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憔悴盡,百花時
六百年前,曾經有一位名叫樂僔的僧人,一心追隨佛祖,不辭辛苦地四方雲遊,渴望一睹我佛的神跡。
他一路向西而來,出得玉門關,走入這一片浩瀚的沙海之中。前途杳杳,大漠寂寂,傾天的陽光火辣逼人,樂僔和尚耗盡了所有的乾糧和水,幾乎擔心自己會就這樣喪命在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中。
就在他幾乎要絕望的時候,忽然在前方的沙山之下發現了一彎新月一般的清泉!這般的奇跡讓樂僔不由得伏地跪拜,他認定這一定是佛祖靈光顯現!
就在他飲下月牙泉清澈的泉水之後,沒想到又有一個奇跡在眼前發生了!樂僔和尚當時正站在鳴沙山的東麓,面朝向西,在午後金燦燦的陽光照耀之下,眼前微有三座主峰隆起的山崖之上,忽地霞光萬道、瑞彩千條!在那一片燦然的佛光沐浴之下,隱隱竟然見到「三世佛」的影像!
樂僔愣住了。
微風徐來,佛光氤氳湧動,忽地眼前的景象又是一變,出現了無數菩薩齊聚,齊齊誦經說法的磅礡景象!蓮台高座,萬佛齊現,佛光普照,靈台空明!
光線明暗交替之中,樂僔又見到半空之中,無數**著上身、面貌艷麗嬌美的飛天,披著長長的披帛飄帶,徐徐從空中飛過,有的在彈奏樂器,有的灑下瓣瓣金色蓮花……
樂僔猛然頓悟。一心追尋的佛光普照其實不是正在眼前嗎?
千辛萬苦,一朝得償,樂僔和尚便決定從此留在這裡參禪修行。他聘請了工匠在鳴沙山山崖的東麓開鑿了第一個洞窟,修築佛像,誦經修行……從此悠悠的木魚聲便迴盪在這片大漠之中,金光千佛的傳說更是召喚來更多的僧眾,讓敦煌成為了西域大漠中的一塊佛教藝術的聖地。
……
此時此刻,艾山與秘色便是沐浴在宛如六百年前同樣的金光中,心神皆醉。
望著山崖之上纍纍的二百多個洞窟(敦煌現存洞窟七百多個,隋唐時期的約有二百多個),即便是對佛教知之不多的秘色,都不由得心境頓覺一派澄明。
一個個石窟走下來,仿若走入了一軸佛教故事的畫卷。一尊尊佛像,或寶相莊嚴,或親切柔和,雖然木雕泥塑之身,卻舉重若輕地承擔下俗世中人的哀榮喜樂。遍佈洞窟處處的壁畫,色彩鮮艷,線條飽滿,更是將種種佛教傳說,生動傳神地勾勒出來,無論雅俗,不論是否唸書識字,都可以從中看懂佛教的真義……
艾山一路走來,一路參拜,細細地向神佛們為霽月祝禱,為回鶻祝禱,為秘色祝禱,為天國的烏介祝禱,為下落不明的玉山祝禱……卻獨獨沒有為自己,似乎是忘記了,卻似乎——更是有意為之……
秘色的心,陣陣地刺痛著,無法追問,不能點明,只好追隨在艾山的身後,每逢艾山拜過的佛,秘色便重新拜過一番。秘色心底所有默默的祝禱都是相同的——便是保佑這個身上披滿了黑色的男子,保佑這個自己愛了一生的男子……
千萬不要讓他遭遇到任何的不測,千萬不要讓他再獨自走進無邊的魔障,他身上曾經經歷過的坎坷已經夠多,上天不應該再讓這個還不到二十歲的男子遭受到更多的磨難了……
秘色心下悄悄地許願,如果真的有躲不開的劫難,如果真的要完結這份業障,那麼就讓自己去代替艾山,分擔下他的苦痛,將他的業轉移到自己身上來吧……
今生今世,活到此時,對於秘色來說,已經知足,已經知足……除了還沒有陪伴霽月長大,所有的一切其實已經早已經超過了她的預期,如果真的要付出什麼以結束這一場似乎無可躲避的劫難,那麼寧願是自己,寧願是自己……
……
日漸西斜,大漠上吹來層層的風。投射在山崖之上的金色陽光,彷彿一道巨大的光幕,明暗流轉。
秘色拉了拉艾山的衣袖,柔聲說,「艾山……我們回高昌吧,好嗎?」
艾山還仰首遙望著那神奇的佛光,似乎心神還沉浸在某種思緒中,無法自拔。聽見秘色的輕喚,他側過頭來微微一笑,卻沒有正面回答,「秘色,聽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好嗎?」
秘色點頭,默默收起想要站起身的姿勢,重新坐回艾山身畔,將頭靠在艾山的肩頭。
「你知道嗎,秘色……其實玉山他,並不是天生便不能說話、不能走路的……」
玉山這第一句話剛剛出口,便已經將秘色凍結在了當場!
