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挽斷羅衣留不住
正當艾山和秘色準備起程之時,忽地接到了述律平的一封急報。
秘色的行蹤,在大遼國中只有述律平一個人知道。也多虧了述律平從中調衡,方將秘色的行蹤保密住。否則,以耶律億的皇位之尊,以他的急智,怎麼可能猜不到秘色曾經來過,怎麼會猜不到秘色尚在曾經呆過的瓷窯……
秘色展開述律平的信,便愣住了,抬眸望住艾山,幽幽地說,「述律平說,耶律億終於要娶她了……只是大婚之日就定在明天,而且必須要等到我出現!」
艾山皺眉,「秘色……耶律億這哪裡是大婚,他只是在用自己的終身大事做一個賭注,賭你的出現,賭你們之間的一個相見……」
秘色眸中漾滿難過,「艾山,我應該去……這一刻畢竟是述律平期待了一生的時刻,就算不是為了耶律億,我也應該為了述律平,走這一趟……」
艾山點頭,「好,無論是哪裡,我都陪你去。」
……
終於到達上京之時,上京城中早已經是一派喜氣洋洋。大紅的色彩將上京城籠罩起來,所有的大遼百姓都高興地談論著,「皇上終於肯大婚了,我們大遼終於要社稷有繼了……」
位於上京北部的宮城,更是一片鋪天蓋地的紅。所有的士兵、所有的城頭、所有的馬匹、所有的屋簷,全都高掛大紅的花球,一片招展,在這初夏姍姍而來的季節裡,仿如提前迎來了盛夏的火熱。
宮城門口,有從民間選來的神駿的白馬與壯碩的青牛,渾身披紅掛綵,象徵著契丹祖先的隆重祝福。
宮城門口的巨大的觀音菩薩雕像,本身已然是紅色的岩石,此番更是重披金身,她慈祥俊美的面容在金色的笑意裡,印滿篤定。
菩薩、祖先、臣民,這天地間最為重要的三者,都已經對這場即將開始的大婚,充滿了確信和祝福。
普天同慶,舉國相賀,這該是何等的喜悅,何等的雀躍——可是寂寂深宮中,卻全無一絲的喜慶之意……
…………
皇宮之中,更已經是一片紅彤的天地。本就已經輝煌燦爛的朱牆紅瓦,此時更是在梁間柱頂掛滿了絲綢結成的大紅花,舉目低眉處處染紅。
可是那些本該喜慶而又燦爛的紅,卻在重重的廊簷之間,在無限幽深的宮闈之中,變成一片幽深的暗色,全無光彩,陰鬱著、沉重著,反而讓整個宮廷間,繚繞起一種詭異的壓抑。
整個宮中,都是靜靜的。儘管宮女內侍們川流不息地在各個宮室之間,將所有的擺設都披掛上紅彩,將皇帝大婚的一應儀仗準備周全,卻給人的感覺,整個宮城中依然是靜靜的。
沒有神采的飛揚,沒有笑語的喧嘩,沒有喜滋滋的雀躍,更沒有急切的盼望——一切彷彿是一片絕望的死寂,像是在等待著一個判決,像是在等待一個永遠不會到來的人……
皇上已經說得很明白,如果那個人不來,這場大婚就會取消,所以宮城之中誰都知道,這一場忙碌很可能是到頭來的一場空。
只是,可憐了述律平姑娘……等了這麼久,等得少女的青春漸漸溜走,等得只能自稱為「蕭夫人」……待得終於等來了皇上的點頭,卻依然不過是用這場大婚來做一次博弈……
這名聞大遼的蕭氏述律平啊,永遠是那麼光鮮,永遠是那麼果決,永遠那麼不讓鬚眉的奇女子……可是只要到了耶律億的面前,便會變成了忍辱負重的女子,委曲求全,執著忍讓……
這天下真的是一物降一物嗎?還是——他麼兩人,真的是前生誰曾經虧欠過誰啊?……
……
其實,此時艾山與秘色早已經來到了宮中,只不過他們化妝成了宮中的宮女和內侍的模樣,面上經過了易容處理,看起來絲毫不起眼。甚至,此刻他們就站在耶律億書房的外殿,望著書房內,耶律億像煩躁地來回走動著,時而看向放置在一旁的大婚禮服,重重皺眉。
艾山看了一眼秘色,微微地點了點頭,然後端著一方托盤,微微躬著身子,靜悄悄地走入了書房,來到了耶律億的身後,「萬歲……有人讓小的將這包東西,呈給萬歲……」
耶律億回身,從托盤上拿起一包用白色絲綢裹起來的東西,點點展開,登時便愣在了當場!
