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免教生死作相思
待得艾山和秘色回到敦煌城中時,猛然發現投宿的老梁家,此時竟然人進人出地好一番忙碌!
抬頭可見,老梁家雖然簡樸但也是極光的宅子,裡裡外外全都披掛上了大紅的綢花,水井、溝渠、鍋台、水缸全都用大紅紙遮蓋得嚴絲合縫。
艾山和秘色正驚詫間,正在裡裡外外忙碌的老梁迎上前來,「哎喲,我說貴人,你們二位可算是回來了。一大清早地我就來請二位啊,卻發現二位已經出門了,好在看著二位的行李還在,知道二位並未遠走……」
艾山面上一赧,「早晨急著去看晨光下的鳴沙山,走得急,就沒驚擾老人家您。不知道老人家您,難不成是家裡有什麼喜事?」
老梁大笑,「是啊是啊,您沒看見我們在蓋新房子嘛,就是為了給我們女兒新婚用的!女兒和女婿,今兒就要回到敦煌來行禮啦!」
秘色不由得拉了拉艾山的衣袖,艾山捏了捏秘色的手指,示意她暫時別著急。
老梁繼續說,「貴人啊,能夠遇上您,真是我們的幸事啊,今晚上您可哪兒都暫時別去了啊,一定要參加我女兒的婚禮啊!」
艾山暖暖地笑著,「一定一定!」
……
艾山和秘色目送著老梁樂呵呵地離開,秘色終於忍不住了,拉住艾山問,「為什麼老梁的女兒成親,卻要女兒女婿來娘家這邊行禮呢?」
艾山湛藍的眸子凝視秘色,笑意琅琅,「秘色,我又想刮你的鼻子了……這次回去高昌,你要好好瞭解你的國家和子民了,不然怎麼當好你的可敦,哈哈!」
秘色面上又是一紅,「到底怎麼回事嘛,你說給我聽,也是一種功課啦……」
艾山微笑,「秘色,你記著,雖然你是中原的漢人,但是既然你已經來到了西域大漠,尤其是你事實上已經是我回鶻的可敦,那麼你一定要忘記你原來的身份,你現在的一切都要以回鶻人的心態來看待。你所產生的訝異,是因為你還當自己是中原的漢人,還在用漢人的習俗來看待西域人的生活……其實,在西域大漠,『母親的家』一直還是要比『父親的家』更為重要,所以即便新婚的人未來是要歸宗在男方的家族,但是男方依然還是會前來女方家族舉行婚禮,履行一種形式上的『入贅』……可能對於我們西域人來說,有母親的地方才是家,這種習俗雖然後來漸漸被你們漢人的禮教所改變,但是依然會在心底裡影響著西域人的……」
秘色面色一紅,含混地說了幾句什麼,便羞著臉頰再不敢抬起頭來。
艾山靜靜地凝望著秘色,悠然一笑,「等霽月再大一點,能夠適應旅途勞頓,我會帶著你們回到中原去拜望兩位老人家……我的父母都不在了,我會將他們當做自己爹娘,所以更有理由入贅了……」
……
傍晚時分,終於見到了老梁的女兒女婿,這才知道,原來老梁的女婿是一個走南闖北的馬幫商人,進出康巴地帶,遊走於茶馬古道之上,仗著康巴地勢陡峭,只能由馬幫通行,因此上賺取了相當多的財富。老梁的女兒也跟著丈夫的馬幫,遊走四方,在各個地方都置下了自己的家宅,回到敦煌來只是按照祖制舉行婚禮儀式的。
婚禮上,幾乎整個敦煌城的居民都來看熱鬧了。老梁家本來尚顯寬敞的庭院,一時間被擠得水洩不通。艾山送了一塊身上佩戴的羊脂玉作為賀禮,便扯著秘色站在一旁,遙遙地觀望著整個婚禮的進行。
隔著重重的人牆,秘色幾乎看不清整個婚禮的情形,只是對之前驚鴻一瞥的新郎頗為好奇。那新郎身材高大,皮膚黧黑,長長的黑髮細細地捲曲在頭頂,穿在身上的袍子更是隨了康巴人一般,習慣將一隻袖子閃下來繫在腰間……
看來真的是入鄉隨俗呢,長期地遊走於康巴地帶,難免已經跟從了康巴人的習俗。甚至就連奉獻給老梁的禮物,第一件都是一條潔白的絲質哈達……
