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人生若得如雲水
日漸西斜,秘色與艾山登上了上京城的南山。
南山與北山遙遙相望,共同環抱住上京城的紅塵繁華。
南北山上各建一座高大雄偉的佛塔,尤以南塔為最。
艾山與秘色站在草色天光裡,仰首瞻仰被夕陽斜照成滿身金紅的高大浮圖。整座塔約有八十尺高(二十五米),為八角七簷中空式,每層飛簷上都掛有金色的銅鈴,晚風徐來,數十枚銅鈴便在夕陽金紅色的光芒中,叮鈴著悠然蕩起……
艾山在瞻仰佛塔,而秘色則站在艾山的背後,望著他。
一路行來,艾山都沒有多說什麼,既沒有像往常一般說些開心的話兒逗秘色一笑,也沒有發脾氣,只是似乎沉浸在他自己的思緒中,默默無言。
秘色的心中,仿若被一團麻緒堵住,嚥不下卻又吐不出,只能偷偷望住艾山,在金紅色的夕陽裡察顏觀色,想要找到一絲端倪,想要尋覓一個出口……
……
高大華美的南塔,每一層每一面的外牆之上,都雕塑有一尊佛像。塔身首層正南方向的佛像最為高大、莊嚴。千葉蓮座之上,佛祖結跏趺坐,寶相莊嚴,肉髻宛若盛開的蓮花,長長的耳垂低下肩頭,雙手結說法印,似是正在向普羅大眾宣講佛法。
佛像的頭上塑有華蓋,華蓋之上的半空中飛舞著兩名飛天,衣帶飄飛,身姿曼妙。佛像兩側又有供養人、樂工數十人的畫像……
身在高昌,早已皈依了佛教的艾山,虔誠地跪下身去,鄭重跪拜。
一川煙草,滿城風絮,夕陽斜照,佛光熠熠……
秘色站在艾山的背後,看著眼前的一切,不由得眼角微微的濕潤。眼前的一切,都自是人間第一品,姿容絕世的艾山,縱然在爛漫春色中,縱然在莊嚴佛像前,亦卓然出塵,依然靜靜抓牢著秘色的心神,讓整個天地、甚至神佛寶塔全都黯然失色……
無限的自豪,無限的愛戀啊……
……
彷彿感受到了背後的凝視,艾山結束了最後一個長揖,忽地悠然回身,望住秘色——那一刻,秘色的心,跳得宛如脫兔……
純黑的絲袍,映著草色天光;湛藍的眸子,漾滿夕陽金輝;身後是高聳入雲的神聖佛塔,莊嚴的佛祖微微垂眸,豐厚的唇彷彿勾起一抹微笑,俯望著天下蒼生……
一切的一切,都美得宛如沐浴佛光之中,滌盡俗世塵心,只覺得通體清雅,呼吸若蓮……
艾山在微笑——夕陽的柔光,那那一抹笑拉得綿長而又悠遠。艾山望住秘色,直直伸出手來,「過來,秘色!」
秘色的心重重一顫——眼中藏不住淚花,滾滾落下,腳下卻輕快得宛若騰雲,傾挽裙袂。直奔著那絕世的男子,輕盈奔去……
……
艾山用他湛藍的眸子,迎接著秘色的每一個腳步,沒有錯過秘色每一朵綻開的微笑,沒有錯過——秘色眼角微微的淚花……
秘色來至身畔,艾山輕輕拍了拍身側的草地。
秘色神情一整,斂衽跪在了艾山身畔,面向佛像,正欲肅穆跪拜,卻被艾山攔住。
秘色側眸望住艾山,卻只見艾山仰頭直視佛祖,藍眸之中隱隱含淚,「佛祖啊……這便是我剛剛在心中對您說過的那個女子……她是我的妻子,是我這一生最愛的、也是唯一愛過的女人……我愛她勝過生命,卻依然逃不脫被嫉妒之心蒙住了眼睛,心生怨懟,乃至胡亂想像……這是弟子之錯,甘受懲戒……」
秘色聞言,渾身巨震!
