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追前事,暗心傷
夜色漸深,聲漸悄,述律平坐在几案之前,望住眼前搖曳的燈花,思緒悠悠。
五日之後,鹽井之宴,是述律平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感到害怕……
雖然,在所有人面前,她都將自己的恐懼完好地掩藏了起來,只讓他們看到自己眼角眉梢的英氣與自信。可是夜闌人靜,獨處於自己的閨房之中,數不清的恐懼,便會如同詭異的籐蔓,從心底慢慢爬出,繚繞著纏滿整個心房,越收越緊……
寂寞……無邊無垠的寂寞,在寂寂的夜裡空空而來。多想,身邊能夠有一個人,哪怕只是坐在燈影之下,望住她暖暖地笑,那她也不再會有任何的恐懼,不會再有任何的遲疑……
只是那個人,永遠只在天邊,永遠不出現在自己身旁……
縱然思也為他,念也為他,終不能得到他一絲垂憫的愛,終不能代替他心中那個身影……
曾經以為奼紫嫣紅方是嬌艷,如今方知一抹綠裙最為**啊……
……
述律平正出神間,門欞之上忽然傳來輕輕的一個聲響,就仿似夜鶯兒停落在花瓣間。不過述律平依然敏感地聽到了,她一聳身,厲聲斷喝,「誰?」
門外暗影裡,一個一身玄黑的男子,臂彎間擁住一個頭戴帷帽的女子,款款而來。
所來之人,正是秘色與艾山了。
艾山將秘色輕輕放在地上,柔柔地望她,輕聲說,「你去吧。我在門外看著。不用著急。」
秘色透過帷帽深深地望了一眼艾山,緩緩走到了述律平的面前。身後的門,被艾山無聲地帶上,只有下房中的兩個人,彼此凝望。
述律平訝異地望著眼前的女子,她頭上的帷帽垂下長長的黑色輕紗,幾乎掩住了她整個頭顱,全然看不到她的分毫面容。
秘色隔著帷帽的輕紗,望住燈光之中的述律平,刻意壓低了聲音說,「我們是米馨兒的朋友……她說你需要沒有毒的毒藥,恰好我們手裡有……」
述律平一驚,伸出手來,「拿來!」
…………
秘色沉著嗓音說,「不……這毒藥我們從來不拿出來給任何人,我們只是會提前給你塗在碗碟上,當你的敵人飲酒吃菜之時,這毒便會不知不覺地進入他們的血液……」
述律平皺眉,「將毒藥塗在碗碟上……這法子,你以為我沒想到過嗎?不行的!這些人身邊,誰不帶著識毒的高人?恐怕這些碗碟還沒有裝上酒菜呢,便已經被他們試驗過了……一旦發現碗碟上有毒,那還了得?!」
秘色低低地笑了,「夫人……或許我說的誤導了你……夫人,我或許應該說,我們向碗碟上塗抹的根本不是什麼毒藥,旁人也絕對不會對那碗碟產生懷疑……或者說那致命的東西不是後來塗上碗碟的,而是碗碟先天具有的……」
述律平一皺眉,「那些碗碟的東西,都是漢人傳來的,我可搞不懂!」
述律平話音剛落,她自己忽地驚喜得跳了起來,雙眸閃如星辰,「我明白了!碗碟之事,既然我都不懂,那麼那些大老粗們就更搞不懂了,對吧?所以他們千防萬防,也不可能想得到碗碟本身!」
秘色微笑點頭。
述律平忽地眉頭蹙起,雙眸緊緊望住秘色,「你,到底是誰?怎麼會這般熟悉瓷器?」
秘色悠然一笑,仰首撩開帷帽上長長的輕紗,眼波盈盈望向述律平。
……
述律平不由得微微失色,「你!怎麼會是你?!你不是已經跟著回鶻遷移到了高昌!你都已經有了回鶻亦都護的孩子,你怎麼還會回到這裡?難道——你對耶律億還未忘情?!」
