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一樽何處無風月
契丹迭剌部霞瀨益石烈,大遼國皇帝耶律億的家鄉。
原草離離,氈帳點點,牛羊馬匹如散落在草原上的各色野花,星星簇簇。卻有一處跳脫矗立而起的磚石搭建而成的瓷窯,高大著、突兀著,在茫茫的草原中,格外地惹人注目。
這裡,正是秘色當年曾經做瓷的地方。雖然離開已有將近五年,但是瓷窯處處依然保持得十分完好,就連曾經跟著秘色的瓷工們,竟然也大部分都未離開。這裡,每年還有固定的瓷器出產,大遼國內的瓷器商人們都以獲得這裡燒製出品的瓷器為榮。
這幾天,這個瓷窯裡忽然發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先是拒絕了來自大遼國各地瓷器商人的訂貨,繼而更是將瓷窯大門緊緊關閉,神秘得讓外人無法一窺究竟。
可是瓷窯裡明明日夜爐火通紅,明明正在燒製瓷器……於是人們只能猜測,或許這個在契丹草原首創出瓷器的瓷窯,據說曾經燒製出秘色瓷的瓷窯,目下又在研製著什麼神奇的記憶,又將帶給大遼國一個又一個的驚喜吧……
……
夜色深沉,爐火彤彤,秘色坐在瓷窯裡,一面守著爐火,一面竟然迷迷濛濛地睡著了。似真似幻的夢境中,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又站在瓷窯的門口,望著背對著自己的那個身影,素色的長袍宛如朵朵白蓮,輕旋曼舞……秘色的心,悠然一顫,不知道,下一個瞬間裡,那個身影轉過身來,是不是還是會說,「我姓陸,卻不是叫做陸吟,我叫陸天青……」
天青秘色,陸姓冠之……
一陣裊裊的疼痛,從秘色的心底旋繞著升起。不是很疼,卻是撕心裂肺,長長徘徊,久久不去……
不由得在夢中又見到了那支荷葉杯,又見到了那鐫刻於荷葉杯之上的詩句:「根是泥中玉,心承露下珠。在君塘上種,埋沒任春風。」
……
身上忽有衣物傾蓋而來,秘色一動,悠悠醒轉,抬眼望向身後,才發現不知何時起,眼角已經掛了淡淡的淚痕。
艾山站在秘色身後,湛藍的眸子裡漾滿憐惜,微微地皺眉,「不要這麼熬夜了,回去睡一會兒吧。這一爐還要燒多久,我替你看著,你放心吧……」
秘色柔荑輕輕覆上艾山輕撫在自己肩頭的手,「艾山,讓我做吧……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為耶律億和陸吟做一點事情了……我只有親自守著,才能心安,才能覺得自己虧欠他們的,會因此而減少一分……」
艾山在秘色身畔坐下來,將秘色收入自己懷中,「好……只要能讓你心安,那麼我便陪著你做……」
秘色剛想拒絕,艾山連忙凝注秘色,用湛藍的眸子阻止秘色接下來的話,「秘色,答應我,別再趕我走……這不是你自己一個人的事,也有我的份,是我從他們手中搶走了你,所以我也應該盡一份心……更重要的是,秘色,我知道,其實比起他們來,我真的不算是做得最好的那一個……我沒有他們的耐心,沒有他們的執著……可是老天竟然將你賜給了我……秘色,所以,請你允許我,多陪著你,多為你分擔一些,好嗎?」
秘色的心底一熱,將艾山的手心攤開,放在自己的心口,「艾山……感情這件事,從來不是別人眼裡的,不是誰做得最好才會得到最愛……愛情從來都是沒有理由的,只能聽從自己的心……它跳了,便是愛了,不在於是否會做得好,不在於是否會完美……艾山,只有你能讓我的心,跳成這般的狂亂,你懂嗎,只有你……」
是爐火跳躍的火花照耀的嗎?
是瓷窯外的天際飛過了一顆流星嗎?
還是,几案上新燒製出來的瓷器,簇新的釉色放射著誘人的光?
