雅丹土柱上都幽幽燃起紅色的燈籠,大多數的吐蕃士兵都沉浸在睡夢之中,而根本未曾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