秘色輕笑,「述律平姑娘,別來無恙啊……耶律億,我又何曾對他有情?就算有情,也是感念之情,斷無男女之情……」
秘色本以為自己這樣說會平息了述律平的敵意,卻沒想到反倒將述律平惹火了!述律平雙眸寒光連閃,「你!你!你好薄情!虧得他當年那般待你——辛辛苦苦守了你整整三年;你走後又整整在思念中煎熬了兩年!他為了你不許所有人提到秘色瓷,他為了你不讓宮中任何女子穿綠色的衣裳!」
述律平緊緊地平復了一下胸口的起伏,繼續說,「更可恨的是,更可恨的是,他聽說你身懷六甲,為了不影響了你的身子,他不惜跟滿堂的朝臣為敵,堅決不讓他們進攻回鶻!你到底知不知道,對於耶律億來說,他最大的夢想,他最大的幸福,是什麼啊?就連耶律嫣然都知道,都願意為了幫助他實現夢想而遠嫁去了回鶻——是天下啊!是天下啊!可是耶律億竟然為了你,為了讓你安心地養胎,就這麼拋開了自己鞭指回鶻的最好時機!如今,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皇權旁落,更要看著你們高昌回鶻一點點地穩定下來,一點點地強大起來!這個時機,就是因為你而斷送了!」
……
秘色心下重重地顫抖,眸光如跳躍的燈花,搖曳閃動,「我知道,這些我都知道了……可是,述律平,我只能說,真的對他無情……我無法騙他,當年如此,今日亦如此……所以,我只能想盡辦法去幫他。儘管我此次來到大遼,並不是為了耶律億而來,但是遭逢了耶律億多難之時,我自然不能裝作不聞不問,必然要盡自己的一份力,幫他……」
述律平的眼眸也是微微一閃,點了點頭,「好!當年諸弟之亂時,你能夠獨力守住中央斡魯朵,守住祖先的神帳和旗鼓,便已經讓我對你刮目相看了……果然,我沒有看錯你……不管耶律億究竟喜歡你哪一點,不過就這一點,我便已經決定欣賞你!」述律平的情感中更多的是草原女兒的颯爽,雖然心裡對秘色不無怨懟,但是她並不恨秘色,她知道耶律億不愛自己並不是秘色的錯。
……
述律平望著秘色,眸子裡忽地閃起一點驚疑,「你既然已經是回鶻的王妃,那麼門口站的那個人便應該是高昌回鶻的亦都護吧!你們潛入我大遼,究竟所為何來?!」
秘色從容地笑,「述律平,你別擔心,如果我們真的是潛入大遼有所圖的話,我們斷然不會現身,至少——我不會讓他現身……我們能夠坦然出現在你面前,便是相信於你,是要讓你知道,我們是誠心實意地想要幫耶律億的……我們此來大遼的目的,也不妨告訴你,或許你能夠給我想要的答案——述律平,你有沒有聽說,大遼國內半月前有沒有人派兵從後唐的皇宮劫走了什麼人?!」
問到這裡,述律平的臉色就變了,聲音中纏繞起淒切,「是啊!我當然知道!那些執行此事之人,正是我手下的蕭氏兒郎!這是耶律億求我的……不過他卻不是說『劫』,而是說『救』!……他在女真前線,卻托人留白裡加急給我送來密信,求我讓潛伏在後唐洛京城內的蕭氏兒郎們從皇宮中救一家人出來,說要送他們回江南……難道,這又是為了你?又是為了你不成?」
秘色也愣了。千算萬算,卻無法算到,耶律億竟然是要「救」他們出來……由此便也可以推斷而出那原因吧——耶律億得知沈家人被擄到後唐,擔心秘色因此而悲傷,便在兩軍陣前自顧不暇之際,還要想著用述律平的力量,將沈家人救出來,送回江南……
這份心,這份情,如何擔得起,如何——不心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