敦煌,在張議潮率領的歸義軍重新奪回之前,曾經在吐蕃的統治下長達七十多年,所以敦煌的民俗中已經不可避免地滲入了一些吐蕃人的生活細節,所以敦煌人對那新郎的舉動倒也完全沒有陌生。
秘色輕輕望了望艾山,似乎就連艾山都沒有任何的驚訝。
秘色本想說出口,卻又擔心艾山要揶揄她不瞭解西域的民情了,所以只好壓在心底,心想或許也只有自己這個漢人才會對那新郎的舉動,心生好奇了吧……
……
夜,終於漸漸地靜了下來。來參加婚禮的人們,終於慢慢散去。
只有舉行婚禮的那間新房依然燈火通明。不過那新房卻不似中原漢人們是給新人居住的,反而只是為了舉行婚禮而建造的廳堂。
艾山輕輕拍了拍秘色,「噓,先別睡,跟我來……」
秘色此時已經將髮髻散開,慵懶地蜷縮在床邊,彷彿一隻渴睡的貓兒。聽見艾山的話,不由得微微瞇住了眼睛,「不要……我好困……這麼晚了,還要去哪裡啊……」
艾山笑著,寵溺地拉著秘色的手,「我的秘色貓貓,走啦,就算是為了陪我,好嗎?」說著,艾山乾脆徑直將秘色橫抱在懷,真的像是抱著自己心愛的貓兒一般,走出了房間。
今夜又逢滿月,碩大的銀盤獨掛中天,無垠的幽藍天幕間僅有寥寥星辰點綴。彷彿為了映襯這人間的圓滿,彷彿為了祝賀這塵世的緣分。婚禮,既是一個圓滿,又是一個開始。圓滿的是男女攜手的一段情路,開始的將是一個新的家庭、一個新的生命。
艾山仰首遙望明月,漫天的銀輝灑滿他的週身,黑色絲袍勾勒出的他,在這同樣玄色的夜晚,美得彷彿夜的神祇。
秘色看到愣怔……卻又說不清,為何會從艾山週身所散發的氣息中,敏感地嗅出一絲悲傷與壓抑……
這種感覺奇怪地縈繞著秘色的心魂——似乎曾經的那個艾山又回來了,詭異的、壓抑著自己的心事,身周彷彿有妖魅的黑色霧靄環繞,彷彿總是將心中的秘密藏得幽深,彷彿總是本能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自從重逢之後,那樣的艾山早已經遠去了啊,怎地會突然在這神奇的敦煌,重新發現了艾山身上久已不見的詭異?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究竟在——擔心著什麼?
為什麼他的心要遠遠地避開自己;為什麼他不再像往常一樣對自己敞開心扉?
秘色的心,在這月色星輝的朗夜,卻籠上了層層霧靄,看不清,走不出……
……
秘色下意識地拉了拉艾山的衣袖,彷彿想確認他還在自己的身邊,他沒有被同樣玄色的夜色吸入……
艾山低頭凝望秘色,湛藍的眸子裡映滿星月的妖嬈,「怎麼了,我的貓兒?」
秘色擔心地問,「艾山,你帶我出來,是要做什麼?」
艾山朗朗地笑,「當然是要用這般鮮活的場景來給你上課咯!讓你看看西域的婚俗與程序,這樣,待到我們回到高昌大婚之時,你才不會每一個環節都揪住我問個不停啊……」
秘色大窘。這才想到,烏介的一年孝期已經滿了呢。自己與艾山,這次回到高昌,真的可以舉行正式的大婚了……
艾山柔柔地望住秘色,兩隻眸子仿若兩泓深潭,將秘色的心魂一點點吸入。秘色只能隨著他,沉溺,沉溺……
「秘色,知道嗎,我有多想看到你為我穿上一身嫁衣,我幾乎等不及想看到你從大紅的蓋頭裡嬌羞地抬起眸子的模樣……雖然已經擁有了你,雖然我們都有了小霽月,但是我卻一直在夢想著那紅色瀲灩的夜……秘色,我已經等了太久,幾乎等了一生,幾乎等了千年,我再也等不下去了,否則就算我死,都無法瞑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