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幾番醉,幾番留
今夜,將是留在契丹草原的最後一個夜晚了……
憑著這些當年一直跟隨著自己的瓷工們的忠誠,秘色相信,一定沒有人向外說出了自己的秘密……
本來該白天就離開的,但是今天是十五了啊,秘色忽然想在契丹草原看完這輪圓滿的明月,再走……
耶律億,陸吟,希望我走之後,背後也能如同這般圓月一般,留下一個完滿。述律平、米馨兒,這一對契丹草原上最為優秀的女子,能夠成為你們身邊最好的伴侶,各自輔助你們,得到你們此生的豐功偉業……
秘色坐在空無一人的草原裡,仰頭望著天上的朗月。那麼美,那麼皎潔,就像一塊舉世無雙的美玉,湛然地高掛中天。
世上再沒有這般的清顏,世間再沒有這般的朗潤——再沒有,月光下輕飄曼舞的白蓮;再沒有——催開朵朵清蓮的笛聲……
都遺落了啊,都遺落了啊,都遺落在走入岔路的人生途中,都遺落在幼時的夢裡,都遺落在天德關的荷塘月色裡,都遺落在蒼莽的契丹草原間……
……
身後,隱隱聽得草叢間有颯颯的腳步聲,乘風而來。
秘色沒有回頭,靜靜地說,「艾山……不用擔心我,就讓我在這裡多坐一會兒,多看一看這契丹草原的圓月吧……這一走,可能再不會來;有一些記憶,有一些心事,我需要在這月光之中,好好地整理一下……」
身後的腳步聲停住了,靜靜地,卻又執著地……
秘色仰頭——天地蒼茫,草原渺杳,墨藍色的天空忽地與大地格外地貼近。仰頭,彷彿星月就在你的眼前,只消抬手,便可以輕輕拈拾而下……
「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能夠懷攬星月,一直是人們夢想的美麗吧……與俗世中的一切比起來,清雅無儔的星月才是最完美的,毫無污濁之氣,全無紅塵擾攘。而如今,這份幸福似乎已經近在自己的眼前,只需要輕輕抬手……可是秘色卻已經全無了那種念想。她只想這樣好好地看看它們,靜靜地、遠遠地看著它們,看著它們閃爍著獨屬於自己的光華,看著它們眨動著自己的快樂……
秘色保持著仰望蒼穹的姿勢,靜靜地對身後的人說,「艾山,你知道嗎?世上有一種幸福,不是佔有,不是掠奪,甚至——不是走近……而是,遠遠地觀望,遠遠地欣賞,遠遠地牽掛,遠遠地守候……」
「他們,都是這個人間絕世之人啊,他們都擁有著自己的光芒,縱然藏身人海,也能夠第一眼便被發現……他們的風姿,他們的心智,該是天上的星宿降臨到人間,他們帶著上天更為重要的意旨啊——所以,不應該讓他們被不必要的情感糾纏,不應該讓他們陷入到無邊無涯的思念中不可自拔……放開他們,就像在這個世上從未相遇過,就像擦身而過的微風,就像指間飛過的繁花,錯過了便錯過了吧,只需留下鼻息間的一縷幽香,只需留下指尖的一點瑩潤,從此轉身陌路,再不回頭,再不回頭……」
……
秘色努力吸了一口草原暮春微涼的口氣,眨落眼角的一絲淚花,凝望著幽幽的天際,輕輕笑著說,「艾山……其實你跟他們一樣,都是絕世的男子呢。本來,也曾經,我以為就連你也會從我的身邊,擦身而過。可是你知道嗎,你是個小無賴啊……剛認識我的那一年,你剛剛十三歲啊,在我們中原漢人的眼裡,還應該只是一個半大的孩子……可是你就是那麼不管不顧地,硬擠到我的身邊,不許我不看你,不許我不理你,強迫著我的眼睛只能看著你一個,強迫我的心裡只能想著你一個……你與他們那般地相似,可是你與他們卻又是那般地不同……」
似乎,身後傳來草叢間微微的簌簌聲,似乎是腳步的一個搖晃,秘色微微一笑繼續說,「如果要用花來比喻這世間優秀的男子,陸吟是蓮,清雅無儔;耶律億則是桃花,總是微笑著守候;而你,而你就該是黑色的曼陀羅,蠻橫地絲絲纏住人家的心,讓人中毒,讓人上癮,再離不開,再逃不掉……」
