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此花此葉長相映
高昌。烈日紅彤,天地一片熱浪。
偏就有人不躲在室內乘涼,偏跑到了室外,甚至還專挑在了高昌城外的「火焰山」。(就是《西遊記》中火焰山的原型)
火焰山的本就是紅色的砂岩形成,此時在熾烈的陽光照射之下,更加顯得宛如火焰,灼熱炙人。山崖上,朝向正南的方向,有一個男子盤膝坐在滾燙的山巖上。身下並沒有蒲團等任何用以間隔滾燙的溫度與皮肉之間的東西。
他背後,一處避陽的山凹處,一個女子全身上下幾乎都用白色的輕紗遮住,用以阻擋天地之間熾烈的火燙,只留下一雙棕褐色的眸子露在外面,遙遙望著山崖上盤腿而坐的男子,眸子中印滿了焦慮和疼惜。
眼見著日頭又毒辣了幾分,那棕褐色眸子的女子終於忍耐不住,從蔭影中走出來,手捧著一個青瓷杯子,屈膝跪在那男子的身畔,「你,休息一下吧……太陽這般毒辣,山巖早已經滾燙,你身上的終究是皮肉啊,怎麼受得了……」
……
豆大的汗珠從那男子的發間,如泉流下,可是那男子卻恍如渾然不覺一般,面容寧靜,毫無焦躁。
棕褐色眸子的女子見那男子毫無反應,心下不由得又是一痛,「至少,你停下來喝點水吧……這是我將薄荷汁摻入了水中,能清涼解暑的……」
女子語氣中的哀求與心痛,讓男子不得不暫時停下靜修,悠悠睜開眼睛,側身接過青瓷杯子,眼睛卻沒有正視過那女子。
女子的心又是抽痛,卻只能拚命壓抑著,裝作不在意一般,「你的頭髮又長長了呢……」
那男子微微一笑,「身體髮膚,不過是身外之物,長了還是短了,有它還是沒它,其實又有什麼差別呢!」
女子眼神微微一顫,賭氣似的說,「當然有區別!都說三千煩惱絲,絲絲纏情,你回到高昌後就一直不捨得落髮,一定是還在留戀紅塵,心底還在夢想著再遇見她,再被她挽留在紅塵中吧!」
男子淡淡一笑,沒有回答,只是用指腹細細摩挲著青瓷茶杯上隱隱的紋理,幽幽遙望遠方。
碧空杳杳,黃沙寂寂,多像自己此時的心境啊……蒼茫、空蕩,無依、無落……
他遙遙凝視著高昌高天上悠悠的流雲,靜靜地對自己說,「紅塵之劫,出也為她,入也為她……其實何曾真的遠離紅塵,其實何曾一心皈依我佛……不過是求得神佛的庇護,期望在神佛的身邊,祈得一份力量,可以對抗自己心底的渴望,可以抗衡對她的思念啊……出家還是在家,出世抑或入世,其實不過是一念之間,其實不過是一線之隔。都只是為了她的一個悲喜,都只是聽憑她一個眼神……」
……
棕褐色眸子的女子幫那男子按摩著腿上的肌肉,面上掛滿了心疼,「老神醫說過,你這腿每個月堅持上這火焰山上來修煉兩個時辰也就是了,哪兒有你這麼心急著,每十天都要來坐四個時辰?!」
那男子只是靜靜一笑,並未答話。
棕褐色眸子的女子又是黯然,「你的身子是極寒的,所以需要吸收這天地之間的極陽之氣。不過,每個月來一次已經足夠支撐你平日的行走了,你又何必這般急功近利,不怕毀了自己這幾年來的修為嗎?!」
男子微微皺眉,「只是普通的日常行走怎麼能足夠啊……我想快一點好起來,不用再依賴這火焰山的滾燙,我想跟正常人一樣自由地來去,我想……」說到這裡,那男子突地定住了——心底的渴望險險脫口而出!那已經都是奢望了啊,怎麼可以還在腦海中盤桓,怎麼可以還這麼輕易地就想脫口而出!