艾山柔柔望了一眼秘色,微微一笑,「其實玉山小時候,是跟我一樣頑皮的孩子,而且就是因為他的溫潤表象,使得人們完全對他的頑皮不做防備,所以他的小計謀總是能夠輕易得逞,這樣一來,他的頑皮比我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艾山湛藍的眸子裡映出斜陽的金光,柔柔地陷入回憶中,微微而笑,「那時候,我們兩個最愛玩的遊戲便是彼此互換身份。他穿上黑袍,掩去眉間的嫣紅;我披上白袍,做出溫潤的表情。我們市場一同出現在人前,讓他們猜我們究竟誰是誰。久而久之,在我們彼此的刻意模仿之下,就連父汗和母親,都經常會無法辨清我們誰是誰……」
……
「總以為那樣的快樂會維持一生,總以為我們會是彼此最好的陪伴,卻沒想到那一年黠戛斯攻入了牙帳城哈拉和林,打碎了一切祥和的美夢!在黠戛斯可汗莫倫思的鐵蹄彎刀的要挾之下,我與玉山被送去黠戛斯作質子,幾乎一夜之間從被臣民們捧在心尖的惕隱,變成了待宰的羔羊。天地之間只有我們兩個彼此依賴,互相保護……」
艾山的面頰上閃過一絲深刻的痛苦,「那時候,年幼的我已經可以看出莫倫思對我有著特別的情感,出於本能,我只知道恐懼與厭惡。在剛剛到達黠戛斯的那段日子裡,只要莫倫思宣召我,我便會恨不得抽刀殺死自己,絕了他罪惡的念想!實在受不了的時候,我會不管不顧地在前來宣召我的侍衛面前負氣跑開,大喊著『有能耐你們就殺了我吧,我死也不去,死也不去!』然後便會獨自一人衝入無人的黠戛斯草原,任憑草原的風將我凌遲……」
「我以為,莫倫思一定恨我恨到咬牙切齒,我以為莫倫思早晚會殺了我;但是我竟然一路有驚無險地熬過了一次又一次的危機……我開始以為這是上天的保佑,或者以為這是莫倫思還有一絲天良在身——卻從來沒想到,從來沒想到,其實『艾山』每一次都是乖乖地去了……」
秘色的心,驚魂急跳!她差一點驚呼出來,拚命地用手掩住了口,真的怕從艾山嘴裡聽到那個可怕的答案……
……
艾山側眸望住秘色,湛藍的眸子裡早已經籠上一層水霧,「秘色,我多想不將那個答案告訴你啊,但是我知道你已經想到了……我無數次在痛恨著自己,真想殺掉自己啊——就是玉山,就是我那絕世美玉一般溫潤的弟弟,為了保護我,披上我的衣裳,步態從容地走上了我該走上的那段命運……那個時候,他才九歲啊……他無法理解發生的一切,無法原諒自己的骯髒,於是每一次便都會徹夜坐在黠戛斯寒夜的山崖上,自我懲罰……」
寂靜……在這神奇的敦煌大漠中,在千佛金光的沐浴下,一陣死一般的寂靜重重籠罩在秘色與艾山之間,恍若玄黑的霧靄,層層、重重……
良久,艾山終於從痛苦的記憶中微微抽身,湛藍的眸子裡早已經瀲灩成一片,「就在漠北極寒的黠戛斯的冬夜,玉山喊壞了自己的嗓子,凍壞了自己的腿……直到那時我才猛然醒覺一切不對。就在玉山再也說不出話來的那個晚上,我終於第一次甘心情願地走入了莫倫思的帳篷……他激情時刻,細細碎碎地跟我提起『之前的那些夜晚』,我才知道,我才終於確認!我一直以為自己在保護著的弟弟,竟然為了我,做出了那般巨大而又殘忍的付出!賠上了整副身體,更幾乎賠上了終生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