秘色微微地笑了幾聲之後,語氣卻又重新沉回了寥落,「有時候,我會想,如果不是被你父汗擄來西域,如果不是碰見了你,我會不會重返中原,重新去找尋陸吟?曾經,我以為我一定會的……那般深情的男子,那般地為了我不惜一切,這份情之重,讓我生生世世無法償清……可是今日,我卻會正視我的心,我會傾聽我心靈的跳動——不知道是不是我年紀漸漸地長大,開始真正地看懂了情,如今方知,從前面對陸吟之時,我的心一直是在顫抖著的——被他絕世的風姿震懾,被他款款柔情感動……可是,卻似乎沒有那種瘋狂的悸動……就如同面對這蒼天之上完美的清風明月,喜歡、崇拜,卻並沒有想伸出手去將它們攬入懷抱的衝動……這是不是——便是人們所說的有緣無分?」
一陣微風輕輕吹來,離離原草全都被搖擺成陣陣的浪花。身後的颯颯之聲,幽幽輕響,像是交織成一首悲傷的歌,混響成天地同奏的悠悠長調……
……
直到——所有的聲音都靜寂了下來,秘色才猛然轉向身後的另一個方向,朝著那棵樹上,悠然開口,「艾山……對不起……」
枝葉叢中,艾山黑色的身影飄然而下,黑色的絲袍映著星月的銀輝,懾人心魄。
走到秘色身前,艾山心疼地望著秘色掛滿面頰的淚水,「何必對我說不起?傻瓜……他是踉蹌著走遠的,每一步都是灌滿了沉重……」
秘色不由得撲倒在了艾山的懷中,「艾山,你說我是不是一個狠心的女人?我這麼對他,雖然能讓他死了心,卻也傷了他的心,對不對?!」
艾山緊緊摟住秘色,「傻女……其實,我覺得,上天讓我們遇到你,不論最終能否陪在你的身旁,其實對我們都是一種幸福……如果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每個人都是天上的星宿降臨到人間,都是該帶著上天的意旨——那麼遇到你,就是我們唯一有機會體嘗人間快樂的機會,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人上人,不再用面具掩蓋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們發現原來我們的心底也藏著一方柔軟,我們懂得原來這個世間也有我們朝思暮想著想要得到的東西……」
艾山的話,再次催出了秘色的眼淚,秘色哽咽著埋首在艾山的懷裡,說,「艾山……雖然我是在藉著你的來讓陸吟死心,但是那一刻我說給你聽的話,都是我心底想要說的,你知道嗎?」
艾山寵溺地笑著,「我知道,我知道……我心甘情願做你的無賴,賴定你身旁,賴定你今世來生……」
秘色心下蕩起軟軟的春風,將身子努力向艾山的懷中,靠近了一層,聽著他穩定的心跳,漸漸尋回了自己心靈的寧靜。
終生相守,便該是這般地平和的吧……
……
秘色抬眸,望向陸吟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心下飄揚起曼曼的絲縷,「陸吟,不知道你何時才會發現我留給你的那封信……不知道,你是否看得懂我的那片心?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讓你真正打開心扉去接受米馨兒,我也沒有那個權力再去強迫你做什麼……我只是在下一個賭注,一個用玉宸當做賭注的博弈……我希望用我們的孩子,用一個杳遠的未來,去支撐起你一個美麗的憧憬,讓你能夠為了孩子們,為了玉宸,而接受米馨兒,給米馨兒一個正式的名分,還米馨兒一份深情……」
清風搖搖,夜色落落,一封書信從秘色留給陸吟的荷葉杯中,輕輕飄落。
白色的信箋,娟秀的字跡,被清風綻開,映滿月色星輝,彷彿閃著熠熠的光:「玉宸送了一支笛子給我。雖然還是不更事的幼童,可是我卻將這支笛子作為了一個信物。我會好好將這笛子收著,將來送給我的孩子……如果有女兒,我會讓女兒帶著這笛子來找玉宸,希望他們能夠好好地相識,好好地相愛……如果我命中沒有女兒,我會將笛子鄭重地交付給霽月,讓霽月與玉宸成為至親的手足……」
「當然,我最最希望的,還是真的能有一個女兒……我相信米馨兒會是天下最棒的婆婆,只有將女兒托付給米馨兒,我才能放心……」
「陸吟……我們此生的擦肩而過,我希望,會在下一代的身上,得到完滿……」
窗外,遠處——似有一串嗚咽的笛聲流淌,月色之下隱隱有瓣瓣蓮花靜靜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