棕褐色眸子的女子難過得別過臉去。他的心思,她又如何不懂?他是想像他的哥哥一樣,能夠陪著秘色,自由地走過契丹草原,自由地馳騁於大漠黃沙,自由地徜徉月牙泉畔,自由地踏步於鳴沙山上啊……
這個男子便是本來應該已經出家而去的玉山。
一直守在他身畔的那個棕褐色眸子的女子,自然便是胡姬。
……
良久,玉山悠悠地問,「他們,在敦煌,還好吧?」
胡姬斂眉,「一切還好……屬下們一直按著您的意旨,只是在靜靜地保護著他們,卻並沒有驚動他們。敦煌城內的下屬更是將他們的衣食住行全都安排得妥妥當當。」
玉山仰首,微微歎息,「那就好……敦煌的一切,她還喜歡吧?」
胡姬棕褐色的眸子中隱隱泛起淚光,「是……秘色她非常喜歡敦煌的一切,屬下們許多次聽見她開懷的笑聲,敦煌的一切似乎讓秘色非常著迷。」
玉山微微地笑了,「我就知道,她一定會喜歡那裡的……」
胡姬雙眸寂寂,「你們兄弟倆,都是癡情的傻瓜,為了給不習慣大漠生活的秘色找到一絲獨屬於大漠的快樂,你們兩個竟然同時都想著要將敦煌獻給她!敦煌又哪裡只是一個玩意兒,想拿便拿得到的,那需要花費多少的心血去佈局,那需要多長的時間去經營啊!鞭指天下只為一人歡,本來能成為一代明主的你們兄弟倆,竟然將所有君王的夢想當做了一個禮物送到秘色的面前!我真的服了你們,我真的無法理解你們……」
玉山微微地笑了,心下靜靜地說,「縱然天下人都無法理解,又有什麼重要呢……只要有一人懂得——或者都不要她懂得,只要自己這般做來,便已經心安了……」
愛一個人,從來都是自己的事,不是嗎?不一定非要求得等同的回報,甚至都不一定要有對方的回應,只要自己默默地在愛著,默默地在做著,那便已經足夠了,不是嗎?
……
玉山心下忽有一動,回身問胡姬,「吐蕃那邊,沒有什麼異動吧?」
胡姬點頭,「雖然吐蕃一直不甘心當年敦煌重新被張議潮奪回的事實,不時派人潛入敦煌以期圖謀,但是卻也都被屬下們挫敗,這一段時間來,吐蕃那邊都很是安靜。」
聽著胡姬說的「安靜」,不知怎地,玉山的心下卻是重重的一沉。
安靜,看似平安,但是古往今來哪一段安靜不是波面之下潛藏危險,哪一段安靜不是下一次爆裂的前兆?!
玉山忽地坐不住了,他從山崖上站起身來,「璃兒……我想回敦煌一趟……這段日子我在高昌城內扮作哥哥的事情,我不希望再有人記得。你幫我將所有與我接觸過的人的記憶都改掉吧……」
胡姬點頭,「你放心。波斯商人的秘製香料我早已經準備好,就等你決定離開,我便會將他們引入迷夢,然後將他們的記憶帶入另外的方向即可。」
胡姬面上隱隱帶著憂色,「倒是你,如果真的要回敦煌,難道真的不擔心你哥哥和秘色找到你嗎?」
玉山望著胡姬,靜靜一笑,眉間的殷紅嬌美如花,「璃兒,你以為我哥哥他為何會特意帶著秘色去敦煌呢?如果他沒有查知了什麼,或者是直覺到了什麼,他怎麼會那般篤定地去往敦煌?」
胡姬微微皺眉,「可是我們一直安頓得很好……」
玉山輕笑,湛藍的眸子微光粼粼,「別忘了,我們是雙生的兄弟啊。在這個世間,就像是同一個生命的兩個載體。彼此之間都對對方充滿了生命的關注和依戀,一方的心思另一方總會有驚人的洞察……其實,能夠藏這麼久,我都已經足夠慶幸了;我知道總有一天要面對哥哥的,不能再逃避,也無法再逃避……」
……
胡姬微愣,「你真的準備好要面對你哥哥了?你到底,想怎麼做?」
玉山微笑,「後唐已經是李冰涵的天下,我們之間有過約定,後唐絕不會染指回鶻分毫。大遼的朝堂也會安寧些時日,那些臣子再不會輕易動搖耶律億的皇位了——只要耶律億在,大遼便不會做出損害秘色的事情,所以我回鶻也不用擔憂;黑汗與于闐,幾乎已經在我們的掌控之下。如今回鶻的周邊,都已經相對安寧了下來,我想是時候把這些事情告訴給哥哥,是時候把組織裡的權力交給哥哥了……我累了,我想歇息……」
胡姬面色忽地蒼白,「那你呢?你究竟想做什麼?」
玉山微笑,眼望北方,「璃兒,你知道天山上,千年盛開一次的雪蓮吧?我想去看看……」
胡姬幾乎喊叫起來,「你瘋了嗎?天山啊,你的身子怎麼能行!再說,你要雪蓮又有何用!」
玉山淡笑,卻再也不語……
天山雪蓮,千年一放;殊不知,他心中早已經有雪蓮綻放了……如果今生注定與她無緣,至少讓他再為她做一件事——將自己千年不變的心送至她的手邊,代替他,靜靜、幽幽,輕吐愛戀……
……
千年不散的香。
千年不忘的情。
千年依然的執著。
千年如一的眷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