原來他剛剛跪拜佛祖,竟然為的是此事……
秘色的淚,熱熱滾下,他握住艾山的衣袖,「艾山……不,不,這不是你的錯,都是我瞞了你……我應該早點對你說的……你生氣了,對嗎?」
艾山回過身來,面對秘色,卻依然保持著跪姿,湛藍的眸子緊緊望住秘色,「秘色,我是生氣了,非常非常生氣……可是,我卻不是對你生氣……秘色,你知道嗎,我是在對自己生氣啊,我是在憎恨自己的懦弱!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已經擁有了你,明明已經有了我們的孩子,可是我卻總是在你面前,感知到自己的無力和渺小……總是怕無法長久地留住你,總是怕——他們做得比我更好……無論是陸吟、耶律億,甚至還有父汗,甚至還有玉山,我都覺得雖然我拼盡了全力,卻似乎都沒有他們做得那般好……所以,一旦出現小小的風吹草動,我便會在心裡劇烈地打擊自己,我總是在問著——我憑什麼擁有了你,我何時帶給了你幸福?!」
……
秘色的淚,再也忍不住,潸潸如泉,簌簌而下,「艾山……你不要這麼說……其實我更時時覺得自己不配得到你的愛啊……我是這般普通的一個女子,既無美貌,又無才智,卻能夠擁有你送出的愛,卻能夠擁有你給了我的孩子……這已經是上天的厚愛,這已經是我此生從未敢奢望的幸福了……其實,我還哪裡需要你格外為我做什麼;其實,我還何必要求證究竟什麼才是你給的幸福?——艾山,其實,其實,只要能夠呆在你的身邊,只要能日日看著你,只要能牽住你的手,走完這一生,對我,已經是最大的幸福了……我再不要別的,我再不求其它,就這樣,就這樣,已然是最大最大的幸福了……」
艾山將秘色擁入自己的懷中,沙啞著嗓音柔柔地說,「對不起,秘色,對不起……」
艾山攬著秘色,轉身朝向佛像,再次重重叩下頭去。艾山堅摯的嗓音在秘色耳畔輕輕揚起,「唯願此生,信她如我,愛她如我。不離不棄,死生不忘……」
秘色心下忽地一涼,連忙側過身來,鄭重望住艾山,「別跟佛祖妄言……什麼死生不忘,我不許你出事,想都不許你想……」
艾山柔柔望住秘色,握住她的手,「傻女……就算此時不說,我們也終有走到生命盡頭那一天啊,當然那時候我們早已經是白首偕老,那時候我們的小霽月早已經給我們生下了孫兒繞膝……」
秘色的淚不由得再次跌落,「不……就算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也一定是我先走的……我比你大啊……」
艾山鄭重地望住秘色,「秘色……這一生我都沒求過你什麼,不過下面這句話,我要你答應我……」
秘色被艾山的鄭重驚住,卻只能同樣鄭重地點了點頭。
艾山仰頭環視了一下這夕陽斜照下絕美的草色天光,湛藍的眸子漾滿深情,「答應我,秘色——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如果你會比我先走,你要答應我,跟你一起走……如果,如果是我走在你前頭,秘色,你一定要答應我,你要好好地活下去,不許虧待自己,不許追隨我去……」
……
秘色死死咬住嘴唇,卻依然阻不住抽泣之聲隱隱流溢出來。她望住艾山,拚命地搖頭,聲音卻被抽泣,切割成破碎,「為什麼……艾山……你為什麼要說這些……你不公平,你不公平!為什麼,如果我走了,你可以隨我而去;可是如果你走了,你卻要我孤單地活在這個世間?沒有了你,這個世界,早已經變成了一片空白,為什麼要把我一個人留下,為什麼要讓我孤孤單單地活在對你的思念裡……那樣,我會生不如死,我會分分秒秒煎熬在痛苦之中啊……」
艾山空杳地一笑,望著夕陽的餘暉,早已經濾去了金色,只剩下柔曼的紅,一絲絲一條條傾瀉入上京城。艾山幽幽地說,「秘色……你知道,我們剛剛走進上京城的時候,那恍惚間,我見到誰了嗎?」
秘色心下一動,卻沒敢說出來,只是呆呆望住艾山,心如寒冰。
艾山垂首,柔柔望了一眼秘色,「剛剛走進這座建築於草原之上的城池,我竟然有一種回到了漠北,回到了哈拉和林的感覺……街市之上,人流熙攘,彷彿將我一下子推入了曾經的記憶……恍惚之中,穿過人群,我竟然看見了父汗,微笑著走來……」
秘色身子重重地一震!不敢置信地望著艾山——那一刻,錯覺裡,她也似乎望見了烏介的身影啊……
艾山將秘色圈得更緊一點,將下頜放在秘色發頂,「你知道嗎,那一刻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油然而生……我覺得,似乎父汗從來都沒有離開過你,他一直就在我的身體裡,他一直就在我的血脈裡,守著你,陪著你……」
「彷彿,我們父子之間,已經經由血脈的延連,延續了對你的愛……所以,秘色,我忽然完全看淡了生死之事,而剛剛面對佛祖,更加讓我這個念頭澄澈起來……秘色,相信我,即便是我死了,我也不會離開你的身邊,我對你的愛,會通過血脈,傳遞下去,一直陪在你的身邊,一直守護著你的幸福……生與死都不會帶走我對你的愛,所以,我要你好好地活著,幸福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