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只此浮生是夢中
遼都上京。煙柳繁花。
秘色站在上京城中,不禁思緒萬千。
當時離開契丹之時,耶律億不過還只是以中央斡魯朵作為可汗牙帳,而此時,他不但已經登基成為了大遼國的皇帝,更是依照漢制建造起這麼一座巍峨輝煌的都城!
水草豐美的巴林草原,潺潺流淌的烏爾季木倫河,共同哺育這座北部草原的第一座都城,恍惚間不由得讓秘色想起了漠北回鶻的都城——哈拉和林。
物似人非,回憶歷歷,秘色遠遠地望著街市之間熙來攘往的人流,忽地心下急跳——不知,是不是,下一個迎面而來的人,會身穿一襲藍色的長袍,湛藍的眸子漾滿狂狷卻也藏住深情,扶搖而來,款款相對?
繁華的上京城,在秘色漾滿水意的眸子中,滿城煙雨。無邊無際的回憶,像是春潮,漾漾湧來……
手,被溫柔地握入一個掌心。秘色仰首望身畔的男子,雖是一襲黑袍,但是卻有著同樣深邃湛藍的眸子,同樣地閃耀著自信的光芒,卻也漾滿了濃濃的柔情……
心下不由得一顫——縱然時光荏苒,縱然人世無常,但是終究有一份情不曾遠去吧……就算死亡都沒能帶走,就算陰陽都無法間隔……
……
被艾山牽著手從上京市集間走過,彷彿穿過縷縷春風。
上京的地理位置偏北,所以節氣比之洛京又晚了一些。洛京此時已經是夏日,而上京卻分明剛剛進入早春,秘色一時之間真有時光倒流之感……
上京的城市建制一如中原城市,青石高壘而起的城牆,條石鋪就的街道,城北為皇室與政府機構所在的皇城,城南為市集、館驛、平民居所等集中的「漢城」。整個城市大致成「日」字形,皇城與漢城既各自獨立分離,又南北相接共同組成了上京城。
秘色素知,耶律億向來崇尚中原文化,重視漢臣,不過卻也著實沒有想到,耶律億竟然能夠將上京城中一半以「漢城」名之。這在任何一個草原國度都是沒有見過的,這在契丹本族保守勢力還很佔優的情形下就更加難能而可貴。
……
一路走來,秘色心下湧起淡淡的陌生。她懷疑自己是不是置身於江南的揚州,漫城風絮裡,看煙雨樓台?——上京城中佛寺林立,城南城北的兩座山上又各自建造了一座宏偉的佛塔。就連市集間也有佛像香燭的買賣,富人大戶的私宅裡更是常常見得到伸出院牆的一角佛塔飛簷……
城中抬眼便是皇城門外高高塑起的一座紅色的山巖雕鑿而成的巨大的觀音像,城外更開鑿有供奉佛像的石窟……
秘色不由得瞇起眸子遙望整座上京城,那迷濛縹緲的柳色春煙,更有不少是因了香煙的瀰散……
何時起,契丹人竟也開始重新了佛教?他們當年可是篤信著薩滿教,將薩滿奧姑米馨兒當做聖女一般的崇敬,就連可汗登位都要按照薩滿的指點燔柴告天……恍若一夜之間,卻已經換過了人間,這般的塔寺環繞,這般的香火裊裊……
就連最為堅定的信仰,都可以隨著時光的蹁躚而悄然轉換;那麼一個人的心呢?是不是也同樣,被歲月不經意地改換了模樣,即便曾經熟識,此時卻也可能一切重歸陌生?