白色的絲綢開處,四塊溫潤的白玉,瑩白如四段銀色的月光,靜謐如四年深深地回憶……
這四塊玉,正是當年耶律億送給秘色的「春水秋山」。曾經的三年裡,耶律億會每隔半年送出一塊,三年下來已經共有六塊。當年,為了營救被關押在黠戛斯後宮裡的艾山,秘色曾經拿出了兩塊春水秋山玉,所以到現在,秘色能夠還給耶律億的,只剩下這四塊玉了……
說來這也是鬼使神差。本來秘色從高昌離開,遠赴後唐,並沒有料到會有這一番大遼之行,只是她收拾行李的時候,從自己的衣箱裡發現了這個小包裹,包裹的顏色與自己的一件衣裳同色,於是順手帶了出來,卻沒想到竟然就是這四塊春水秋山玉……難道冥冥之中,上天都已經安排好了今天的結局,讓這段事該走到一個終點,該就此畫上句號了吧……
……
艾山靜靜地看著耶律億捧著四塊玉呆呆地出神,他隱隱地一笑,隨後輕手輕腳地從書房中退開,瞇著眼睛笑望秘色一眼,兩個人心照不宣地向外走去……
有了這四塊玉,便等於是告訴耶律億,秘色來過了……那麼以耶律億的身份,自然便無法拒絕與述律平完婚……
就在艾山與秘色相偕著剛剛走出御書房的範疇,便聽得書房之中的耶律億驀然一聲大叫,「秘色!秘色!你既然已經來了,為何不願見我,為何不願見我?!我賭上一生,我賭上一個大婚,難道都換不來你的一個見面,都換不來你留戀的一瞥嗎?!」
只聽得「哇——」地一聲,已經有宮女驚慌地大叫起來,「皇上!您吐血了!快找太醫,找太醫啊……」
「不!」耶律億虛弱但依然堅決的嗓音平地炸開,「不要,不用找太醫!給我更衣,給我換上大婚的禮服!我知道她一定還沒走,我知道她一定還在宮中,我要舉行大婚,我要等著她出現……」耶律億的嗓音中跳躍著瘋狂與絕望。
……
秘色的身形被耶律億的狂吼定住,她幾番努力著想要邁步向前,卻終於還是回過身去遙遙地望了一眼耶律億的方向……
他竟然急怒攻心吐出血來……
他竟然瘋狂地不管不顧著要立即舉行婚禮……
他竟然都來不及宣太醫來照料他的身子,只為了及時攔阻住她的腳步……
秘色的心重重地疼著,渾身輕輕顫抖,艾山急忙用手握住了秘色的手,將自己的堅定與溫熱傳導給秘色,聲音沉穩中略帶著一絲憂慮,「秘色,如果不放心,我們留下來看著他們大婚之後再走也可……」
秘色只能微微地點了點頭。否則自己此時的這副模樣,是一定會引起宮中侍衛的懷疑的,很可能無法順利地混出宮去。
……
太極殿,大遼國的金鑾寶殿。終於,大遼國第一次皇帝大婚,順利地進行,沒有夭折,沒有抗拒,只是沉浸在一種詭異的壓抑之中,彷彿山雨欲來,彷彿拚死一搏……
大紅的綢帶飄滿金碧輝煌的大殿,百官全都穿紅掛綵,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對新人的身上。
述律平嬌羞地藏身在滿身的紅衣之下,那張嬌美卻冰寒的面容此時全然被大紅的蓋頭蓋住,格外顯得今日的她,柔媚可人。