秘色驚詫地望著自己眼前,盡在咫尺的湛藍眸子,深深刻入心版的絕世面容,竟然有一顆淚,直直地從那湛藍的眸子裡,急急跌落……
下一秒鐘秘色便被狠狠地納入了一個寬闊的懷抱,胸膛貼著胸膛感受著那方胸腔裡跳動得幾乎爆裂的心臟,感受著他賁突的肌肉所凝聚著的強大的感情……
心,驀地完整,再無悲涼,再無——孤寂……
…………
已經回到了上京的耶律億三日後收到了一個驚訝的消息,大遼國境內的各處瓷窯,竟然都能夠燒製出釉色純正的細緻白瓷了,薄如紙、脆如冰,輕盈滑潤,堪比當年大唐所出!(從瓷器發展來說,遼瓷最初還只是彩陶器向瓷器過渡的階段,這個時候主要還是青釉的粗質瓷器,細緻的白瓷對瓷土的選用、燒製的溫度還是有相當的要求的。唐代白瓷發展到全盛,邢窯白瓷名滿天下。)
尤其是迭剌部的瓷窯,更是一驚能夠在白瓷之上,加繪釉上彩、釉下彩,甚至有的還能夠出現釉上釉下的混合彩、斗彩!
在那個時代裡,瓷器不僅僅是一種生活的器皿,更是一種財富的象徵與文化的表徵!曾經茹毛飲血的契丹剛剛進入大遼國時代,是多麼需要在文化上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符號,而此時遼瓷的更進一步,無疑將成為遼國文化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
這份驚喜,對於耶律億來說,甚至比回到上京就發現那些曾經懸空了自己皇位的政敵們都已經神秘地集體死亡來得更加重要!
畢竟,對於耶律億來說,奪回皇位實權、消滅政敵,這不過是早晚都會實現的事情,縱然沒有述律平替自己做了,自己在女真之時其實也造已經計劃得差不多了——而文化上的飛躍,卻是超乎他個人能力之外的事情,只能寄托於時光的流轉,只能寄托於歷史契機的出現。本來以為還要等上百年的,竟然這麼快便能夠實現!
究竟是誰,到底是怎麼回事?耶律億問遍了每一個瓷窯,竟然沒有人說得清是怎麼回事,只是含混地說,瓷工們不過是注意了一下爐火的溫度,把爐火的溫度提高到了從前的兩倍,又把燒製的時間由一個白天增加至一天一夜,便趕巧地成功了……
所謂失之毫釐差以千里,耶律億知道定非那麼簡單,雖然只是兩個數字的小小變動,但是這在中原的瓷器發展史上也是經歷了數百年的燒造才摸索清晰的啊!
一定是有人!是誰,那究竟是誰?
難道是她?難道是她!……
……
同時,與耶律億一同班師還朝的陸吟,也從米馨兒的手中接過了一個以絲絨纏裹的物件兒。
一看那絲絨的模樣,陸吟的心就已經驚跳不止,待得打開那絲絨,陸吟更是整個人如遭雷擊!
一支荷葉杯,靜靜地躺在青色的絲絨之上,散發著幽然寧靜的光。
這支荷葉杯,與當年陸吟做給秘色的那一支,幾乎一模一樣,一樣的纖細娉婷,一樣的釉色豐潤,一樣的閃爍著琉璃五色光……可是,陸吟卻知道,這一支已經不是自己當年自己送給秘色的那一支了。
輕旋杯身,陸吟終於找到了兩句詩:藕絲牽成縷,蓮葉捧成杯……
陸吟的心悠然一晃,腳下愴然一個趔趄……
他仰望蒼天朗月,心如潮湧,他知道,這是秘色在對他輕輕地告別了……
牽絲成縷,藕斷而絲連……你說你會終生牽掛於我,不遺不忘,掛心銘記。
攢葉為杯,手捧而近心……你是說你會深深記住我對你的心,會珍惜,會感念……
可是秘色啊,秘色——我要的何曾是你的不遺不忘,何曾是你的感念與珍惜?!
我只想做種植在你的塘心之上的一桿荷葉啊,飄動在你的身旁,終生相伴啊……
如今,你卻將荷葉杯還了給我,便已經是將我的那顆心還了回來,再不收藏我的那份心意,再不容許我的那個癡夢。
荷葉如我,我心為蓮。
這本是一年中最美妙的春天,清蓮含苞,等待盛放——可是我卻已經不能了……
因為沒有了你,因為沒有了你……
我只能在沒有了你的季節裡,空留殘荷聽雨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