……
正行走於上京的街市間,秘色著意看著每一個賣瓷器的攤子,而艾山則笑意盈盈地傾聽著行人攤販的交談。
秘色正想向前走去,忽地被艾山拉住,兩個人拐進了路邊的一個麵店,艾山隨便點了兩碗素麵。秘色不解其意,呆望艾山,艾山藍眸輕蕩,輕輕瞟了一眼麵店之外的一駕馬車,從馬車之上苫布翹起的邊角,隱隱可見瓷器幽然的釉色。
而駕馬車的幾個人,也正坐在麵店中,邊吃邊聊……
對著艾山與秘色所坐的桌子的方向,一個顯然是上京當地瓷器商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說,「什裡兄,你們家本來在上京郊外也有瓷窯,為何每次我跟你們訂購這綠釉秘色瓷,你們卻都要大老遠地跑到過去迭剌部的霞瀨益石烈(地名)那邊去燒造呢?這不是捨近求遠嗎?再說瓷器這般長途輸運也總會有所損失不是?!」
那名叫什裡的馬車主人聞言搖了搖頭,「我說梟羅個哥哥,你怎麼又提什麼『綠釉秘色瓷』啦?不記得皇上曾經嚴令不許瓷器再叫做『秘色』的?現在要統一稱呼『綠釉天青瓷』啦……」
那梟羅個聞言,臉色不由立時蒼白,連忙用袖子擦汗,「是啊是啊,什裡兄,多虧你提醒,否則真被士兵聽了去,我可就慘啦……」
什裡壓低了嗓音,與梟羅個湊到了一起,「我之所以要到迭剌部舊地去燒瓷,跟不能說那個詞兒的原因是極有關聯的啊……這種瓷,本來咱們大遼是燒不出的,但是當年還只是咱契丹於越大人的皇上不知從哪兒找來一個漢人的女子,就在迭剌部舊地那邊搭建起來一個瓷窯,專門燒製那份說不得名字的瓷器……後來,那女子離開了,皇上憂思成疾,每當聞聽瓷器行當中有人提到那個詞,都會呆呆地半天回不過神來,於是後來壓根兒就不讓提那個詞兒啦……我送到那邊燒瓷的原因,就是那邊還留著幾個當年跟過那個姑娘的老瓷工,雖然他們還沒能燒造出那麼神奇的天青絕色來,但是至少他們手底下出來的東西,要比旁的地方的顏色正宗了好多……」
……
聽到他們說耶律億下旨不允許瓷器行當中人再提「秘色」一詞,秘色剛剛含入口裡的一口麵湯,差點噴了出來!她連忙嚥下麵湯,劇烈地咳著。艾山連忙心疼地幫秘色拍著背……
秘色慶幸,自己能夠因為咳嗽,而公然地臉紅起來,否則真的不知道,艾山會不會從那兩個人交談的內容中,聽出來耶律億對自己的鍾情?
耶律億……秘色心中也不由得恍惚,你這樣又是何必,你這般——又是何苦呢?
越是不想聽到看到的東西,其實往往不是因為厭惡,反倒是在心底鏤刻至深,唯恐睹物思人,唯恐勾起心碎的思念,所以只能自欺欺人地逃避,只能這般地來麻痺自己……
咳了好大一陣,終於無法再繼續下去,秘色只好停下來,低垂著頭,不敢看向艾山。
忽地,一串悠悠的笑聲,傳入耳鼓,秘色壓抑地抬頭,望見艾山湛藍的眸子裡漾滿的粼粼微波。
秘色驚詫,「艾山,你……?」
艾山眨了眨眼睛,微笑,「看來我錯過了,我的秘色當年在契丹之時的好多故事啊……這也恰好能說明,為何當年秘色你會選擇跟著耶律億遠赴契丹;更能說明,那個眼高過頂的耶律億為何會同意帶著你去往契丹了……」
秘色的心悠然一顫,忽地看不清,艾山此時瀲灩在藍眸中的笑意,是真還是假了……
只能憑借直覺,感知艾山掩藏在笑意背後,隱隱的怒意——他在生氣了,他在惱怒自己沒有將這段過往完整地講給他聽過嗎?
不是自己不講,不是自己故意隱瞞啊……只是剛從契丹離開之後,便到達了黠戛斯,在黠戛斯後宮裡又哪裡有時間去講起這些過往?回到高昌之後,又因為事過境遷,只是覺得已經沒有必要再講起那些往事……
人算終不如天算,自己以為再不會擾攘起來的過往,竟然真的再次回到身邊,而且剛剛走進上京,還沒有遇到耶律億,便已經將這些事情暴露在了艾山的眼前……
艾山依然笑著,望住秘色,「我多希望,這段故事是從你的口中聽到的啊,而不是在陌生的契丹人街談巷議中聽到……」
秘色重重一震!
果然還是躲不開嗎?
果然,還是誤會了嗎?
遠來大遼,找尋沈家人的下落,一切的一切還都沒有漸次展開,可是自己與艾山的矛盾竟然就第一個跳了出來……
難道,此行注定是一段險途;難道,自己與艾山之間,真的又要,經受一次來自各自內心的考驗?
……