可是同樣一身大紅喜裝的耶律億,卻死死地盯住朝堂之下,盯住大殿之外的人叢,印滿痛苦,烙滿焦灼,彷彿在拚命尋找一個人,像是在抵死等待一個回答……
當唱禮官唱完了各個禮節,朗聲說將二位新人送入洞房時,所有的人都長出了一口氣,都面帶喜色準備互相道賀,準備額手相慶這一次皇上終於乖乖地走完了大婚的儀式之時,忽聽得耶律億猛然大喊一聲,「秘色!秘色!你出來,好嗎?我知道你來了,我知道你就在我的身邊,你出來……好嗎?」
所有人都愣住了。紅綢那邊的述律平更是重重地震動。
耶律億的嗓音卻依然沒有停下,他焦灼地喊著,「秘色,讓我看你一眼,好嗎?我等了兩年,兩年啊……我不求你做任何的事情,只想看你一眼,看你一眼……就連這都不行嗎?我從來不要求你做什麼事,我只是想看你一眼,秘色,只是想看你一眼啊……」
大殿廊柱的陰影中,秘色站在一群宮女的隊伍中,死死地將指甲摳入了掌心的皮肉,卻不覺得疼……
耶律億的喊聲在大殿中縈迴繚繞,卻最終歸於無形,最終歸於靜寂……耶律億像一頭受傷了而絕望的狼,忽然從丹墀之上縱身而下,遊走於大殿中所有的臣子和家眷的隊伍中,一張臉一張臉地走過,嘶吼著,「秘色,出來吧,我知道你一定在,一定在……哪一個是你?你扮作了什麼樣子?求求你出來見我,讓我看你一眼也好,看一眼也好……」
大殿之中,所有人都慌了,不知道如何面對這般瘋狂的皇上,不知道如何來阻止皇上瘋狂的舉動!
就在所有人都慌得不知所措之時,一個同樣紅彤彤的身影忽然出現在耶律億的身後,猛然揮起一拳,成功地將狂亂的耶律億送入了黑暗……
眾人連忙抬頭,只見新娘子述律平站在耶律億的身後,不知何時已經自己撩開了大紅的蓋頭,一身的紅衣壓不住滿面的蒼白,充滿了堅毅的面容上掛著晶瑩的珠淚……堅強又脆弱,勇敢又可憐……
所有的臣子都在心下不住地唏噓,可憐這新婚的女子,可憐這正宮的國母……
述律平卻堅強地一仰首,極為堅定地吩咐內侍,「將皇上扛進洞房!眾家愛卿,今日已經禮成,你們各自散了吧。明早朝會照常!」
……
跟在朝臣的隊伍中,成功地混出了宮城,艾山和秘色終於跨上馬,踏上了向西的歸程。
儘管,儘管心中還有諸多的不捨和牽掛;儘管,儘管事實的發展與想像中稍有出入……但是畢竟耶律億終於與述律平完成了大婚……
儘管,他們之間還有一段路要走,但是畢竟能夠在一紙婚書的約束下,這份感情會走得稍微容易一些……
碧空、草原,白雲、清風。
這一走可能再無機會重見。
耳畔似乎又傳來了那絲絲顫顫的契丹驪歌。
聲聲不息,綿綿不絕……
天長地久有時盡,離愁綿綿無絕期啊……
就在艾山環著秘色策馬踏出大遼國西側的邊界之時,他們沒有回頭看一看身後的某處高崗之上。
一匹白馬,一個幽然的身影,靜靜凝望著艾山與秘色的背影,如一朵綻放於藍天碧野之間的清雅白蓮,卓然、悠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